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永诀 ...
-
行装已经打点完毕,明天一早,她就要离开龙城了。
楼昊天一个人坐在湖心亭里,暗自伤怀。
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四周漆黑一片。
“昊天……”走进湖心亭,她在他身后哽咽。
他低下头,没有回应。
在还不到一个月之前,是他在这里向她求婚,两个人在那皎洁的月光下许下终身,满以为他们的生活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岂知苍天不遂人愿,一纸圣谕,便将他们两人的世界彻底摧毁。
他宁愿什么也不给她,也不愿意让她委屈做妾,那对她来说,是极大的侮辱。更何况,前途已是凶多吉少,他不愿牵连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就此分别,可是这一切痛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没有办法装作很轻松。
“昊天……”在他面前坐下,她紧紧握住他颤抖的手,“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
他依旧沉默,却紧紧地抱住了她,许久之后,才突然笑着开口:“大概……我就是那种注定得不到上天祝福的人,如果你跟了我,肯定要受我牵连,所以,让你离开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了。倘若哪天你得到我的死讯,也不必太难过,倒是可以庆祝一番,庆祝我终于摆脱了今生这被诅咒的宿命。”
她无言以对,不知道同样生不如死的自己该怎么来安慰痛不欲生的他。
从做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心如死灰,然而生无可恋,却难求一死。至少,在她平安离开之前,他必须守住前线;在她和瑨儿安顿好之前,他不能给别人半点可乘之机。
芊芊不会不懂,只是不愿点破。
许久,她抬起两手捧着他的脸,轻轻说道:“昊天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阴郁了些,试着改一改,多想想好的事情,也许今后的日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龙语歆虽然任性了些,娇气了些,可她心地并不坏,懵懵懂懂的,甚至可以说是单纯,用心去跟她相处,那样对谁都好,如果你就这样一直不开心,我也无法安心的。”
“芊芊……”他握住她的手,摇摇头,“这是属于我们的最后几个时辰,不要提其他人,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明日一别,便是今生永诀——可这几个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不想说出来。
“你身体还没好,别再吹冷风了,回屋休息吧。”她站起来,拉他起身。
他点点头,牵着她的手,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回到屋里,伺候他躺下,芊芊便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你睡吧,我陪着你。”
“别人山盟海誓,是‘生同衾,死同穴,’可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他无限悲哀地叹了一声。
“有呢,”芊芊低头笑笑,“有那一晚的风雨为证,还有那一晚的月光为证,证明我们曾经拥有过,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
“芊芊,”他突然坐起身来,“今晚……可以和我一起睡吗?”
“啊?”芊芊愣了一下。
“你放心,”他笑了笑,“我不会乱来的,我只是想这么安安静静地抱着你。”
“嗯。”她红着脸点点头。
他拉她上床,给她脱了鞋子和外衣,将她抱到床的里侧,紧紧拥着她躺下,盖上锦被。
“你看,”芊芊笑了起来,抬眼看着他,“这不就是‘生同衾’吗?”
“这样也能算吗?”
“当然算,怎能不算呢?”
“那,”他笑着低下头,轻轻吻吻她的唇,“等我死了,让昊宇将我尸骨火化,把骨灰送到兰郡,你就在恩师和师娘的坟墓旁边给我买块坟地,把我的骨灰葬在那里。”
“好啊,”她微笑着点头,“我也会交代瑨儿,在我死后便把我葬在你的旁边,到那时,就算没有来世,我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好。”他笑笑,将她抱得更紧。
当生者的一切希望都只能寄于死后,这世界确已没有什么更值得留恋的东西。
………………………………………………………………………………………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城外十里亭。
天色一如前几日的阴沉,也恰如人的心情,抑郁不振。马车候在一旁,几个人正依依惜别。
“瑨儿……”楼昊天蹲在儿子身前,两手放在他瘦小的两肩上,“这些年,爹一直都没有关心过你,眼下……却又要把你送走……你要乖乖地听程小千的话,好好地读书习字,爹希望你能做一个德才兼备的男子汉,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能健康快乐地长大。”
“爹,您怎么说得好像瑨儿永远不回来了似的,”瑨儿咧嘴一笑,“您和二叔都放心,我一定会乖乖地听小千姐姐的话,就算她要我姓程,我也绝对不说我姓楼。”
楼昊天和楼昊宇闻言,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掩在笑容下的绝望和悲哀,是孩子看不见的。
楼昊天紧紧搂着他小小的身子,又继续叮咛道:“天气渐凉,要自己记得加衣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让小千为你操心。还要多帮小千做事,绝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男孩子要自己学着长大,明白吗?”
