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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劫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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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阴至寒之物?”五仙教议事的大厅中,蓝猛土司捋着白须沉思着。
盈盈道:”我此来正是要向土司求助,土司见多识广,或许可以为我提供一些线索?”
“唔……苗疆本是极热之地,却有一座极高的山峰,山腰以上常年积雪,万载不化。极寒之地必有极寒之物。我族典籍上有记载,雪山顶上有一个山洞,洞中极热,满是岩浆,却生着一种奇果,奇果生长的方圆一丈之内全是冰雪,岩浆也无法融化,我想那奇果当是圣姑所要之物。”
盈盈道:”那奇果可有名字?”
“有,写下典籍的先人曾到过该地,并将它称为‘劫火’。”
“‘劫火’?倒形象得很。”盈盈失笑道。
“正好我教毒使蛊使盘天梯的题目未决,不若就让他们去寻这‘劫火’来交与圣姑如何?”这老头儿讨好的意思很明显。
“那就多谢土司了。”盈盈自然不会拒绝。
蓝猛土司眯着眼笑起来:”圣姑且在寨中宽住几日,让我等尽尽地主之谊,最多不过半月,他们便会将东西取回。”
“有劳土司了。”盈盈想不到此行如此顺利。这五仙教名为日月神教下属,实则阳奉阴违,更因为地处偏远,历代教主也拿它无法。此次前来她还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阻碍,不料这蓝猛土司倒也平易近人,痛快地答应给予帮助。
她不知道东方不败近年来在江湖上风头甚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神教势力大有发展,□□绿林,无人敢当其锋芒,日月神教的威势一时无俩。蓝猛土司毕竟年纪大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正想着怎样挽回在神教中的形象,正巧盈盈到来,他自是要热情款待,好好巴结了。
“姑姑,我回来了。”何家骏轻声呼唤着眼前的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正盘膝而坐,闻言睁开眼,面部冷竣的线条有所缓和:”结果如何?”
“唔……长老们判了平手。”何家骏吞吞吐吐地道。
“平手?”女子一扬眉:”以你的毒功,没道理会胜不过那小丫头。”她的神色渐渐严厉:”难道你不听我的话,手下留情了?”
“不……”何家骏迟疑片刻,将比试一事说了出来。
“你——”女子听完之后,柳眉倒竖,眉间尽是狠厉怨怒:”简直是妇人之仁!”
“可是,用人试毒适才太过残忍。”何家骏道:”如果一定要毒死人才能胜出的话,我宁可不做这个五仙教主。”
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有些惊愕,又有些无措地看着女子。
“阿骏,你告诉我……你可是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
何家骏神色一黯:”我没有忘。”
“你本是百药门的少门主,二十年前,百药门逆贼犯上轼主,杀了你全家,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我永远忘不了爹爹死时的样子……”何家骏握紧了拳,面上满是痛苦愤怒之色。
“你最好记得,”女子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阿骏,姑姑说过很多遍,只有当上五仙教的教主,你才有希望举全教之力,为你爹报仇。杀父之仇,岂能因为一时心软而放弃?”
女子看着何家骏,眼中渐渐露出一丝慈爱:”答应姑姑,无论下一场比试是什么,你都要尽力而为,务必将教主之位夺到手。”
“是……”何家骏微微垂下头,掩去面上的不以为然:”姑姑。”
竹楼被踩得”嘎吱”作响,一个老者慢慢走了上来。
何家骏看到老者,很是开心:”何伯,你的腿脚还疼么?我为你配了一些药,你要不要试试看?”
老者,不答,反道:”少爷,老奴方才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
“什么传闻?”
“少爷与蛊使比试,分明可以轻松取胜,为何却将那药人救活?”老者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何伯……”何家骏几乎是哀求地看着老者。
老者冷冷地道:”看来少爷是不想为老门主报仇了。”
“不是的,何伯。我从未忘记过爹爹的血仇。”何家骏无助地摇着头。
“少爷,您自小天资聪颖,于毒功上的禀赋甚至高过了老门主。老奴此生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少爷一统南北毒宗,将叛主之徒碎尸万断!”
“我知道了,何伯……”何家骏在心中叹了口气,低声应道。
“你是说,圣姑不见了?”
议事大厅中,蓝猛土司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大藤椅上,就这么看着阿生。
“是啊,我一大早去找竹翁,才知道他们都不在了。”阿生有些苦恼地道:”师傅让我好生保护他们,现在他们不见了,我该怎么向师傅交待?”
蓝猛土司想了想,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圣姑想来有事要办,过一阵子,自然会回到蓝家寨的。”
阿生挠了挠头:”可是师傅那边……”
“这些天你暂且留在寨中,待圣姑回来再作打算。至于你师傅那边,就先瞒着罢。”蓝猛土司笑得很温和:”若你师傅派人来催,我自然会帮你挡下来。”
“我知道了。”阿生高兴地道。
过了一会儿,阿生有些怯怯地看了蓝猛土司一眼。
“还有什么事么?”对于寨中的好孩子,蓝猛土司一向不吝笑容的。
“嗯……我、我想知道,毒使他们去盘天梯,会不会很危险?”
蓝猛土司笑道:”好孩子,我记得你和阿骏从小一起长大的,是不是?”
阿生点了点头。
“放心吧,不会有危险的,你要相信他们。”
阿生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相信他们。”
看着阿生兴高采烈地离去,蓝猛土司摇了摇头。
“初生牛犊不怕虎,圣姑……怕是还没有领教到苗疆的可怕之处……”蓝猛土司喃喃地道。
“那个圣姑,会不会成为此行的变数?”身旁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
无须转头,蓝猛土司自然知道此人是谁:”圣姑虽然是日月神教位高权重的人物,但到了苗疆,可就由不得她了。”
黑衣女子上前几步,紧盯着蓝猛土司:”阿哥,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让谁做教主?”
