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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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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楼走出药剂室,王天风正在廊上等着。
      两名助手,一名见习生,加在一起四个人。初级检察官的全部执行力都在这儿了,看上去有点可怜。
      明楼带上门,两个人沉默地相对了一会,他问:“有检察令么?”
      王天风眸子弯了弯,唇角没动,答他:“要什么有什么。”
      “一复职就接下这个案子,是要一鸣惊人了。”
      “要一鸣惊人的是你。”
      “我忘了。”明楼忽然一省,说,“王检察官停职的时候,已经惊人过了。”
      王天风扬起一丝浅笑:“我劝你少说两句,当心把你害我停职的事供出来。”
      明楼像是早等着这么一句,他说:“你什么没干过?为了抢诉讼时效伪造检察令,为了给人减刑隐瞒证据,哪一件是我害的?”
      王天风的目光凝了凝,又淡下去,他说:“放心,你的案子,我用的都是真材实料。”
      “合法取得的?”
      “你少操心。”
      王天风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的助手,两人会意,迈出步子,站在明楼身侧。

      护士手里的毛巾沾了沾阿诚的额头。
      打了麻醉剂,应该不疼了,可是,受伤的人眉心紧蹙,大约是做着噩梦。
      天窗有光,有雪,有人伸给阿诚一只手,他腕上割破了,在淌血。
      阿诚抓着那只手,脚在半空里荡来荡去,他想找一个落脚的支点,木桌塌下去了,他的脚尖偶尔能碰上木桌的一角,踩住了,又滑脱,这样挣扎了几回,他不敢动了。
      阿诚知道,每动一下,窗框上的碎玻璃就狠狠地割那个人一记,血从他的手心,淌到阿诚的手背,阿诚想给他省点力气,可他拽着阿诚不放。
      那个人把另一只手也伸给阿诚。阿诚抓住了。指尖很凉,手心很烫。
      满眼烟尘里,有个念头奄奄一息地闪了闪,桂姨从来只拎阿诚的领子,掐他的肩,还没有谁这么拉过他的手。
      阿诚两只手拴在那个人手里,脚蹬着墙,开始向上攀,一步一滑,两个人的手都沁出了汗,那只手在拼命抓着他,可是就快抓不住了。
      墙皮踩掉了一大块,阿诚整个人跌下去,滚过倾斜的木桌,摔在地上。
      浓烟仍在滚滚,纸箱散了架,盛在里头的物件也碎得七七八八,这回,怎么搭也够不着天窗了。就算够得着,天窗那么小,能钻出去么?
      一件大衣迎头落下来,是那个人抛给阿诚的。阿诚把它抱在怀里,又厚又沉,他听见那个人说,穿上,一会从天窗出来,玻璃就划不着你了。
      说着,一只手又伸下来,腕上扎了一条手帕,血淌得缓了,这一回,手垂得更低,想来,是整个人伏在雪地里。
      阿诚抱着他的大衣,仰头看着那只手,一步也走不动,他那么远,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到,就算走到了,还得让那个人疼,他咬着自己的指关节,眸子一酸,迸下泪来。
      他听见那个人说,你在哭么?
      没发出一丁点声音,那个人竟然听得见。阿诚哭得更厉害。
      他抬起袖子抹了几抹,眼泪还在不停地落,他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说,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谁好好听他说过话。
      阿诚把大衣搁下,卷起被褥、枕头,又把木桌扶起,桌面倚墙,横在床上,卷好的铺盖一捧,一条桌腿和一边桌沿当支架,摞了上去。
      他穿上大衣,踩着桌腿,登上了铺盖,小心地站稳,抬头去够那只手,指尖就快挨上指尖了。
      他踮起脚,半空里一挥,碰到了,又一挥,那只手追着他的小手挥起的风,捞着了他,向上一提,另一只手跟着探下来,捉牢了他的胳膊。
      双脚悬空了,阿诚的整个世界,全在那个人手里。有一点血落下来,打在阿诚的脑门上,泪又涌了出来。
      阿诚呜咽一声,终于说出了一个字,走。
      他要那个人走,他想,走了就不疼了,那个人要是不疼了,自己不去见白桦林里的人,也可以。
      那个人说我不走,你不许哭。
      他说你哭了,天要下雪。天一下雪,庄稼也冷,小动物也冷,没有衣服穿的小朋友也冷,所以,你不许哭了。
      手术室里,阿诚睁开眼睛,冷兵器在眼前晃过,铮的一声,一条线剪断了,他一下记起了这句话,记起那个人说不许哭,就落了一串眼泪。
      护士取过毛巾敷着他的眼角。
      那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向他提要求的人。阿诚想,就提了那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他都没做到。

      手术室的门敞开,移动病床推出来,明楼回头一望,王天风的眉目刀戟一样横过来,他很清楚,这人一向麻烦多。
      病床上的人还是望不见。“就不能等我弟弟醒了再走?”明楼说。
      “你有了弟弟,想当好哥哥了?”王天风也回了回头,“问问白山事件遇难的孩子同不同意。”
      明楼看着他,静了一会,说:“给姐姐打个电话,可以么。”
      王天风笑了:“我说不行你就不打么?”
      明楼拨了号码,故意一顿:“怕不怕我告状?”
      笑还挂在王天风唇边,冷了,他说:“当年我停职,她没帮我,今天你上军事法庭,她也不会帮你。你信不信?”
      明楼不答。他听着电话,兀自往电梯间走。
      有什么不对。王天风和明楼认识二十多年了。他看着他的背影,找不出什么破绽,但也只是找不出破绽而已。
      王天风想起明楼方才带上的门,他一个人往药剂室走。
      拧开门,在室内踱了几步,目光停在弃物箱上,里头有一卷绷带,新换下来的,浸透了血,还有一支注射器、一个盛抗生素的小药瓶。
      王天风想起明楼的刀伤。擅自离开医院三十多个小时,多半是感染了。他回到廊上,在见习生耳边点水嘱咐了一句:“叫个医生跟过来。”

