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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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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一半,食肆外忽而嘈杂起来。
原是一辆穿行的马车撞了路中央的行人,过路人帮忙围堵着,纷纷要个说法。
陆絮瞥一眼便收回目光,修士手段不凡,但也不是什么闲事都能管,百姓间的普通矛盾,该由他们自己调解。
他吃得风卷残云,坐得也没个正行,吃了个七八分饱后懒洋洋地抿酒,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碟子里的虾吃。像只餍足困倦的猫儿。
他们的座正对门口,陆絮刚好能将门口的闹剧收入眼帘。
便见路人围堵之下,马车掀帘,从里探出个漠兰打扮的小姑娘。
漠兰是九州之一,位置偏远,地广人稀,那里多山脉盆地,冰川沟峡纵横交织,并不宜居,兼之灵气稀薄,人少,驻扎仙门也少。
以往仙门盛事,鲜少能看到漠兰人的身影,中原地带也难能看到漠兰平民,这位特征鲜明的小姑娘一出现,顿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小姑娘十四五岁,眼眸很亮,五官轮廓深邃,发间编着漂亮的小辫子,两颊有风吹日晒的红晕,个头很高,肩膀也比寻常中原女子宽厚些。她跳下马车,检查了路中央晕倒的老人,撇撇嘴。
距离太远,陆絮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从口型和周围人的反应判断,大致是“跟我们没关系……”之类的。
喧闹再起,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晕倒老人愤愤不平。
陆絮眼尖,从他吃瓜到现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晕倒在地的老人,眼皮颤动了不下三次,哪里是晕,分明是装晕。
他登时来了兴致,心道:哟,修士遍地走的地方,还有人敢碰瓷呢?
此事处理起来也简单,将人送到医馆,坐堂大夫诊断一番,什么情况一目了然。
不过这一行人显然不愿耽误时间。
“莱提。”马车中有人掀帘,音量稍稍拔高,后半截却音调缥缈,中气不足,像是长期卧病在床的人,他喊了这一声,停了片刻,才道:“赔老人家些银子,道个歉吧,我们还有事。”
他这一声出来,叫做莱提的小姑娘没动,食肆里有人却动了。
巫离耳根子弹了一下,倏而回头盯着那辆马车。
莱提扒着车辕,郁闷地跟车里人交谈两句,最后从怀中掏出个小荷包,依依不舍地倒出三粒碎银,看了一眼,又倒回一粒,将两颗碎银塞到老人紧攥的掌心里。
她蹲在老人身边,逼音入耳,用只有老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下一刻,那演技青涩的老头从脖根红到天灵盖,臊得面红耳赤,也不好意思再装,慌张起身给马车里的人作了一揖,将碎银塞入破烂的衣襟里紧紧捂着,一溜烟跑了。
路见不平的路人们目瞪口呆。
闹剧到此结束,围观的人慨叹两句,三两散去。莱提跃上马车,掀帘进去的那一刻,带起一阵风,将侧面的挡帘吹起一角。
那一角,露出马车内隐隐约约的半张清秀面孔。
巫离瞳孔缩了一下,陆絮反应过来时,他把自己转成了股黑旋风,灵活从人头攒动的大堂中冲了出去。
陆絮再一眨眼,裴听岚也不见了。
“……”
这是什么新型的跑单技能吗?
几乎是两人踏出门槛的一瞬间,沈和风倏地起身,本能地要跟上去,但一低头,见陆絮不错眼地盯着他,又僵硬地坐回原位。
他想了想,约莫是怕陆絮起疑,硬着头皮解释道:“听岚他,单独有些事要办……”
沈和风与裴听岚名义上是同门师兄弟,但二人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又是同龄,不重要的场合,彼此大多是直称名讳。
陆絮:“……”
“哦。”
他满脸写着不信,却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陆絮跟沈和风大眼瞪小眼,自然没注意到旁边专注剥虾的云雪归,某个时刻忽然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那马车离开的方向。
余下的人坐立难安地吃完了这顿饭。
最后一个人搁了筷,沈和风立刻火急火燎地起身告辞,带着凭虚弟子匆匆离去。
陆絮没兴趣追究他们的隐私,他吃饱喝足,心情愉悦,溜溜达达地结了余下的账,跟着云雪归去往蓬莱安排的驿馆。
蓬莱不愧于‘中原第一门派’之称,接待的驿馆庄严大气,乍一看不惹眼,细看却样样奢华,连房间的床都比寻常客栈软三分,驿馆后还有一汪人造温泉,切割成十来块,供修士们沐浴所用。
陆絮对那温泉没兴趣,赶了一天路,眼下他吃饱了,就想睡觉。
他们到达平沙镇时已经临近黄昏,夜间蓬莱阁四周海域禁制乱飞,不便御剑,云雪归便准备在镇上歇脚一晚再出发。
于是陆絮打包了自个儿的被褥,敲开师兄的房门。
这么大个人,倒也不是不能独自睡觉,他主要是怕塌床。
先前旁人都不认得他还好说,如今要是大喇喇在蓬莱的驿馆里睡塌人家的床,隔不了一天,可能仙门百家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天天搞床上运动,纵/欲过度,如此传下去,他就该换个星球生活了。
云雪归开门见他,先是讶然了一瞬,听他说明来意,便很大方地将床让了出来。
从头到尾只问了一句:“我的房间有何不同?”
