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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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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阿诚一夜没睡。
他蜷在储物间的小床上,小床在天窗下,挨着墙。
后半夜落了雪,细细的冰花打在玻璃上,阿诚都数得清楚。
凉从墙上浸过来,把四面包裹得寂静。
只余下一颗小小的心脏,还窜动着不肯熄的暖。
被褥终年泛着潮,下起雪来,像生出一丛一丛荆棘,蛰在阿诚身上,他一动不能动。
左肩又开始疼,整个背脊都疼,小臂和小腿也疼了,那是桂姨常用小树枝抽打的地方。
他蜷得很小,像他的心脏那么小就好了,就可以躲在里头取暖了。
楼上有了琴声,不久,又有了歌声。
阿诚想,桂姨今天又忘了放他出去吃早饭。可是,他竖着耳朵,心里漾起一点舒坦,要不是喉咙冷得发紧,他几乎轻哼出来。《帕赫贝尔的卡农》,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歌的名字。
琴声和歌声空空的,高高的,像和着雪从天上落下来,又轻又软又厚。他想他要埋在这场雪里,心里害怕,又有点盼着。
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别的声音盖过了它,远远的,隆隆的,像雷,雷中有尖啸,像乌云裹了刀子,当头遮下来。
整幢屋子让谁狠狠推了一把,止不住地晃荡,灰尘一缕一缕,抖落个不停,阿诚蒙住了头。
世界好像淹没在了一场巨大的、不知名的风里,无数种声音,听过的,没听过的,乱里搅和了好一阵,遗下无数种空白。阿诚不敢探出头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暖和,河水一样渐渐升上来,漫过了被子,从脚底,从指尖,一直爬到背上,爬到肩上。
阿诚动了动发麻的身子,在孤儿院不知过了几岁,还从没这么暖和过。
他躺平一点,手脚伸开一点,肩悄悄不疼了,眸子越垂越低。他梦见了一场大火,雪落在火里,火把雪暖成了花。
阿诚是让浓烟呛醒的。
烟从门下滚过来,涨满了屋子。
阿诚愣了一会,跳下床,闯进烟里,拼命打门。
门打不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外头没有一丁点动静。
他想喊,一开口,烟就往喉咙里呛,一咳嗽,又呛了一口。
阿诚转身,仰起头,望见了天窗。它比往常还亮。
好多个白天黑夜,他就立在窗下。
它那么高,他筹划着怎么爬上去,他想或许等几年,他长高了,就能站在床上够着它。又想,它那么窄,过几年他长大了,爬得上去,又爬不出去了,不行。
光线好一点,他就一遍一遍打量整间屋子,破桌子,旧椅子,还有存着他不认识的物件的纸箱,他想终有一天,这些能帮他逃出去。白桦林里,还有人在等着他。
这样日复一日地绸缪,好像知道有一天用得上。
阿诚跑回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手巾,把床头小水罐里的水都洒在手巾上,围住了口鼻。夏天,储物间里泛起霉味,他就是这么着。
纸箱很沉,物件得拣开一半,他才搬得动,他一样样拾出来,花了好大功夫,才把纸箱拖下木桌,
木桌搁久了,像长在地上似的,他一推不动,又推,烟尘迷住眼睛,手巾也找不见了。
细细的手臂抱住桌腿,瘦瘦的脚蹬住地板,死一样的静里,一声刺一样的响,阿诚吓住了一会,才明白,桌子拉动了。
他连拖带拽,把它搬上了床,又把纸箱摞上去。
天窗隔着烟尘,小而远。
纸箱搁久了,潮了又冻,踩不牢,阿诚把拾出的物件,一样一样拣回来,爬上爬下,又在纸箱里安放平整。
留了一件,是一台机械相机,他那时不懂,只知道它极重,他把它挂在脖子上。
阿诚在床下倚了一会,力气都用上了,空气却得省着。头昏,口渴,汗不停地流,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让烟尘一层一层蒙住。
尝过那么多种冷,这回才知道,热也不好受。
困,可是不能睡,这一睡下,那个在雪夜,在林子里唤着他的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阿诚爬起来,踏在床上,扶着桌边,一只膝盖攀上去。
木桌宽出一点,外头两条桌腿,将将压住床沿。
阿诚手脚很轻,踩着木桌,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屏住气息,踏到纸箱上,刚能够着天窗的边。
阿诚拎着那件重物,向天窗砸去。
一声巨响,脚下晃了几晃,天窗纹丝不动。
又砸了一下,这回,是一声脆响,天窗还是不动。
阿诚在一片茫茫里,气息呼得出,吸不进,他不看,不听,不想,只是一下,一下砸过去,拼尽力气砸过去。
有风。风在阿诚额上啄了一下,凉。风从浓烟里把阿诚认了出来。
阿诚睁开眼睛,天窗破了,空气里有白桦树的味道,有光,有声音,还有雪花。
木桌终于撑不住,桌腿滑脱床沿,一斜,纸箱往下倾,阿诚身子后仰,他两只手死死抓住窗框,上头都是碎玻璃,脚下一空,无数的疼在手心绽开。
阿诚迎着雪花,贪婪地喘了几口气,他想要是忍不下疼,大不了掉下去,等浓烟都跑了,再搬一回木桌,运一回纸箱,这回搭得高些,稳些。他总得出去,总能出去。
他没有掉下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像挽起缆,牵住了一只小船。
阿诚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看清了那只手,从天窗伸进来,为牵稳了他,小臂抵在窗框上,让玻璃划出很深的口子,血一道一道往下淌。
这手好像不知道疼,抓牢了,又把另一只手也伸给他。
阿诚让两个人架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一眼。
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光,是电梯门开了,明楼踏出来,汪芙蕖在他身后。
明楼扬眸望见阿诚,就立住了。
两边的人步子快,手上力道也大。阿诚没挣扎,任他们一拐,把他拖入另一条走廊。
真好,他想。看一眼,忘了疼。
手术室的门一敞开,一丛雪亮向他扑过来。
有人抬他上手术台,挽起他的袖口,扯开他的衣襟,杀进他的血管,把他接入一台仪器。煞白的光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身体里所有的声音,防空警报一样在头顶拉响。
阿诚怕了。他怕这回逃不了,他们要剖开他的心脏,把他心里的人带走,连刑讯逼供也省了。
他上一次这么害怕,是很小的时候了。那时有人和他说过一句话。什么来着?
