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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梦·人皮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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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镜子里出来后,姚婉清多少受了点影响,关于那天的记忆,她出现了小范围的断层。
不论她怎么想,都记不起关于镜子的前因后果,只是心里不停有个声音告诉她,多亏了蓁蓁救了她。
甫一落地,头眩晕得厉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倾倒,好在蓁蓁即使扶住她。
“你没事吧?”
话语中的焦急和担忧有如实质,她猛一抬头,同蓁蓁目光汇聚。
看着蓁蓁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纯真无暇的神态,她心底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殆尽。
自从母亲去世后,哥哥成为她最重要的亲人,但好男儿志在四方,哥哥几乎用不容拒绝的口吻安排好了兄妹俩的前途。
她不怪哥哥送她出国,也不怪哥哥偷偷去参军,她羡慕因为理想而熠熠生辉的哥哥,也永远站在哥哥那边,支持他的决定。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远在异国他乡的她,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总是止不住地流泪,她思念故土故人,又何尝没有埋怨过哥哥的杳无音讯。
她也想像姚牧池一样为理想献身,可是她时常觉得自己是羁旅的游子,客居的旅人。
也许听着有些矫情,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像浮萍一样,没有根。
她想做一棵大树,为需要的人遮风避雨,所以她要先找到自己的土和根,她要牢牢地扎下去,才能成长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站在这片流转了千年,见证了数不清的辉煌,也经历过道不清的苦难,依旧生生不息的大地上,她知道这就是她的土,是她命定的归宿。
而现在,她握住蓁蓁的手,珍之重之,仿佛手心里的是什么绝世珍宝。
她找到了她的根。
姚婉清告诉自己,她必须要保护好眼前这个人,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没事,我们回去吧。”姚婉清安抚地冲她笑笑,“小翠应该快回来了。”
“嗯。”
回到屋里,小翠果然已经在把衣服准备好了。
只见她在原地小幅度来回走,左手握拳右手成掌,时不时在胸前拍一下,正一脸焦急地等待着。
看到姚婉清出现,小翠如获大赦,她急忙走过来,步子都有些错乱。
“大小姐,你们刚刚去哪里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哇,好漂亮的衣服啊!”
蓁蓁一进来,就被琳琅满目的衣服和饰品吸引了眼球,她绕过姚婉清二人,走到衣服面前,时而贴近仔细地观察上面的花纹和布料,时而悄悄退后欣赏衣服的裁剪和花样。
她的脸上满是憧憬,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又惊喜又怀疑。
“这些,都是给我的?”
这些衣服都是小翠临时从铺子里找来的成品,全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款式,别说姚崇善那几个姨太太,就连上海界内稍微显贵一点点的人家都瞧不上眼。
她却看得这么仔细,仿佛从没见过的样子,而且姚婉清还注意到,不管蓁蓁再怎么喜欢,她都没有碰那些东西一下。
这样的反应,像极了不敢抬头的小翠,没有经年累月的训骂,是不可能形成的。
姚婉清痛苦地阖了阖眸子,心里像针扎一样,绵绵密密地疼,她睁开眼睛,笃定地对蓁蓁说:“对,都是你的,不管你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可以留下。”
“不仅这些是你的,以后我还要给你买更多,包括我的东西,嗯,除了母亲和哥哥留给我的,其他你想要的,都可以拿去。”
后面的话,也不知道蓁蓁有没有听进去,从姚婉清脱口而出的那句“都是你的”开始,她便转过身去挑选自己喜欢的衣物。
这次与之前不同,她伸出去的手略带犹疑,却终究落在了那堆东西上。
姚婉清苦笑,她侧过身来,带着歉意对小翠说:“不好意思小翠,让你担心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没看到你们,有点担心……”
小翠连连摆手,眼神里流露出羞惭,她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话太像质问,暗地里责怪自己辜负了大小姐的信任,乱了尊卑。
这话她不敢说,她隐约觉得说出来大小姐会生气,大小姐教她不要看轻自己,她虽然不懂,但是她愿意听大小姐的话。
她不是看轻自己,小翠的眼神从略显迷茫到逐渐坚定,她是敬重大小姐,甘愿把大小姐放在自己的前面。
这是一种近乎信仰的敬重,无关于是否看轻自己。
姚婉清不知道小翠心里的波涛起伏,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追逐着蓁蓁,看她新奇地抚摸网纱点珠礼帽,看她嫌弃地瞥过薄纱蕾丝旗袍,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姚婉清。
“小翠,我们帮蓁蓁搭配一下吧。”
“好的,大小姐。”
小翠走上前,拿起一件桃色的碎花长袖旗袍,展开来,好让姚婉清和蓁蓁看得更清楚。
“小姐您试试这套,您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
蓁蓁的视线只在上面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看得出来她不是很喜欢,也不知道她不习惯来自其他人的热情,还是不擅于拒绝别人,迟迟没有开口。
姚婉清把衣服接到手里,毫不敷衍地评价道:“嗯,小翠你眼光不错。”
“这件做了修腰的设计,开叉也恰到好处,能很好地修饰出身材曲线,颜色和花纹搭配的也好,穿在蓁蓁身上肯定显得又高级又灵秀。”
眼角注意到蓁蓁撅了撅嘴,嘴角下拉,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不过感觉如果自己真的要让她试,她也不会拒绝。
“不过——”她话锋一转,抱歉地笑笑,“我希望可以看到蓁蓁更加反差的风格,唔,不如试一下小洋装或者太阳裙吧。”
“好的大小姐。”小翠没什么意见,这本来就是她们二人的事情,她只负责做个参考。
“这是什么?”