陆絮自然不能说实话,张嘴便是:“自然不同,师兄在我身畔,就算发生什么,也能及时看顾,我心里安定。”
云雪归也不知是信没信,敲了一下他额头,起身去桌案点了一豆灯火,展开一卷古籍捧读。
陆絮看着他端坐的背影,感叹师兄真是勤奋刻苦,人间榜样,牛逼牛逼……
他卷着被子,盯着师兄投射在地上的长影发了一会儿呆,很快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他做着零碎的梦,梦中片段断断续续,有当冥王时的,也有更久远的。
唯一相同的是,皆是杀戮场景,梦中血雾弥漫,腥气冲天,他那会儿还喜欢穿白袍,不只是他,九重天上的人都喜欢白袍,因为显得仙姿缥缈,慈悲悯怀。
不知道从哪个世界回来,他穿着挺括的白衬衫,袖摆沾着血,手指缝里全是干涸的血渍,有人仰面躺着,头颅被一剑削去,飞得好远,那双眼怒目圆睁,无法瞑目。奇怪的是,那颗头颅就这样对着自己,陆絮却看不清他的脸。
或许当时是能看清的,后来慢慢忘了,如今梦中再见,便看不清了。
云雾笼起,散去,他看见自己站在高台之上,倒提着剑,血液从白玉台阶上淌下去,像大片泼洒的鲜艳颜料,周围躺着很多人,有些死去,有些受伤,这些人都着白袍。
哦,原来不是人,是神。
九重天上有一座灵台,叫清净台,那是众神聆诏议事之地,许多下界飞升的神终其一生也不能跨过那道门槛。他不太喜欢去那里,每回匆匆而至,领诏便走,这是他停留得最久的一次。
就像他的诞生预示着杀伐,他的停留,就是为了杀戮。
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天神,都变成冤魂,拽着他、拉着他,陆絮将他们挨个揣入轮回道,这次没有争斗,却还是沾了满手的血。他蹲在寒池边上洗手,洗着洗着,寒池成了血色,他手上的血,再也不能洗干净。
于是他麻木地站起来,顺手往身上一揩,穿行回殿时,遇到小鬼领着新死的亡魂前往往生路,有个穿白衣的蹲下来,陆絮下意识多瞥了两眼,便见他伸出手指,将寒池边上一只扑腾的小瓢虫捞起来。
他明明没有表情,陆絮却看见了慈悲和怜惜。
那身白衣很像九重天的白袍,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
“陆师兄……陆师兄?”
陆絮是被晃醒的,他一睁眼,气还没喘匀,就对上凭虚派小师弟近在咫尺的的焦急面容,陆絮黝黑的瞳仁缩了一下,差点吓撅过去。
“咳咳……咳咳……”
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出泪来,小师弟连忙去给他倒茶,小师弟挪开尊臀,视线没了遮挡,陆絮赫然发现,屋子里一堆眼睛在盯着自己。
“……”
他呛咳声都憋回去了。
沈和风尴尬坐着,招呼也不是不招呼也不是。
唯一不尴尬的只有云雪归,他蹙着眉过来,探了一下陆絮的额头,问:“做噩梦了?”
陆絮还停留在“沈和风为什么带着一群人来围观我睡觉”“他们是何居心”这种稀奇古怪的层面上,听闻问话,愣愣地‘唔’了一声。
鞍前马后的小师弟适时答疑道:“陆师兄,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叫云师兄的名字,不知梦见了什么,还发抖!”
陆絮刚入口的一口清茶‘噗’地喷射出去。
小师弟手忙脚乱整理的间隙,陆絮懵懵地扭头看云雪归,他师兄倒是一脸坦然,还温声问:“梦见什么了?”
陆絮神情古怪,缓缓地、缓缓地摇摇头。
梦到了云雪归,和梦到云雪归死了去地府了,两个都挺像鬼故事的。
还是不说为好。
云雪归从不追根问底,每次陆絮一摇头,他便停言,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或许是陆絮后背湿透,满头大汗的模样实在太狼狈,云雪归难得铁汉柔情了一把,捻着他汗湿的鬓发,迟疑道:“我带他们去隔壁,你梳洗一把,别担心,别怕。”
然后铁汉安慰人的方式是——亲切地拍拍他的后脑勺。
陆絮:“……”
我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