汪芙蕖拾过一支镊子,拈了一颗砝码,搁在天平一边吊盘里,没有声响。指针偏了偏,另一边吊盘微微上扬。
这间药剂室和手术室只隔了一道落地玻璃,没有开灯,隔壁的光照入百叶窗,打在汪芙蕖脸上,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明楼坐在汪芙蕖对面,没向百叶窗那边望过一眼。
汪芙蕖说,要还阿诚清白,办法是有的。“罪名是军事泄密,你就告诉世人,白山事件不是秘密。”他兀自执着镊柄,在砝码中挑拣,选中了,就拈在吊盘里,指针又偏转。
“是您让它成为秘密的。”明楼说。
汪芙蕖一笑:“执行者可是你。”
“当时有人,”明楼顿了顿,“手握我行动组成员的生杀大权,我没有选择。”
“明楼,”汪芙蕖拦住他的话,“你和我怄气够久了。”
“为了和我怄气,你荒废了那么多大好时光,把我教你的,还有你的才识、心血,都虚掷了。”
明楼倾过身子,两肘倚着桌沿,说:“您打算为我指引迷途?”
拈起的砝码,又落回操作台,汪芙蕖抬起头,说:“把你那一半密钥交给我,或者,我把我的交给你,重启白山军用机场,唤醒青瓷。”
明楼的目光平淡。拐弯抹角许多年,他的恩师终于提到了青瓷——十几年前他一手设计的无人机对战系统,坠机后,军事法庭裁定,连同实验基地白山军用机场一起落封。
“理由是什么?”明楼问。
“如此一来,阿诚窃取的那份资料里的一切,就不是秘密了。”汪芙蕖回答。
“那是我的理由。”明楼瞥了一眼分度盘,指针快转到头了,“我问的是,您的理由。”
“你答应回特飞局,我就告诉你。”
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汪芙蕖调任国防部之前,是特飞局的局长,也是明楼的上司。
“我会成为您的第一个反对者。”
汪芙蕖捏着镊柄,敲了敲操作台:“你忘了那时青瓷还在你的演算纸上,被人反对是什么滋味。”话音转沉,竟有几分顾念,“我又是怎么替你挡着的。”
“我没忘。”明楼说,“揭开一个秘密,不是告诉世人,它不是秘密,而是告诉世人,它为什么会成为秘密,局长。”
汪芙蕖把方才放下的砝码又拈过来,检视了一眼,悬在吊盘上方。“听说,当年那位白山事件的公诉官复职了,为什么会成为秘密,你可以告诉他。等你们谈妥了,我们再谈。”汪芙蕖松手,砝码落在吊盘里,一声轻响,指针一振,刻度尽了。
明楼心里明白,以汪芙蕖如今的势力,复职一个检察官不在话下。他倒不怕这个人难缠,怕的是缠久了,阿诚没人照应。
他解开手表搭扣,把表从腕上褪下来。
“青瓷只有青瓷才能唤醒。密钥对我,没有对您那么重要。”
手表落入那只空吊盘里。指针转回来,天平两边上下晃了几晃,持平了。
汪芙蕖拾起这只手表,对着光,里外端详了一会,站起来,摇了摇头,把它揣进上衣口袋,踱出了门。
静止了。明楼望着百叶窗出神。手术台有白袍围着,看不见上头的人,他都不知道他伤在哪儿了。有人进出,都匆匆忙忙的。
明楼记起夜里在白山通讯站,梁仲春一拐一拐捱到二楼,进屋前,冲下头吆喝了一句:“我这话不跟你说,我是跟我自己说的。”
阿诚第一次来找我,十八岁,我问他,你哥要是个坏人,你怎么办。
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那我就是坏人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