蓝猛土司露出一个慈和的笑容:”千手,阿骏是我的弟子,又是你的亲生儿子,我自然是偏向他的。”
黑衣女子看了他很久,道:”最好如此。”
大厅中只剩下了蓝猛土司,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藤椅的扶手,两眼微眯,嘴角边慢慢浮起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
有一句话,是苗疆所有人都知道的。
没有人可以左右蓝猛土司。
“姑姑,”用竹叶镖杀死了今日的第十条毒蛇,孤竹有些无奈地看向少女:”阿生说过,在苗疆,夜行等同于自寻死路。”
盈盈淡淡地道:”我们已经落后了一个时辰的路。”
孤竹再次掷出竹叶镖,却只是惊起了一群飞鸟:”侄儿不明白,蓝猛土司既已答应了帮姑姑取药,姑姑又何必亲自前往呢?”
“蓝家寨中处处透着诡异,五仙教又与神教貌合神离,我放心不下。”
孤竹叹了口气:”也好,待在那寨中,连吃东西都教人提心吊胆。在这野外,倒不必担心有人暗算了。”
人的可怕程度,永远比动物要高得多。
“那座雪山在西面,我们动作要快了。”盈盈紧握着双剑,闪进那不能算是路的路中。
孤竹连忙快步跟上,在前面开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盈盈有任何的闪失。
在黑夜中疾行的孤竹忽然停了下来:”姑姑,前面好象有火光。”
“火光?”盈盈来到孤竹身边,凝目望去,过见前方不远处,树丛最繁密的地方,隐约透出两点黄光。
在这密林深处,一丝风也透不进来,枝叶一动不动,连那火光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不知为何,盈盈心中隐约生出一点寒意:”是他们么?”
“姑姑小心!”孤竹心中一跳,迅速将她拉到了身后。
周围的树木突然摇曳起来,”沙沙”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奇怪的拖曳声。那两点黄光慢慢变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那是什么?!”盈盈究竟还是个孩子,此刻不禁害怕起来。
“快退后!”孤竹心中狂跳,手中紧扣着竹叶镖,尽量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盈盈。
“呀!”
身后传来惊呼声,孤竹连忙回头,只见盈盈似乎是踩到了什么,脚一崴,滑倒在地上。四周腐烂的落叶翻动着,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孤竹将盈盈扶了起来,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过分颤抖:”姑、姑姑不要害怕,万事有侄儿在。”
前方枝叶响动,断裂声不住传来,接着一个黑糊糊的大脑袋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慢慢抬高,约莫到了十来尺的高度,这才停了下来。脑袋顶端亮着两盏碗口大小的黄色灯笼,竟是那东西的两只眼睛。此刻那对眼睛正亮着幽冷的光芒,俯视着两个渺小的人类。眼睛之下,隐约可以看到一张巨口,口中两枚醒目的毒牙闪着摄人的寒光,那股腥臭正是从这张巨口中传出。
这庞然大物,竟是一条巨蛇!
盈盈几乎是绝望地呻吟出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蛇……”
先前他们一路行来,所见的巨蟒已是大到骇人,而眼前这条巨蛇竟比之前所见还要大。更要命的是,巨蛇的那对毒牙分明告诉两人——它绝对不像巨蟒那般友善。
孤竹护着她慢慢后退,脑中急思应对之策。然而他的老辣圆滑能让他面对世上最凶恶的人而安全脱身,但眼前这只怪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巨蛇冷冷地看着他们,那张开的大口仿佛在对他们冷笑一般。身后落叶泥土陡然飞起,一道巨大的黑影扬了起来,向两人打了过来。
亏得盈盈反应灵敏,猛地将孤竹向旁一推,自己则向另一边倒去。
黑影砸在两人之间,蠕动一下,慢慢收回。而后,与之相连的部分全部从落叶中显露出来。黑褐色的鳞片,带着狰狞可恶的花纹,壮实的肌肉不断收缩着,向两人围了过去。竟是巨蛇的身体!
原来巨蛇竟将整个身体埋藏在厚厚的落叶中,用眼睛发出的光芒吸引迷途的动物。待它们走到这个圈子时,便已落入了死地。
孤竹迅速爬起身来,又将盈盈护住了,两眼紧紧盯着巨蛇,淌下的冷汗不知不觉已将背后衣服湿了一大片。
盈盈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肉中,显是心中害怕已极。
面对这样的庞然巨兽,绝顶武功又有何用?再大的权势也无法避免他二人丧生蛇腹。
巨蛇似乎开始觉得不耐,脑袋动了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孤竹也动了。袖中竹叶镖激射而出,直奔那对黄色的巨眼。只听得一声狂怒的嘶吼,四周抖地一暗,黄色的灯笼消失不见。身周似乎有什么在剧烈翻滚着,激得落叶泥土乱飞,还夹杂着树干断裂的声音。
“竹侄?!”黑暗令盈盈格外不安,声音里带着惊恐,她颤声呼唤着。
孤竹身子陡然一震,接着沙哑着声音道:”别出声!”拉着盈盈摸索着向外走去。
巨蛇的躯干还在不断乱撞着,仿佛想要毁灭世间的一切。
借着密林间漏下的点点星光,两人小心躲避着那道狂乱的黑影。忽地一声巨响,有一些破碎的树枝飞了起来,划痛了盈盈的脸。巨大的黑影砸了下来,还夹带着一股腥臭。
“小心!”孤竹猛地将盈盈向后拉去,接着闷哼一声。
盈盈只觉得一股热热的液体溅到了身上,她心中一紧,颤声道:”竹侄?!”