蓁蓁好奇地拎起一个丝质粉红色带袖紧身胸衣,它由两个小巧的胸罩组成,亚麻为衬,有细绳在前胸交叉穿过。
“这个啊,这叫束腰。”姚婉清示意她往胸前比划。
“这是西洋人的肚兜吗?”
姚婉清哑然失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不过紧身束腰还有美体塑形的功效,可以让腰部直挺,身材苗条,臀部紧绷还能勾勒出女性的曲线美。”
蓁蓁听了,脸色变得很差,她飞快地把手里的束腰放回去,一副生怕沾上脏东西的样子。
“怎么了?”速度太快没放好,束腰滑到了地上,姚婉清捡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蓁蓁皱着眉,贝齿轻咬薄唇,微微摇头,怎么都不肯说。
姚婉清也不嫌烦,耐心哄了半天,才听她开口。
“我,我不想穿这个。”
话一出口,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怯懦地抬眸,看到的不是嫌弃或者愤怒的神情,只有姚婉清用鼓励的眼神关切地注视着她。
鼓励她说下去。
她定了定心神,努力表达着自己:“还以为西洋人多聪明,没想到,没想到不过如此。”
蓁蓁没读过多少书,只简单认识几个字,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应该用什么字来形容西洋人的愚昧,只能气鼓鼓地说“不过如此”。
似乎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她越说越愤懑:“这鬼东西跟裹小脚有什么区别!我娘说了,裹小脚又疼又不方便还不好看……”
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
是啊,蓁蓁的话醍醐灌顶,姚婉清悚然发现,这二者其实根本没有区别,它们都是社会的陋习,是男权社会强加在女性身上畸形的审美。
裹脚和束腰,本质都是把自己画地为牢罢了。
“你说得对。”
姚婉清感觉自己的眼前豁然开朗,以前她在国外读书学习,虽没有明确对别人谈起过,却是在心里默认了祖国的落后,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西洋人的东西也不全是好的。
如果一味地追求西洋人的东西,分不清好坏,辩不明是非,糟粕当成精华,鱼目混作珍珠,那么就会适得其反,背离了最初学习的本心。
“这种鬼东西,不要也罢。”她自嘲地摇头笑笑,索性也将这束腰随手扔了,还按住小翠的手,“不要捡,不要捡,就扔在这里,我要用来警醒自己。”
“可是……”
看出小翠的不安,姚婉清指着地上的束腰说:“小翠放心,我不会一直扔在这的,让它在这里陪我反省一天,我自会让它销声匿迹。”
注意到蓁蓁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知道她昨天晚上没休息好,她体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小翠,你帮忙把这些收拾到我的衣柜里,我已经提前收拾出一块区域放蓁蓁的东西了。”
“蓁蓁,你昨天晚上没休息好,再去床上躺一会儿吧,这里我和小翠收拾就可以。”
“嗯。”蓁蓁乖巧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看起来颇为不舍。
这明显是要二人同居,甚至要同床共枕的节奏,纵使是好友,纵使需要保护,也不必如此亲昵,形影不离吧?
小翠担忧地看着二人互动,想要提醒一下她们。
可当她看到姚婉清上扬的嘴角,和时不时往里间望眺望的迫切眼神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
夜深,二姨太房里传来激烈的摔打声。
“凭什么凭什么?”
“老爷凭什么把鼓送给那个贱人!”往日里人淡如菊的二姨太将桌上的茶杯花瓶一一扫落在地,她咬着后槽牙,脸上狰狞一片,全无白天的安之若素,“我哪里不如她?”
