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深植同人]翠鸟》Violte

3、烟云

　　边境一下雪，就容易让人分不清年月，日子就在无聊的白皑皑中度过，很慢，但也转瞬。

　　年关将至，将士们却不能归家，汪植却早有思量。

　　在最大的那几场雪未降之前，他就已经着丁荣带着一些文书职务的小官，去帮兵士们写好家书。在他回京述职之前，这些家书已经分了几批被马车运了回去，按照汪植的估算，再远的地方，也大致应该在年关前就能收到。

　　而他则是亲自去拜访了辽东处那位出名的秀才。那秀才姓张，读书不少，却不好功名，考了个秀才之后就不再续考，只在边境小镇办了个私塾教教孩子。张秀才自小就爱画画，年少时已有凤雏画师之称，他之画作，多为边境山水，异族风貌，与京中画师不同，却十分引人着迷。

　　曾有成化十一年的进士是他的学生，那学生以文采见长，中了进士之后回来拜访老师，评张秀才的画作为：“老少皆迷，若登云乘赤豹文狸。”自此张秀才之画有“登云”之名，千金难求。

　　而今这张秀才已六十有余，对汪植来说，这样的人是值得敬重的长者，自是要放下身段，亲自备礼拜访才是，于是他在某日雪天出行，车驾从简，只带了丁荣和一个赶车的马夫，进屋先鞠躬行礼，然后细述来意，又给老人家准备了上好的裘袄，这才说动老人为他作画。那画一共四幅，绘出这边境四季风貌，作为他回京后献给皇帝的礼物。

　　那日，汪植捧回画来，珍贵的好像捧着自己的性命一般，他把这几幅画认真卷好，塞入准备好的纸筒里去。

　　陛下心系苍生，又少出游如此之远，见此边境风貌，必然能开心吧。汪植这样想着，想着想着嘴角就挑起笑来，他最近脾气好的让旁人都慌张，日子越近回京，汪植脸上的笑容就越多，丁荣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况且，汪植的开心对丁荣来说，还不如他板着脸去呵斥自己来的轻松，他总觉得汪植的好脸色有些不合常理，生怕他突然爆发出什么惊人举措。

　　总算熬到回京，伴着汪厂公回京的一小波人组成一个小小的车队，在漫天风雪中拉出一溜长长的黑线，这黑线又渐渐的隐没在山和谷中。

　　皇帝知道自今日开始，外派官员就开始渐次回京，于是他今日起了个大早，在万贵妃屋子里匆匆吃完早餐，借着大雪天的理由停了早朝，背着太后，穿过偌大的紫禁城，早早的站在大门的城墙上。

　　在汪植的低气压压迫下，辽东到京城算是偏远的距离，被车、马和疲惫的下人们用超过所有外派官员的速度，第一个赶回京城，成为最早到达的外派官员。

　　那日京城也下雪，和边关的那密集到让人窒息的大雪不同，京城的雪不那么密，但也不小，雪花尤其大，下落的又慢，好像柳絮由空中被微微春风托着渐落下来，汪植叫马夫打开马车的门，又轻轻把厚重的帘子掀起一条缝隙，他看见京城大门，大片雪花打着旋儿落地，他伸手接住一片，那雪花圆圆的，两头有小小的尖角，很快就在他手心融化成一滴水珠。

　　属于汪植的小小车队向城门口的卫士出示了西厂的令牌，守卫对着马车鞠躬行礼，然后就把他们放进了京城，临近年关的京城比往日热闹，汪植透过门帘的缝隙看着街上采买年货的百姓，他看见漂亮的红色剪纸和拉花，小巧的糖画儿，还有红的可爱的糖葫芦。

　　汪植动了买糖葫芦的心思，但一想起要见皇上，变收了这心思，不过还有些不舍的多看了几眼那个小摊。

　　“先回趟西厂还是欢意楼？”丁荣在外面探头问道，脸冻的有些红。

　　“直接进宫。”汪植抬眼看他，“我总要先去面见陛下和贵妃娘娘才安心。”他说陛下的时候，心底隐约生出点什么不知名的期待，但那期待迅速的被汪植藏了起来。

　　于是车队穿过京城，在半路分道扬镳，只余汪植一个马车直奔着宫中而去。

　　人群渐稀，穿过广场，就是皇宫，汪植不由得彻底掀起帘子，透过鹅毛般的雪，去看逐渐接近的朱红的城墙。

　　随着那城墙逐渐接近，朱红是主体，守卫的将士是一袭黑甲，剩下的在白雪中看不清楚，汪植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就在他将要再次放下帘子的时候，他瞥到那城门除了黑红二色之外的颜色——

　　那是一抹在汪植念头里绝不会出现的明黄，藕色长袄的宫女稳稳的撑着黄色的纸伞，纸伞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那宫女不得不用双手扶住伞柄。