      毕业那晚,阿诚和明楼抽到两张同花纸牌,阿诚那一张是梅花7。
      明楼把它捂在手心里,掖在口袋里携回来,交给阿诚。
      阿诚贴身装着它,去了孤儿院。
      它和阿诚一同中枪,进了手术室,又随手术中沾了血污的医用,进了弃物箱。
      阿诚两天后才知道,追到地下三层医用废弃站,那张梅花7和他的染血的衣物一起,已经进了焚化炉。
      阿诚走了好长的路,踏了好多级楼梯,回病房前,他倚在楼梯间的墙上,深吸了几口气。
      姐姐坐在病房外,手里牵着个孩子,像是等了好久。
      楼梯间有不知哪儿吹来的风,阿诚抬手抹了把脸,仰起头,把眼睛吹干,又把哽在喉头的种种滋味都咽下去,推开了楼梯间的门。
      孩子扑了上来,姐姐就站在廊上,眼圈是红的。
      姐姐说,小满一觉醒来不见你,一直哭,说阿诚哥哥不要小满了,急得阿香给我打电话。
      阿诚缓了缓神,才明白过来,是小满,孤儿院最小的那个,那天夜里,他哄睡的那个。
      三个人回到病房,孩子像只小猫,捉着了大鱼,两只纤细的手臂,把阿诚护在怀里,脑袋枕在他肩头,眸子瞅着姐姐笑了,一声也没吭。
      姐姐端坐在床前,拭了拭眼角,有许多话,却只说:“这孩子和你投缘,以后就住在家里。”
      阿诚低头看了看小满,说:“姐姐要受累的。”
      姐姐的脸往下一拉:“累?孤儿院的孩子加起来,也抵不上你一个叫我累。”
      阿诚笑了。
      “依我看,他顶像你,明楼也得喜欢。”
      姐姐说,小满头一回离开孤儿院,一路上什么也不看,战战兢兢的,只管盯着我问,什么时候能见着阿诚哥哥。我就想起你初来家里的样子,领你出去玩,只看着哥哥,你哥哥有什么好看,比大街上红的绿的还好看么?
      姐姐说着,眸子里又见了泪,阿诚不敢多看。他想明楼遇袭以后,这一桩赶着一件,姐姐究竟知道多少。也许,姐姐什么都知道。

      那天,阿诚拍着小满,听姐姐说故事。
      姐姐说,从前,家里有个小院,院里有棵大榆树。有一年下大雪,榆树叶还没落光,积雪一沉,树枝就折断了,落下来个鸟窝,明楼去捧来一看,窝里有只小雀刚破壳。
      姐姐织了一顶毛线帽,里头絮了好多毛线,底下一只灯暖着,小雀住在里头,哥哥喂它小鱼拌小米青菜,后来小雀长大了,哥哥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小雀是候鸟,羽毛长齐了,就得飞走。头一年飞出去,都以为不回来了,全家开着车,送啊送啊,陪它飞了好远。可是,大榆树开花那天,它就落在你哥哥的窗台,啄窗上的冰花。这么年复一年,大榆树一开花,它准回来。
      后来小雀渐渐老了,羽毛暗了,叫声也哑了,那年大榆树开花,等啊等啊,等到榆钱都落了,它也没回来。可是,过了不久,我们的小阿诚就来了。
      病房里静了好久,小满睡着了。
      阿诚问:“姐姐怎么知道,每年飞来的,就是咱们家飞走的那只?”
      姐姐一嗔,声音不大,可是好看的眸子瞪起来:“都飞来我家了,当然就是我家的,你还想赖掉不成?”
      阿诚不说话了。
      姐姐见小朋友睡了,轻轻挪到床沿上,伸出胳膊。阿诚欠过身子,她就把阿诚拥在了怀里,像阿诚拍着小满,她在阿诚背上拍着,哼着曲子。
      《帕赫贝尔的卡农》,那是阿诚第一次听姐姐哼这支曲子。他睡着了,睡梦里,小满,小满,这个名字,像沉在沙子里的一只小纸船,晃晃悠悠地浮上来。
      从前,也有一个小满,阿诚记得,他有一双乌亮的眸子,一下雪,那双眸子就更亮。
      可是,他在储物间,是怎么记住这个孩子的?
      阿诚想着那双眸子,想着小雪映着它们的样子,想着自己从前没坦白的时候,每次跟梁仲春打听消息,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盼着找到他,又怕着找到他。这回没了退路,就笃定了,一心只想着,一定要找到他。
      阿诚拨电话给阿香。
      阿香说:“阿诚哥,你不知道么,白山镇的乡俗,家里的老幺叫小满,是说一家人挨个儿数过去,数到他,就满了,孤儿院有好几个叫过小满,你问的是哪个?”
      阿诚说:“我画了画,就在书桌上,你去认一认,有没有小满。”
      阿香答应了一声,电话放下了。
      过了几分钟,电话又打回来。
      “阿诚哥,你画的不对。”阿香说。
      “我只记得饭堂的样子,人总还是齐全的,你再好好看看。”
      “那也不对。”阿香肯定地,一样样纠正着,“你坐的是角落里的小凳,没有桌子,对面没人。我坐在你旁边,这没错,可我扎的是一条辫子,不是一边一条。”
      阿香倚着书桌,数落完了饭堂这张,叠到后头,把另一张更潦草的转了个方向,仔细看了看说:“你画的这个大门,还有这幢小楼,像一所学校,不像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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