孤竹不答,只是奋力将她向后推着。
盈盈紧握着手中短剑,却因心中害怕,怎么都挥不出去——那样大的蛇,这么小的剑又能对它怎样呢?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浓厚的雄黄味,接着一声嘶吼,腥臭味迅速远离。
直觉地感到危险远去,盈盈正松了口气,忽觉孤竹身子一重,向后倒来,心中不由大惊。
“竹侄、竹侄!”她接住了老人。
四周漆黑一片,星光仿佛也为乌云所遮蔽。盈盈既无助又惶恐,不停地摇晃着老人,心中完全没了主意。她极少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此刻,她却万分后悔离开蓝家寨。
谁来救救孤竹,救救他们?
领后突然一紧,有人提住了她和孤竹,迅速向一边跑去。
“什么人?!”盈盈厉声喝道。
“如果我是你,这个时候就不会说话。”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何家骏轻轻在孤竹胸口按了按,浓眉微微皱起。接着他撕开孤竹的衣袖,露出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那像是被一柄粗大的利刃狠狠扎了一下,要命的是,利刃上还带着剧毒。伤口四周的肌肉呈现出异样的青黑色,流出来的黑血早已干涸,斑斑地到处都是。
“借剑一用。”他向盈盈伸出手。
盈盈忙将流云递给他:”竹侄……竹侄他不会有事吧?”
何家骏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手腕一翻,将短剑刺入伤口附近的肌肉,熟练地一剜一抖,便将一块黑死的肉割了下来。接着他在孤竹臂弯处推拿着,伤口里又开始流出黑血。何家骏皱眉看着,手里不停,直到伤口里流出的血转红,他才为孤竹点穴止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将瓶中药均匀地撒在伤口上。最后,他取出一卷绷带,将他的伤口缠了起来。
见他熟练地为孤竹包扎,盈盈奇道:”你……到哪里都带着这些么?”
何家骏道:”我是一名大夫,身上自然要时时带着这些,万一有人受了伤,也能及时救治。”
盈盈面上微露讥讽之色:”好好一个毒使,五仙教的教主继承人,竟以大夫自比么?”
何家骏道:”苗疆毒物甚多,我研究毒物,亦是为了救人。”
见他包扎完毕,盈盈道:”竹侄没有大碍吧?”
何家骏浓眉又皱了起来:”这蛇毒倒没有什么,麻烦的是他胸口挨的这一下。”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孤竹的衣服,只见他胸口一片青紫,高高肿起:”要是肋骨断了,那可就不太妙了。”
盈盈略略偏过头去,良久没听见动静,忍不住问道:”怎样?”
何家骏道:”你们习武之人真奇怪,那个叫内力的东西,竟能让他挨了一尾巴后连肋骨都没断?”
盈盈回头看他一眼,又偏了过去:”你……不会武功?”
“我有毒功自保,何必去学武功。更何况,武功再高,终不免身死人手,学来又有何用……”何家骏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难过:”我自幼专修毒功,更是无暇分心学其他的。一心二用,只会两头皆空。”
盈盈一心学琴,却被逼着修习武功。虽然她两方面都天资极高,但练武多少影响到了她在音律上的进益,令她颇感遗憾。这一番话说得盈盈大起知己之感,对这古古怪怪的年轻人稍稍消除了几分戒心。
何家骏在孤竹胸膛上轻轻按摩着,为他散去淤血,一面道:”他很幸运,如果断了肋骨,我们就得把他搬回寨中救治了。”
盈盈终于放下心来。
何家骏又道:”只要是苗人,都不会不知道‘不要在夜间赶路’这个道理。”
盈盈道:”我不是苗人。”
“我知道,”何家骏道:”凤凰儿说你们是从中原来的。”
“你……和蓝凤凰的关系很好?”
何家骏点头道:”是啊,我和凤凰儿从小一起长大,我很喜欢她。”
“可你们是……”
“竞争对手?”何家骏知道她想说什么:”谁规定竞争对手就一直要是敌人?”
“这倒奇怪得紧……”盈盈在黑木崖上见多了勾心斗角与权力倾轧,教主之位的争夺更是残酷血腥之极,几时见过互为情侣的竞争对手了?
“奇怪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为了一件东西,一个位子,就可以连性命都不要,也不惜伤害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盈盈沉默着。
孤竹轻哼一声,似乎就要醒来。
何家骏收回了手,道:”他醒得倒快。”
盈盈轻轻一笑:”武功也不是全然无用的,不是么?”
“姑姑?”孤竹睁开眼,有些弄不清状况。身子动了动,便要坐起来,却触动了伤口,惹来一声痛哼。
“你躺着罢!”盈盈忙将他按下。
“你觉得怎样?”何家骏道。
孤竹愕然道:”你是……五仙教的毒使?”
盈盈道:”竹侄,是他救了你。”
“多……咳咳、多谢毒使相救。”孤竹按着胸口咳嗽起来,那一下虽然没打断他的肋骨,却多少震伤了他的内腑。
何家骏摆了摆手,重复道:”你觉得怎样?”
“胸口很疼,”孤竹对手上缠着的绷带感到意外:”手上也是。”
何家骏点头道:”能感到疼,说明毒已除尽了。以你们习武之人的体魄,应该没有大碍了。天一亮,你们就回蓝家寨去。”
孤竹看向盈盈,盈盈道:”你呢?”
何家骏道:”东西还未寻到,我自然要继续向西走。”
盈盈道:”你不会武功,若是遇到危险,该如何自保?”