“就算是我爹没了,我也是漕帮的女儿,不比那个贱民出身的要强!”
她喘着粗气,终于恨恨地结束了新一轮的打砸。
也无怪乎她这么生气。
自从她熬走了大太太,大少爷和大小姐一气之下也都走了,三姨太那种戏子还不用她放在眼里,加之她又给姚崇善生了个孩子。
虽然是个丫头片子,可姚崇善子息薄弱,长子长女又不在身边,有嫚汐承欢膝下,多少填补了他心里的空缺,因此这几年她过得不算差。
可自从那个四姨太进了府,一切都变了。
二姨太绞着手里的真丝手绢,恨得双眼通红,也怪她看走了眼,那贱人竟是个不简单的。
明明跟她一样,娘家没什么本事不能做她的倚仗,偏不知道她从哪里学了些狐媚子手段,把姚崇善迷得团团转,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彻底骑到了她的头上。
那面鼓是从西藏来的行商送的,是个新鲜玩意儿,看着精致小巧,摸起来也舒服,今早上姚崇善看她喜欢许给了她,晚上就给送到了四姨太屋里。
这不是当众打她的脸吗,她怎么能不恨。
“太太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眼见二姨太稍微平定一点,侍立在旁的丫鬟连忙上前把新的茶水递给她。
她抚摸着二姨太的背,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从刚才就萦绕在脑海中的提议:“太太喜欢,可以自己做啊……”
……
后院井里有两具尸体!
那井早就荒废了,姚崇善本意是想找几块石头直接封了井,可大师的意思是,那井下亡灵怨念深重,如果不好好入葬,保不齐招惹更多祸事。
又怕引起恐慌,他只得派人半夜将死人捞上来,谁知尸体没捞上来,捞尸的人当天晚上就死了一个。
另一个第二天一早就疯了,最后一个神神叨叨的,好歹能说几句话,一问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捞尸的时候,还有另一具尸体死死缠在三姨太的尸体上,仿佛她们从出生到死亡都长在一起。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缠在三姨太身上的那具尸体,没有衣服和头发,全身上下血红血红的,可以清晰地看到血丝缠绕的皮下组织——竟然没有一丝皮肉。
众人哗然。
“我听说没有……的,是那位。”门房上,有两个人也不甘寂寞地讨论着。
另外一人一阵恶寒,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显然也想起来那位是谁:“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我听说是哪位姨太太觉得不解恨,派人又挖出来剥皮啦。”
“造孽呦……”
从外面回来的姚婉清略一顿脚,就过去了,离得太远,她只零星听到了几个字。
她一手拿着今天出去买的报纸,另一手提着给蓁蓁带的糕点,归心似箭。
路上碰到带着姚嫚汐逛园子的二姨太,虽然心里不屑,但没撕破脸,于是她停下来,冲二姨太客套地寒暄。
“二妈好。”她留意到姚嫚汐手里抱着一个小鼓,赞叹道,“好漂亮的鼓啊,好别致。”
鼓面光洁明净,看上去又细腻紧绷,让人很有想摸一摸的冲动,这么想着,姚婉清便伸出了手。
未及鼓面,就被二姨太拦住,她笑得很假:“这叫阿姐鼓,不能摸。”
姚婉清悻悻收手,算了,不让摸就不摸吧,只是有点可惜,如果能摸出什么材质,她还可以给蓁蓁做一个,
想到蓁蓁,她的心里变作一片柔软,三言两语和二姨太告了别,就绕过她们走了。
走出去没多久,她就觉得有人跟着,心里一紧,本以为又遇到之前那种诡异之事,正暗自担心自己凶多吉少,眼前就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嫚汐,你怎么自己跟过来了?”她的眼神绕过姚嫚汐看她的身后,又转身搜寻了一圈,“二妈呢?奶娘呢?”
姚嫚汐手里的鼓已经不见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姚婉清,看得人很不舒服。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在饭桌上见到她的时候,没觉得姚嫚汐跟寻常小女孩有何不同,此时却觉得她处处透着妖异。
姚婉清举起左手的糕点盒,硬着头皮跟她说话:“你是想吃糕点吗?”
姚嫚汐天真地歪着头看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玩具,笑得非常灿烂,她边拍着手笑,边绕着她转圈。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姚婉清怕她摔倒,四周又没人,保不齐被人拿来做文章,便想拦住她。
结果姚嫚汐自己停了下来,她用手指着姚婉清,以一种尖锐的声音说:“阿姐鼓,阿姐鼓!”
话里的欣喜,让姚婉清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