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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青年行至禁城门外,下马踏上青石铺就的宽阔甬道,将坐骑和随扈骑兵抛在宫墙外面。甬道路面已不似旧年平整洁净,残雪在石板的凹陷处融作一捧污水,汪着三两片枯朽草叶。

      燮军驻扎进皇城的时日不长,还没有来得及搜索这座庞大皇城的每一个角落。踏进这在阴霾天穹下弥漫着朽坏气息的宫城,项空月感觉到殿阁中每一个隐秘的窗口内都有一两双眼睛,或许属于那形同木偶的胤朝末帝和他的眷属,或者只是窥探外界的内侍宫人和失去了战斗力的戍卫。那些眼睛中是各式各样的情绪,惊惧、愤怒、算计、麻木,暴露在这些些无形的目光中,人仿佛是走入了一个熟到极点即将在甜腻的汁水中腐烂的果实,四周果肉的肌理里躲满了细小的蚜虫。

      他濡湿的靴底踏在了太清阁的地毯上,很多年以前他以一介白衣文士的身份在显贵府门前遥遥眺望过这东陆权利的中心,像毛头小子梦想着握住青梅竹马的手一样梦想着站在朝堂上。现在他站在漆黑阴冷的殿堂里,没有一点得偿所愿的情绪,只是冷冷打量着倾倒的三十六枝描金铜烛台和布满蛛网污损的帷幔,老鼠从宫殿里跑过,动作依稀是过去百官舞蹈朝拜的模样。一个疯了的老太监披着不知哪来的破绸缎摇摇晃晃从殿后绕过来,咧着没牙的嘴对青年阴森地媚笑了一下,从破烂衣袖里露出惨白而毛发稀疏的枯干手臂。

      项空月一身黑甲的年轻主君提着虎牙站在御座前,座位上冰冷炫目的珠玉映着他苍白的脸。“这就是王座啊。”他有些疲惫的垂着头,梦呓一般地说着。“我和很多人约好要走到这里,无数的人在路上离开了,剩下的用他们的尸骨当梯子将我送到它面前。我现在看着它掌握在我手里,也不觉得如何快乐。”他猛然回身擦过项空月身边,披风带起的气流刮得脸颊生疼。“走吧,跟我去看看这座白家快死去的皇城!”“呃……我?”青年有点讶然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黑甲男子却已经不管不顾的走远了。

      “你一起去吧。”全身裹在青袍中的魅从建筑的阴影里显出身形。“那些能和他一同策马并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是的,所以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项空月步出宫殿观看那在寒风中旋舞的雪花,他离开那座山中小屋的那一天,屋边的梨花正当是这般模样。“带着我的意志下山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老人坐在院子中梨树下,手里一只小巧瓷杯,盛的是酒味淡薄的浑浊村酿。“老师,我这就告辞了。”少年跪下朝背对着老师拜了一拜,许久都没有听见回应。他疑惑地抬起头,老人像是山水画中飞来的一笔浓墨,沉默地坐在那里,瓷杯从他摊开的手上无声滚落在草丛中。薰风徐来,梨花瓣横空飞舞零落仿佛无数旧年精魂,在老人身上和翻倒的酒杯上积作雪堆一般。“原来这就是孤独至死的滋味啊。”青年想到这里,端丽的嘴角边浮现无声的笑。

      “这么说来,诸卿是要与朕僵持到底了?”白清羽端坐御座之上扫视沉默的臣子,手指焦躁地在金玉镶嵌的扶手上敲打着,那些重宝的触感让他因为得到皇子和羽人的盟约而兴奋不已的全身一点点降下温度。“苏氏出身名门素来温良贤淑,其兄长又为大胤立下汗马功劳,此番天降吉兆产下皇子,册为皇后又有什么奇怪了?”没有人回答皇帝的质问,所有的臣子持着手中笏版低头不语。从御座的高处向下看,轩敞殿堂陷在门外一方日光比对之下的幽暗里,熏香青灰的烟雾慢慢从香炉中蒸腾上来,所有人的面貌都变得模糊莫测,只剩下赤紫青蓝的官服撑起一个个轮廓。白清羽只能听到臣子和自己压抑的呼吸声,甚至在那孔雀夜光白屏风后面的人也沉静得仿佛死去。皇帝狠狠握紧了御座的扶手,让那五爪盘龙的雕刻深深印在手心里,这种寂静带来的无力感几乎要逼得他大叫出声,而脸上的表情过于震怒,竟然是异常平静的。

      苏睿摊了书本在膝上有一眼没一眼瞄着,手指轻轻搓下松子的细皮剥出瓤来放回碟子里去。小婢女上来添茶时偷眼看她,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该说就说,果然和我猜的一样是不成了吧。有空和别人嚼舌头还不如坐下来陪我看看书。”小婢女一个激灵跪在桌边,圆圆脸蛋涨得通红。“婢子没有和人多嘴搬弄是非,只是皇后那宫里的说母鸡生了蛋还是母鸡变不成凤凰,婢子想娘娘这么好的人被她们说所以气不过……”