何家骏笑道:”你们都会武功,还不是要我来救。”
盈盈久居高位,何时有人敢顶撞她了?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孤竹忙打圆场:”姑姑的意思是,你不会武功,争夺之时难免吃亏。若有我们在,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何家骏脸色有些难看:”我不需要你们帮忙。”
孤竹看看盈盈,又看看何家骏,两人性子都是一般的固执,他顿感头疼:”毒使,我们一路行来,走了至少一天一夜的路程。若是就这么回去,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你看小老儿我受伤不轻,不能像来时那样保护姑姑,若是回去时有什么损伤,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何家骏皱起了眉,想了片刻,终于道:”这一路猛兽毒物最多,你们一路过来,只遇上巨蛇已经是幸运之极了。罢了,你们就跟着我,万事听我安排,不要做多余的事,否则……”他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怕是回不了中原了。”
三人行了几日,终于来到了雪山脚下。那日晚间,三人爬到了半山腰,找了处安全的山洞,便打算歇息一晚。
盈盈一路无话,倒是孤竹时时与何家骏攀谈,几日下来,有些喜欢起这少年的性格来。
孤竹见何家骏默默拨弄着火堆,神色有些寂寥,不禁问道:”毒使有心事?”
“嗯……”何家骏也没有隐瞒:”今天是我爹的忌日。”
孤竹道:”毒使请节哀。”
“我不伤心,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杀了,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只是他死时的惨状还让我记忆犹新……”何家骏摇了摇头,神情异样:”我只是在想……为了一个连样子都记不住的人搭进一生,究竟值是不值。”
孤竹和盈盈对望一眼,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我爹死后,家中一位老仆抱着我逃到了苗疆,被我师傅收养。我虽然是蓝猛土司的弟子,但我的一身毒功,全是土司的妹妹千手姑姑所教,她待我犹如亲子,只是……”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只是什么?”孤竹问道。
“没什么了。”何家骏微微一笑,仿佛方才那个有些脆弱的他只是个幻觉而已。
盈盈正要说什么,洞外忽然传来一声凌厉的长啸,何家骏的面色立时一变。
孤竹仔细听了听,道:”这不像是人的呼声。”
何家骏站起身来,眉头紧皱:”我们快出去看看。”
“怎么?”
何家骏看起来很是不安:”大凡异宝,必然有异兽守护。方才的啸声听起来像是猛禽一类,应该就是守护‘劫火’的异兽。异兽无故出没,定然有是有惊动了它。”
“你是说蛊使已先我们一步到了?”孤竹愕然。
何家骏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山洞。
孤竹见他如此心急,不禁摇了摇头:”看来他对此次比试志在必得。”
“你错了,”盈盈道:”他追出去,并不是怕‘劫火’为蓝凤凰所得。”
孤竹奇道:”那是何故?”
盈盈不答,起身慢慢走了出去。孤竹想了想,快步跟上。这座山极高,到了半山腰时,已是一片冰天雪地。何家骏在前面疾奔着,不一会儿,便只剩了一个小黑点。两人施展轻功,远远跟在后面,向上而去。
快到山顶的时候,果见雪地中,一人正没命狂奔,躲闪着空中大雕的攻击。
“凤凰儿——”何家骏大叫一声。
“阿骏——快闪开——”蓝凤凰的声音远远传来。只见她猛地向下一伏,避过大雕的一次俯冲。黑色的雕身贴着雪地飞行,划着优美的弧度飞高,然后顺势向不断靠近的何家骏冲了过去。
何家骏不会武功,反应比蓝凤凰慢了几拍,急急闪开时,雕喙已在他脸上划开一道血口。灼热的鲜血洒落在雪地上,顿时化开了一大片,红白相间,触目惊心。大雕在空中一个盘旋,又冲了下来。蓝凤凰已扑到何家骏身旁,将他推倒,同时手一挥,袖中飞出一条赤红色的虫子,射向俯冲而来的大雕。大雕端得有灵性,空中速度不减,头一偏一伸,便将虫子吃了下去,同时尖啸一声,似是十分得意。蓝凤凰又是一挥手,几根细如牛毛的毒针向大雕打过去。大雕眼力极好,看得分明。翅膀扑扇,一股劲风将毒针打落,灵敏如一个武林高手。
盈盈与孤竹相隔甚远,援手不及,眼见大雕即将啄到二人,雪地里突然蹿起一道白影,直直迎向飞扑而来的大雕。大雕鸣叫一声,尖喙向那白影啄了过去。眼见白影就要被啄个正着,白影忽在空中扭动一下,恰恰避开了大雕的一啄,细长的身体迅速卷上大雕的脖子,一端在雕头上点了一点。大雕突然发出了一下凄厉的鸣叫,翅膀绝望地扑扇几下,身子开始下坠。
巨大的雕体正掉落在蓝凤凰与何家骏身前,两人吓了一跳,挣扎着向后爬去。此刻,盈盈与孤竹也来到他们身旁,二人将他们扶了起来,四双眼睛骇然盯着突然陨落的大雕。
只见雕首之上附着的白影一动不动,身子却在满满地涨大,仿佛在吸吮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雕首无力地垂下,那道白影已足足涨大了一倍。这时,四人才看清,那细长的白影竟是一条通体雪白晶莹的小蛇。小蛇头顶上生着一个红色的肉瘤,形状犹如王冠。蛇身涨大后,那肉瘤更是变得比蛇头还要大,看起来古怪而狰狞。
“这、这是什么……”经过前几日蛇口脱险后,盈盈对蛇更有了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恐惧。
“雪山王蛇,”蓝凤凰沉声道:”天下至阴至毒之物,行动快如闪电,平日里蛰伏于冰雪之中,专以高山灵雕的脑髓为食。”
孤竹道:”专以高山灵雕为食,也就是说……”
蓝凤凰点头道:”只要你不惹怒它,它绝不会主动攻击人。”
几人正说着话,那雪山王蛇已滑下灵雕僵死的身体,重新钻入雪中,在雪下蜿蜒前行,隐约可以看见一道细微的痕迹正向山上蔓延而去。
何家骏忽然追了出去。
“你疯了!”蓝凤凰连忙拉住他:”追它做什么?!”