“嗯,”瑨儿点点头,“爹,我记住了。”
楼昊天摸摸他的头:“等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像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地孝敬小千。你从小就没有娘,也不知道什么是母爱,可你要记住,是小千像母亲一般疼爱你,关心你,给你做点心,为你缝衣服,在你生病的时候彻夜不眠地守着你……顾云双只给你了生命,小千却给了你快乐和幸福。”
“就算爹不能娶小千姐姐,瑨儿也认定她是瑨儿的娘了。从今往后,我就叫她‘娘’。”
“好。”楼昊天点点头,“你先上马车去吧,爹还有话跟小千说。”
“嗯!”瑨儿点了点头,朝马车那边走去。
“大哥,我去马车里跟瑨儿说话。”楼昊宇说着,便也走向了一边。
“昊天……”明明是一肚子的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别说话,”他上前抱紧她,“就这么待一会儿。”
她点点头,把脸埋在他怀里,紧紧圈着他的腰。
很久,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昊天,我不后悔,我从来都不后悔遇上你、不后悔爱上你,我会一直记得我们一起经历过的种种,会记得你为小千付出过多么深沉的感情,会记得你最迷人的笑脸。以后的路,我们都要好好走下去,你要记得每天抬起头来对着天空笑一笑,即使远在天涯海角,我也能感受得到。”
“嗯。”他点点头,应了一声。
抬起一只手,轻轻抚着他仍然苍白并且瘦削的脸颊,她柔声道:“你这一病,这么久都没好,多半还是心里积郁太深,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想,想开些,也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过分操劳了,自己的身体要紧。人们说,时间是最好的金创药,大抵也有些道理吧,有些事情,必须要学着去释怀,倘若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不了现状,倒不如不要强求,随遇而安。”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昊天,”她两手攀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而后便放开了手,“回去吧。”
“芊芊……”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赶紧抓住她的双手。
“昊天。”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默默地松开双手,她便转身走了,连头也不回。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马车,双手紧握成拳,剧烈地颤抖着。
“大哥……”楼昊宇回到他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
马车的轮子慢慢地滚动起来,然后便毫无留恋地渐行渐远。楼昊天一直站在长亭边,一动也不动。
天空飘起了雨,马车的影子早已消失,楼昊天却仍旧站在原地,只有楼昊宇默默地撑起伞,站在他身后。
………………………………………………………………………………………
“小千姐姐……”已经离开了长亭很远,瑨儿才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芊芊,“这是二叔刚才给我的,他说直接给你的话,你肯定说什么也不要,就要我转交,我们到了兰郡,吃穿用度就全靠这些了。”
“一万两?!”芊芊把荷包里的银票取出来,数了一数,瞬间瞠目结舌,“二爷出手真大方,真不愧是龙陵第一巨商啊!”
“二叔还说,等风头过去了,他就到兰郡看我们,不过好像没说什么时候接我们回家呢!”
芊芊笑着摸摸她的头:“瑨儿,我们可能要在兰郡住很长时间了,三年五载也说不定。”
瑨儿连忙问道:“那爹怎么办?”
芊芊摇摇头:“别人会照顾他的。”
瑨儿难过地握住她的手:“小千姐姐……”
芊芊敛了敛神,拍拍他的脸蛋:“小千姐姐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对了,我以后不能再叫你‘小千姐姐’了。”
“哎?为什么?”芊芊疑惑地问道。
瑨儿道:“爹说,小千姐姐就像瑨儿的娘亲一样,他要瑨儿长大以后好好孝敬你呢!所以以后我就叫你‘娘’,再也不叫你的名字了。”
芊芊失笑:“那我可真是不太习惯呢。”
瑨儿顽皮地笑着说道:“娘亲,你一定要赶快习惯哦!”
“真的不习惯呢……”
“那我就多叫几次,叫到你习惯为止。”
“不要!”
“我偏要!娘亲,娘亲,娘亲,娘亲……”
“啊……瑨儿,你饶了我吧……”
“你应我我就饶你。”
“好嘛,应你就是了。”
“娘亲!”
“什么事呀,乖儿子?”
“娘亲,我最喜欢你了!”瑨儿一边说着,一边搂着她的脖子,亲亲她的脸颊。
“瑨儿……”芊芊笑着抱住他,“娘亲也好喜欢你呢!”
“到兰郡要走几天呢?”
“嗯……我们坐的马车还是挺快的,走的又是平整的官道,大概十来天就能到了,只是路上辛苦一些,你要是想睡觉的话就只管睡吧。”
“好啊!坐马车其实挺没趣的,我正好困了。”瑨儿点点头,伸个懒腰,便把头枕在芊芊的腿上,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芊芊掀开前面的车帘,对车夫说道:“张大哥,今天天黑以前能赶到白沙城吗?”
“应该没问题的,姑娘放心吧。”车夫回头笑笑。
“那就辛苦你了。”
“姑娘说哪里话,”车夫道,“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给小千姑娘办事了,姑娘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是谢谢你。”芊芊说罢,便拉好帘子,拿一条毯子给瑨儿盖上,轻轻摸着他的头。
这孩子哪里知道,今日一别,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父亲了……
“昊天……”芊芊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