      “皇帝还气不过那些老臣呢,又能怎样?别总是跪着,起来说话。待会奶娘抱娃娃进来看见这架势他又要哭了。”苏睿递了一把松子瓤给小丫头,自己抿了口热茶。“她们觉得我生下皇子有皇帝撑腰还是个贵妃可怜,其实她们伺候的那位贵人才是真可怜,顶着一个空头虚衔又有什么意思。她自以为是在和我争一口气,却不知道皇帝心里除了北伐以外,放下的另一个人并不是宫闱中人。”“那是——”苏睿将一根指头竖在唇边露出了狡黠的笑意“是只狐狸啊。”

      “今日朝堂之上,先生为何沉默?”白清羽下了朝便在书房里堵住公山虚质问。“微臣以为陛下是知道这利害关系的”一向挂在公山虚脸上如沐春风的微笑慢慢敛了去“苏将军凭着军功在朝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苏家小姐进宫无非再多一层亲眷关系,只要皇子还在地位就难以动摇。若是拿皇后国舅的虚位惹得与宗祠彻底反目,那么我们先前做的一切都付诸流水。苏将军今天在朝堂上沉默,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他是极善忍耐的人陛下不要辜负他并德贵妃一番苦心,这次务必妥协才是。”

      白清羽咬着牙盯着公山虚,眼神明亮的怕人。从前受他教习时白清羽见了公山虚那表情总是有些心虚,而现在他只觉得胸中一种盟友倒戈的愤怒和隐约的委屈。也许这一点他是不懂得的,白清羽这样想,任凭公山虚智计高妙,他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幼年时微贱的日子,那些时候所教会他世间最不能忍受的,不过六个字:求之而不可得。“朕不会妥协,忍了这些老臣十几年,已经够了。”皇帝挺直身体,胸腔中有黑色的火苗幽幽燃烧着,他带着恶意的笑容开口,语气尖锐的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北伐归来,他们应该知道朕若是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的。朕再不是那个毫无魄力的白十三,要朕妥协,就和让七尺男人换上妇人衣冠一样难,先生你可明白了?”他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公山虚的眼睛里,那眼睛幽深暗沉,不泄一丝情绪。

      天早已黑的如泼墨一般,内监在前头执着白纱八角宫灯引路,回过脸来谄媚的笑。“陛下今晚歇在哪儿?苏娘娘身子不方便其他娘娘那儿奴婢去安排。”“不必了,直接去寝宫,你们也不用跟进去伺候了。”心里知晓阉人是收了不知哪一宫的好处,白清羽嘴上并不说破,疲倦的摆了摆手。

      宫殿内没有点灯烛,只有月光如水泄地照的一室幽蓝。白清羽绕过屏风走到摆放棋盘的坐席处定住了脚,坐席上早已有了人,披一件冰裂暗纹银色梅花女单衣后裾长长铺开,黑发下是线条柔和的下颌,“你是哪一宫的女眷,竟敢深夜闯入朕寝宫?”白清羽沉声发问,右手已经悄悄按在身侧剑柄上。待到那女官服色的人转过脸来膝行拜倒施礼,他却惊得低呼出声。一种混杂着怒气、诧异和兴味盎然的战栗从脚底一直冰凉的升上来,白清羽绷紧了身上每一寸肌肉,他听到自己牙缝里挤出的声音,那种酸涩令他的表情一片空白。“你——你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陛下恕罪。”公山虚拜伏在地,披散的黑发不胜沉重一般坠到地上。男子女装,若不是天生面若好女,难免有些奇诡可笑,公山虚披了女官宽大单衣掩去男子身形喉结,不加脂粉涂抹并钗环首饰,不说话时旁人却只当是格外高大英气些女子,别有一种意态风流。“公山虚身为男儿扮作女子,虽听起来极难堪,现在毕竟也做到了。外人知道今日微臣扮作妇人,不过当做笑柄而已;陛下心怀不世伟业,暂时妥协以图大业,日后却是一定会留名千古,请您三思。”

      “朕最多也只能封阿睿孩子做太子,瑾深做个太子少保罢了。朕是先生你教出来的学生,一言一行均逃不过先生预料,哪里又拗得过你。”白清羽惨笑,靠着公山虚坐下。公山虚眼神沉静温煦,他一言不发,却仿佛像从前一般告诉白清羽无数次:你的难处,我总是知道的。白清羽手指穿过黑色头发握住那冰裂梅纹的衣衫,他感到对方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脊背幽微,衣衫上的旖旎香气散了出来,正是女官中流行的名香“寝觉”,一寝入梦,便不愿醒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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