何家骏道:”我要弄一些雪山王蛇的毒液。”
蓝凤凰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你那些毒物。若是被它咬上一口,瞬息间你可就僵毙了。”
“凤凰儿,我知道你最擅长对付这些毒物,你帮帮我。”眼见那道痕迹就要消失,何家骏急忙哀求道。
“真拿你没办法……”蓝凤凰白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顺着痕迹向上走去。
“姑姑,他们……”孤竹愕然于两人的关系。
盈盈深深看了他一眼,跟上两人。孤竹一恍神,三人已走出老远,他顾不得其他,快步追了过去。
那道痕迹将四人带到了一面山壁前,小蛇从雪中一跃而起,钻入了一块大石的石缝中。
盈盈道:”这里似乎有个山洞。”
孤竹道:”让侄儿来。”说着几步上前,运内力于双臂,将大石缓缓挪开。果然大石后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大石方移开,便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只一会儿,四人脚下的积雪已化了许多。
四人对望一眼,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竟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端得是幸运无比。
蓝凤凰道:”洞中还不知会有什么,我来开路。”
“你小心一些。”何家骏伸手入怀,一下子掏出好几块药石来:”这些你带在身上吧。”
蓝凤凰嫣然一笑:”傻哥哥,难道我身上没有么?你还是多分一些给圣姑与尊使吧。”
何家骏点了点头,将药石分为两份,递给两人:”一会儿发现不对,就立即后退。”接着拔出腰刀,交到蓝凤凰手中:”拿着。”
蓝凤凰没有拒绝,眼见三人准备妥当,她握紧了腰刀,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洞穴。
洞穴很深,越走进去,四周便越热,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渐渐的,四人身上都已汗透重衫。洞里很干净,既没有植物,也不见任何动物的踪迹。四人又转了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已踏入了一个较为广阔的空间。
前方是一片炽热的岩浆,岩浆中间有一座小岛,有一条细细的石梁与之相连。奇怪的是,那沸腾的岩浆上方,石梁上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直蔓延到那小岛上。坚冰将岩浆的红光散射开来,照得满洞都是一片淡红。
“族中典籍记载,‘劫火’生于雪山顶上的岩浆之中,所生之处,虽靠近岩浆却仍是一片冰寒……”蓝凤凰紧盯着那座小岛:”看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了。”
“你们看!”何家骏所关心的却另有其物。
只见那细细的石梁上,一只雪白的小蛇正蜿蜒着身子,,慢慢向小岛游去,仿佛连它也知道,在这坚冰之上行走,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四人慢慢向岩浆靠近,此时小蛇已顺利通过了石梁的考验,爬上了小岛。一上小岛,小蛇重新变得灵活,它身子一弓一弹,便落在了岛中央的大石上。那石上,正生着一枚毛茸茸的,毫不起眼的银色果子。这蛇一路进来,目的竟也是那枚果子。眼见即将到手的果子要被蛇所吞没,盈盈不由大急,身形展动,已落在了石梁上。
“姑姑!”孤竹见状大骇。
“圣姑小心!”蓝凤凰也吃了一惊,前面无论是岩浆还是雪山王蛇都不是好对付的。
盈盈向后摆了摆手,在梁上略一借力,便到了小岛之上。她按住了流云,死死盯着雪山王蛇,随时准备出手抢夺果子。
孤竹顿了顿足,几个纵身,也来到了岛上:”姑姑万金之体,怎可如此卤莽!”语气中满是责怪之意。
“为了东方叔叔,我必须拿到‘劫火’。”盈盈一面回答着,目光仍不离那一蛇一果。身后衣袂身响,蓝凤凰提着何家骏也跃了过来。
那雪山王蛇颇为通灵,仿佛知道几人是来跟它抢果子的,回过头,威胁地露出了两颗长长的毒牙。
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副黑黝黝的手套戴上,何家骏紧张道:”小心,别弄死了它。”
孤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毒使到底在关注什么啊?放着果子不抢,光想着那只毒蛇了。
蓝凤凰做了个手势,令三人退开,自己则慢慢向大石走了过去。雪山王蛇发出愤怒的嘶声,靠近头部的地方弓了起来,似乎随时可能扑上来咬她一口。蓝凤凰左手不住晃动,吸引着雪山王蛇的注意,另一只手则高高抬起,慢慢向蛇的七寸捏去。雪山王蛇像是明白蓝凤凰的用意,猛地向上一扑,冲着那只高抬的手咬了过来。然而它并没能蹿起多高,因为它的尾巴已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咬住了。王蛇狂怒着扭过头,向胆敢挑战王者权威的冒犯者咬去。但它自信满满的一击却意外地没能奏效,冒犯者坚硬的外壳挡住了它锐利的毒牙,并在它咬下这一刻,张开了它的螯嘴,狠狠咬住了王蛇的七寸。雪山王蛇翻滚着,挣扎着,身子开始慢慢地缩小,只片刻工夫,威风凛凛的王蛇便只剩了一张白色的蛇皮,竟步了先前那只灵雕的后尘,被冒犯者吸食得一干二净。
蓝凤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退几步,接着两眼放光,盯住了那突然出现的冒犯者:”蛊王?!”
只见那果子之上,一只形似蜈蚣的白色怪虫傲然昂起了头,那因为吸食了王蛇而膨胀的身体覆盖住了整个果子,仿佛在宣布果子的归属权一般。
“蛊王?”何家骏虽对毒物如数家珍,但蛊却不甚了解。
“蛊王是伴随天材地宝而生,本身无毒,却能猎食天下最毒之物。每一次进食后,蛊王便浑身无力,依靠食物的毒来保护自己,直到将食物消化殆尽,这才重新变得危险。”蓝凤凰目不转睛地盯着蛊王:”我们很幸运,它刚刚进食完毕,不会主动伤人。”她说着,自腰间小囊中取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小木盒子。
何家骏一惊:”你要做什么?!”
