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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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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州草原上,属于北离十七年的春天已经来临了。
草海之间牧民迁徙的大车牲畜和返回草场生仔的黄羊在大地上形成两条方向一致的蜿蜒曲线,黄尘弥漫之后开辟出褐色的小道,直到半个月后草叶娇嫩的尖头才会从干结的牲畜粪便和深深的车辙脚印中生长出来。这景象年复一年,不外如是。
谢明依在傍晚的寒气里醒过来。有那一瞬间她做出撩起纱帘的手势,想要呼唤守候在门外的侍女,而只触到空气的手让谢明依一瞬间清醒过来。这里不再是她位于天启谢宅的房间,没有银红床帷,没有低眉垂首的侍女,没有纸窗外绽出一抹鲜红的梅花。她盖着斗篷卧在北陆的草原上,头枕着纳戈尔轰加的腿,怀里抱着笙,而青阳年轻的主君盘腿坐着合目小憩,冷厉飞扬的五官线条在睡眠中柔和下来。
两人带来的那匹牡马在不远处吃草,谢明依知道,如果她起身顺着马的脖颈一直朝南望,五百步之外便是埋葬了呼和娜仁大阏氏秋陌离的慈陵。曾经那样握有权柄的美艳女子,最后不过是在乱石堆中收拾了无法辨认的残肢草草下葬,只剩那东陆式样陵墓的灰色圆顶静静矗立莽原之上,在谢明依眼中,宛如一个悲凉的谶语。
“阿钦莫图。”“嗯?”青年的手掌滑过宛转铺满他整个膝头垂至地面的黑发,谢明依仰头看着她的丈夫,他的眼睫与头发在暮色里闪现乌金的颜色。“郁非的光芒时隔七年又亮起来了。”谢明依抱着笙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我知道,这仗是非打不可的。去年秋天那些东陆的关卡船只被烧掉的时候,隔着河都能见到被烧红的天。”“你害怕吗?”吕戈垂下眼帘“这样一来你的丈夫就要和你的父亲兄弟成为敌人了。”
“我不害怕。”谢明依微笑起来,伸手抚摸着青年脸颊。“我不要看到打仗血流成河,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和你站在一起。东陆是很好很好的,有祖父、爹爹和哥哥,有我的书还有有梅花,不过你不在那里的话,我就都不要了。”
吕戈放声而笑,抱起谢明依娇小的身体站起来朝马匹走去“那就等着我在金帐里摆下庆祝胜利的宴席,叫远来的部族都唱赞美的歌!现在咱们回去吧,我给你找来一匹刚生下来的小马,再过半个月就会眨着乌黑的大眼睛跟着你走,在你的手上吃干草和糖。”
北离十七年四月,风炎铁旅再度兵临北陆。无数艘战船从淳国出海,夜里的时候点起航灯,宛如青金石上闪烁摇曳的无数金芒。
皇帝御驾所在狮门斗舰,约有五层楼高,白清羽本人并几位将军的舱室都在顶端两层。再下一层是在甲板上水手的舱室,士兵再占据一层,最底下是辎重马匹粮草。苏瑾深自舱房出来,走下盘绕的楼梯,忽然听见甲板上两个熟悉的声音,不动声色地隐藏在附近的阴影里。
“姬扬你这一次还是领先锋,自跑马隘往北都城。我记得苏将军是这样部署。”公山虚站在船舷边,海风猎猎吹得宽大袍袖不住翻飞。“是这样的,先生大半夜把我叫出来,应该不只是想向我确认行军路线吧。”姬扬提着虎牙枪,站在不远处回答。
“跑马隘口这一条路,前一次北伐叶将军靠此屡出奇兵。这一次你要走同一条路,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先生何出此言?”公山虚唇角蓄着笑,面孔被月光照着白的透明“打机锋姬将军你从来都不行的,这已经不只是胤军与蛮族的战争了。前天在毕止萧无陀萧老先生不是还特意来见了您这位高足么,天驱大宗主阁下。而你们这次要对付的对手,可不止是一些辰月教徒那么简单。”
“先生的情报网果然了不得,难不成还知道辰月派出什么人不成?”姬扬沉声问道。”这是自然的,因为我便是辰月中人。“甲板上蓦然一阵劲风隐隐裹挟着猛虎咆哮,被粗硬的缆绳牵住的厚帆哗啦啦响了一阵又安静下来。姬扬持枪面沉如水,枪尖距离公山虚的脸颊不到一寸,枪势带起的戾气已经削断了他几缕头发。苏瑾深心下大惊,电光火石间手已经伸进鱼鳞细甲中,握住了时刻不离身的天罗丝。从前他不是没有揣摩过公山虚这个凭空出现的文士来历,但是却不曾想过他是辰月教徒。辰月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一旦出现便要伴随着苏家过去那段黑暗血腥的岁月,葵花朝短短几页史书之下,不知埋葬天罗与辰月多少纠葛厮杀不死不休,怨魂至今沉溺在书册字句中,徘徊不去。苏瑾深在黑暗中僵立着,手中的冷汗沁得刀丝微微滑手。他又看了看甲板上对峙的两人,长叹一声拂袖而去,却最终没有出手
“辰月之龙,他们这样称呼它,他要来了。”公山虚再度开口,声线仍然温和平稳“姬扬,我暴露出身份便是要向你示警。即使是我,也没有见过辰月之龙的真面目,它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群术士,甚至是传说中蓄养在辰月教主座下的一条龙,萧无陀不知道它有多么可怕,所以这由我来告诉你。而我也只能将击败它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还有你的虎牙枪,愿猛虎的利齿撕碎它的灵魂。”
“你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神棍,要不是知道你一直当我们是兄弟,又和老白……刚才我说不定真会杀了你。”姬扬收回虎牙靠在船舷上,“我已经把鹰徽发了出去,如果有什么异动小翼会和我带着天驱部下一起走。”“我明白了。你们请务必活着回来。”公山虚颔首,抬起指尖擦去脸颊上一道细细血线。纵然是姬扬及时收手,直面方才虎牙沛莫能御的枪劲仍然做不到毫发无伤。
“战场上的事可说不准,无非也是赌命罢了。”“现在的时局中,谁不是赌徒呢?”公山虚转身看着浩淼的海面,船舰在上面漂浮如同没有地基的城市。星辰开始逐渐黯淡,天空变作海上浮沫一般滞重昏蒙的颜色。远处一点褐色逐渐变大延伸,显现出宽阔的河口和嶙峋岩石犬牙交错的海岸,北陆,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