蓝凤凰笑道:”只许你捕蛇,不许我抓蛊么?”
“你……小心一点!”在何家骏看来,这蛊王要比雪山王蛇危险得多。
“放心。”蓝凤凰打开小盒子,又用腰刀在食指尖上划了一道口子,挤了三滴鲜血到盒子中,盒中红光一闪,然后重新沉静下来。蓝凤凰将小盒子放到地上,慢慢向蛊王推了过去。
蛊王的脑袋高高抬起,似乎有些疑惑,片刻后,它的节肢慢慢动了起来。它笨拙地滑下果子,脑袋左右转了转,径直向那小盒子爬了过去。盒子里也不知装了什么,竟能让蛊王消除警惕,不顾一切地爬过来。蛊王来到盒子前,辛苦地抬起变大了一倍的脑袋,先向盒子里探了探,大概是发现了什么,蛊王尾巴在地上一撑,整个躯干都钻进了盒子中。就在此时,蓝凤凰手指一勾,仿佛有看不见的细线牵引一般,半开的盒盖无声地落下,将蛊王困在了盒中。奇怪的是,蛊王被困后并未挣扎,反而安安静静地待在盒中。
蓝凤凰松了口气,将盒子拾了起来,四人的目光都汇想那枚银白色的果子。
“阿骏,你去拿。”蓝凤凰道。
“什么?”何家骏怔住了。
“傻哥哥,我知道你比我更需要它。”
何家骏眼中闪过暖色,点了点头,慢慢向果子靠近。果子依旧淡淡地散发着银色的光辉,何家骏小心观察着,确定周围没有潜伏着其他危险后,这才伸出手,握住了果子。紧接着,他打了个寒战,缩回手来,吐了吐舌头:”好冰!”
蓝凤凰将手套脱了下来,递给何家骏。他摆了摆手,用衣摆裹住了手,又向那果子拿去。
岩浆翻滚的声音里,隐约夹杂着一阵轻微的震动声,那声音细微之极,盈盈三人身负武功,耳力甚佳,听得真切,何家骏却似一无所觉,兀自拿住了果子。
“阿骏!”蓝凤凰感到有些不对劲。
“怎么?”按着果子,何家骏愕然回头。
啪!
地上的小盒突然打了开来,一道白影自盒中飞射出来,直直落在何家骏按着果子的手上,张开螯嘴,狠狠咬了下去。
何家骏惨叫一声,用力一甩,将偷袭的蛊王甩飞出去,长长的躯干在空中扭曲着,落入了岩浆之中。一朵小小的火焰腾起,蛊王瞬间化作了灰烬。
“阿骏!”蓝凤凰大惊之下蹿至他身边,只见他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慢慢向后倒去。蓝凤凰扶住了他,面上现出无助之色。
孤竹道:”我来助他驱寒!”
“不可!”蓝凤凰忙拦住他:”阿骏中的是雪山王蛇的蛇毒,全身经脉都被寒气冻住,若有一丝内力加诸其中,便会如冰碎一般,经脉断裂而死……”
“这该如何是好?”一路而来,孤竹对何家骏颇存好感,闻言急道:”看情况,若不立即施救,只怕……唉,若平大夫在这里就好了!”
盈盈看了他一眼,心道平一指被东方叔叔留在黑木崖,只怕这会儿还走不脱。
蓝凤凰究竟不是没主见之辈,惶急一阵之后,心中便有了定计。她解开了衣衫,露出了精致的肚兜。孤竹忙转过头去,心中愕然之时,不由感叹苗女奔放。只见她举起腰刀,咬了咬牙,插进了心口。
盈盈”啊”的一声,心中惊疑不定,不明所以。
蓝凤凰刺得并不很深,握着刀的手一旋,鲜血便顺着刀锋淌了下来。她紧蹙着眉,另一手沾了心头热血,解开何家骏的衣衫,印在了他的心口上。只是这一下,便让蓝凤凰仿佛抽去了全身精力一般,脸色迅速苍白起来,身子不断地颤抖着。盈盈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肩膀。蓝凤凰回过头,勉强一笑。过了一会儿,何家骏面上的寒霜渐渐消失,只是全身依旧僵硬如冰,脸色铁青,宛如死人一般。
“这是……什么蛊?”作为外行,盈盈看得一头雾水。
“这是我用心血培养的本命蛊,能暂时拖延他性命。”蓝凤凰慢慢缩回手,已是一头大汗,面如白纸。
盈盈取出金创药,帮她处理胸前伤口。孤竹道:”本命蛊……那若是他死了……”
蓝凤凰淡淡地道:”我也活不成。”
盈盈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感动。
这样平淡的生死相随,又何尝输与了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恋?
“还要劳烦竹翁帮我将他带回寨子里,”蓝凤凰露出忧虑之色:”千手姑姑毒功精绝,定能救阿骏一命。”
“阿骏!阿骏怎么了?!”黑衣女子死死扣住蓝凤凰的肩膀,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她的肉中,面上剧是狠厉之色,仿佛随时能将她吞下肚去:”丫头,是不是你对他做了什么?!”
蓝凤凰忍住了疼,道:”姑姑,他中了雪山王蛇的毒,你快帮他看看。”
黑衣女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弃了她,先去看何家骏。
蓝猛土司轻轻拍了拍蓝凤凰的脑袋:”乖女儿,不要担心,你姑姑会治好他的。”
只见黑衣女子翻开何家骏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住了他颈下的脉,最后按住了他的脉门,再抬起头时,脸色已不似方才那般严厉:”本命蛊、这……唉,傻丫头!”她似赞许似感激地看了蓝凤凰一眼。蓝猛土司走了过去,道:”怎样?”
黑衣女子神色凝重,摇了摇头:”中毒太深,经脉俱已冻结……”
蓝猛土司伸手在何家骏胸口按了按,叹息道:”好在这孩子没有习武,否则内力早已爆体而出,经脉断裂而死了。”
黑衣女子怔怔地看着死人一般的何家骏,眼中忽然淌出泪来:”阿哥,我——”
“千手,你不要伤心,一定有办法救他的。”蓝猛土司爱怜地抚摩着妹妹的头发。
黑衣女子不住摇着头:”阿哥,我不该让他去争这教主之位的,我宁可……宁可他不是什么教主,不是什么毒使,还在我面前,欢欢喜喜地摆弄着药瓶,跟我说他今天又救活了几个人……”声音凄凉无助,令人心生恻然。
“义父!”蓝凤凰眼圈早已红了,却仍不放过最后一线希望:”连您也救不了阿骏么?!”
蓝猛土司叹道:”除非有人能将他身上的毒逼出来……可是,若有一丝内力加身,他又不免经脉断裂……”
黑衣女子抱着何家骏,啜泣起来,蓝凤凰两眼发直地看着前方,眼中全然没了焦点。蓝猛土司心中亦是大痛——蓝凤凰与何家骏本命相连,难道今日他不但要失了爱徒,还要失去爱女么?
盈盈看了片刻,忽道:”我能救他。”
众人一惊抬头,黑衣女子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这小丫头有何能耐救阿骏?”
自盈盈出生以来,还从未有人敢如此称呼她。闻言盈盈面色一冷,转过身去:”你若不信,那便罢了。”
蓝猛土司忙道:”圣姑恕罪,千手是关心则乱,这才出言不逊。还请圣姑看在属下的份上,救一救阿骏。”
“圣姑……”蓝凤凰看着盈盈,眼中露出哀求之色。
盈盈究竟是十二三岁的少女,正是心肠柔软之时。接触到蓝凤凰哀求的眼神,她也硬不起心肠拒绝:”你们全都出去,若是不得我吩咐便进来,他出了什么事,可莫要怪我。”
黑衣女子仍信不过盈盈——自己都束手无策的情况,盈盈年纪轻轻,能有什么办法?但她究竟说不出不用她救的话,被蓝猛土司拉了一下,便顺势走了出去。蓝凤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跟上了两人。
眼见屋中人陆续离开,盈盈取下了腰间别着的竹箫,道:”竹侄,你且去外边守着,莫要让他们乱了我的箫音。”
“是,姑姑。”孤竹应了一声,退出屋子,带上了门。
屋外三人正紧张地盯着门口,见他出来,蓝凤凰问道:”竹翁,圣姑她……”
孤竹微微一笑:”诸位请放心,姑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黑衣女子哼道:”那个小丫头年纪轻轻,毒功难道还能超过我们不成?”
孤竹只是微笑。
蓝猛土司心中暗自叹息:自己这个妹妹从小被宠坏了,性子高傲古怪,脾气暴躁冲动,二十几年前偷偷溜到中原游历,认识了一个中原人,却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只身跑回了蓝家寨,自此以后,她便更加冷漠难近,便是自己这个兄长,也很难和她沟通了。在他看来,这个妹子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五仙教再如何张狂,也不该得罪了日月神教。这女孩是日月神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据说连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神教教主对她也从无半分违拗,千手招惹她,岂非是自寻麻烦么?
正思量间,屋内突然传出幽幽萧声,箫声婉转细腻,仿佛清风徐来,流水轻淌,直吹入人心里去了。三人焦急紧张的情绪奇迹般地缓和下来,便是那黑衣女子面上的厉色也化去不少,整个人看起来宽和许多。箫音忽地一个转折,蓝猛土司只感到自己天突穴上似乎跳了一跳,随着箫声变化,膻中、天枢、丹田、足三里几个穴位依次跳动起来,内息不由自主随着箫声自上而下,流向涌泉。蓝猛土司心中一惊,急运内力,想要脱离这箫音的控制。然而方一提气,便感一阵气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险些干呕起来。他暗暗心惊,忙压下这阵恶心感,强迫自己意守丹田,不与箫音对抗。渐渐地,他发现箫音非但对他体内真气流转没有坏处,反而有增益之效。心中感佩时,对屋中那位圣姑的最后一丝轻视也收了起来。
孤竹两眼微闭,头略略偏过,随着箫声轻轻晃动着,心中一片宁静喜悦。如曲洋所料,当年那个小女孩正一步一步沿着他所指的方向前进着,渐渐攀上音律的高峰,让孤竹这个先行者只能抬头仰望,正如这曲化琴入箫的《清心普善咒》……
何家骏感到浑身像浸在温泉之中一般,暖洋洋的,先前那冰寒刺骨的感觉早已消失不见,只是双腿膝盖以下,全然没有了知觉,仿佛两条腿已经不存在了似的。他想睁开眼,却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隐约的,他听到了一些声音。
“阿骏,都是娘不好……是娘害了你……”
“娘不该逼你去做教主……不该逼你去盘天梯……”
“娘只是放不下你爹的仇,娘将你当作了复仇工具……从来也不曾考虑过你喜欢不喜欢。”
“阿骏,是娘太糊涂,直到你险些失了性命,娘才明白自己有多糊涂。”
“这个世上,你才是娘最重要的人。只要你好好的,阿骏,娘和你何伯再也不会逼你复仇了。只要你醒来……”
他听到了一阵啜泣之声:”阿骏,娘求求你,快些醒过来吧。娘在等你……你的凤凰儿也在等你……”
“娘……”他忽然能够张开嘴了,虽然那干涩无比的喉咙里发出的是极其沙哑难听的声音,但对黑衣女子来说,却与天籁无异。
“阿骏、阿骏!你终于醒了!”黑衣女子喜极而泣。
“娘……”他慢慢睁开眼,又叫了一声。
“阿骏……”黑衣女子咬着下唇,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其实……其实我便是你的亲娘……”
何家骏怔了怔,随即轻叹一声,温和地笑着:”娘,我一直都知道的。”
“你、你知道?”黑衣女子手足无措。
“这些年对你我这样好,难道我还明白么?”
“可是……你为什么……”
何家骏握住了她的手:”娘,只要你在阿骏身边就够了,是娘还是姑姑,又有什么分别?”
“阿骏!”黑衣女子紧紧抱住了她的孩子:”娘、娘当真糊涂,执着了二十年,到现在才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娘……”
“娘不会再逼你了,你喜欢练毒功还是治病救人,娘都随你的意,娘不会再逼你复仇了。”黑衣女子此刻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爱子:”娘知道你喜欢凤凰儿,娘明日便去向你师傅提亲可好?”
何家骏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将母亲轻轻拉开,伸手按了按全无知觉的双腿:”娘,我的腿怎么了?”
黑衣女子眼中露出忧色,嘴上却安慰道:”阿骏你放心,你的腿只是一时没有了知觉,过几天也就好了。”
何家骏摇了摇头:”我是大夫,我自己明白的。”
黑衣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那日你被他们送回来,那小丫头用箫声引导你体内的蛇毒,将之汇往双腿,这才保住了你的性命。可你的腿却……”
“小丫头?”何家骏偏了偏脑袋,不解道。
“便是那日月神教的圣姑。”
何家骏点了点头:”用箫声治病,倒是头一回听闻,有机会定要讨教一下。”
见他满心期待,黑衣女子悄悄松了口气——至少,他的注意被成功分散了。
月色下,悠悠的,带着些许愁丝的箫声让整个寨子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伤感之中。
孤竹默默立在盈盈身后,一如既往地看着少女,面上带着慈和的笑容。
一曲吹罢,盈盈遥望东北,轻轻叹了口气。
“姑姑可是思乡了?”他笑着问道。
“明日便是端阳节了,”盈盈道:”向叔叔回到黑木崖,若是见不到我,还不知会如何失望呢。”
孤竹笑叹道:”明日虽赶不回黑木崖,但姑姑拿到了药引,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盈盈点头道:”东方叔叔病好后,我便回绿竹巷去。”
“姑姑何必走得那么急?”
盈盈叹了一声:”你难道没有察觉么?我们左右不过走了半年时间,黑木崖上已多了一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文成武德,泽被苍生’的切口,再留下去,还不知会有什么花样。”
孤竹想到教众阿谀奉承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不舒服:”姑姑说得是。只是……侄儿怕那杨莲亭不会这样轻易放姑姑离开。”
提起杨莲亭,盈盈便是一脸的厌恶:”他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如今杨莲亭在教中地位不比从前,姑姑还是小心为好。”孤竹不无担忧地道。
“……我知道了。”盈盈心中明白,她在神教之中能有如今的权柄地位,全是东方不败所给的,但她不能永远依靠着东方不败,尤其是在处理杨莲亭的问题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孤竹道:”姑姑,蓝蛊使来了。”
盈盈回过头,果见蓝凤凰快步向两人走了过来。来到盈盈身前,她先行了个苗礼,道:”圣姑。”
“这么晚了,蛊使还没有歇息么?”
蓝凤凰笑道:”圣姑如不嫌弃,叫我一声蓝凤凰就可以了。”
盈盈点了点头:”你来,可有什么事?”
“我是来谢过圣姑相救之恩的。”蓝凤凰忽跪了下来,额头贴在草地上:”圣姑救了阿骏一命,从今以后,我蓝凤凰和五仙教任凭圣姑驱策。”
盈盈静静看着她,半晌,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蓝猛土司的意思?”
蓝凤凰道:”方才,我已接替义父成为五仙教本代教主,我的意思,便是整个五仙教的意思。”
“起来吧。”盈盈道:”五仙教愿意归顺神教,想必东方教主也是很高兴的。”
蓝凤凰微微一笑:”我想圣姑弄错了,五仙教并非归顺日月神教,而仅仅是圣姑一人而已。”
盈盈面色微变:”有何不同?”
蓝凤凰只是微笑。其实她的意思很明白,将来若是盈盈有心要叛教,五仙教以她为首,也会毫不迟疑地支持她。
蓝凤凰的一句话,让盈盈联想到许多从未想过的事情,一时间,她的心烦乱起来。孤竹见状,忙打圆场道:”蛊使,毒使的身体如何?”
蓝凤凰叹道:”阿骏的腿……这几日他虽看上去无碍,但我知道,他心里还是很难受的。阿骏总是这样,为了不让别人担心,宁可委屈自己。”
孤竹与盈盈对望一眼,道:”蛊使不必担忧,我教的平一指亦是闻名天下的神医,若有他为毒使医治,恢复行走,应是不难。”
蓝凤凰勉强一笑:”希望如此。”顿了顿,她道:”听义父说,两位明日便要离去?”
盈盈点头道:”不错,我们已耽搁了太久,不可再滞留于此了。”
蓝凤凰道:”真可惜,后日便是即位大典,圣姑若能驾临,才是我们的荣幸。”
盈盈摇了摇头。
“明日蓝凤凰还要筹备大典,无法前去送两位,还请见谅。”她说着压低了声音:”圣姑请记得,苗疆永远是您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