　　而伞下站着那抹明黄的身影，略显单薄的衣衫，和披在身后的纯黑色狐皮斗篷，头发束的一如往日的板正，也正是如此，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人被冻红的耳朵。

　　那人显然已经看见汪植，本是站在城强边的他向前猛跨一步，不顾寒凉，把手架在城墙边儿上，似要将汪植打量的更清楚些。

　　汪植低身出了车厢，站在马车前面，身子略有些不稳，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不过他没有丝毫在意，很轻易就站稳了身子。

　　然后，汪植抬头，向着城楼处喊了声很大声的“陛下”，再低头，规规矩矩的在马车上施了一礼。

　　这时马车已经走到了了紫禁城城门口，汪植等不及马车慢悠悠的速度，他几乎是飞奔着下车，红衣白裘，小脸上全是急切。

　　走到这里，小小的少年已经红了眼眶。

　　门口的守卫都识得汪植，无人敢拦，赶快开了门放他进去，而城楼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也在看见汪植下马车的时候快步走向下楼的楼梯处，徒留身后的宫女快步紧跟也跟不上。

　　待汪植一路小跑到内城楼下，皇帝已然下来，就站在楼梯前面，就站在汪植面前，带着那种汪植记忆里，看他诈死之后回来时的眼神看着他，就是身为帝王，很不该透露出的那种表情——

　　担忧，慌张，松口气，喜悦，思念，甚至是复杂的恐惧。

　　“臣汪植，参见陛下。”

　　小小少年不顾雪地的冷，直接跪下行礼，皇帝只能看见他仍旧白皙的额头，下垂的眼捷，还有冻的有点发白的唇，鬓边墨色的发，一袭熟悉的红衣，穿着他赐予他的白裘，好像雪地里的一朵花儿。

　　皇帝犹豫一下，终究是上前一步，弯腰拽着汪植的袖子就给他拉了起来，拽他起来的时候，皇帝没有太用力，所以掌心理所应当一般，从细腻的布料上下滑，待汪植彻底起身，皇帝的手已经牵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孩子的手腕冰冰凉，皇帝的掌心却是炽热滚烫的，汪植感受到那温度，好像被烫到一般想要收手，也不再敢直视皇帝，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火一样的掌心触碰到他的手腕之时，他就彻底红了眼眶，白嫩嫩的小脸，红了的眼眶尤其明显，他咬了咬嘴唇，本想憋住眼泪，可是除了唇也跟着红起来之外，没有一点儿用处。

　　皇帝注意到这一点，松开抓着汪植手腕的手，从腰间掏出自己的帕子来，一只手强硬的捧起汪植的脸，直视他的眼睛，带着万分的温柔去用帕子擦他的眼泪。

　　“多大的人了，一年不见，就眼泪汪汪起来了。”皇帝看他心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用
　　略带嗔怪的语气讲，听在旁人耳朵里，却是十足的宠溺温柔。

　　丁荣和皇帝身边的下人都只能远远的看着，门口的守卫也能大概看到皇帝拉起汪植和为他拭泪的举动，汪植想都不用想，明日里定会又有人参他一本，这事儿在今夜之前就能传到整个京中有权有势的大臣们家中。

　　“还不是许久没见陛下，臣实在想念陛下和娘娘，以至于今日，今日——陛下怎么来城楼了，陛下乃社稷之根，可要千万注意龙体康健。”汪植的声音里有些小哭腔，这让他和平日里严肃凶狠，或是狡黠恣意的厂公形象不同，这是天下唯有皇帝和万贵妃才能见到的，他真真儿符合他年龄的样子。

　　皇帝给他擦完了眼泪，见汪植还有要哭的意思，便故作凶狠的问他：

　　“朕看你有些瘦了，是边关食物不合口还是谁饿着你了怎的？朕说你要把自己整理的板正再回来，可不是叫你这样的。”

　　汪植一听这话，又要告罪，皇帝干脆又抓住他的手臂，“你且忍住，看我带了什么给你。”
　　汪植果然好转许多，探着脑袋看向皇帝身后。

　　皇帝挥挥手，随行的其中之一的宫女奉上一只上条型的木盒，皇帝对汪植点点头，示意他打开，汪植猜不透这是何物，小心的掀开盖子，险些就又红了眼眶。

　　盒子里是一只包有糯米纸的糖葫芦，红红的山楂和琥珀色的糖壳精致又可爱，表面撒了些许芝麻粒，看起来十分诱人。

　　“拿着吧。”皇帝冲汪植挑起一抹笑，终究还是小孩子，他这样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心底的喜悦好像落雪一样积攒起来。

　　汪植把糖葫芦从盒子中拿出来，咬了两口，吃掉顶头第一颗山楂果，甜酸的滋味在他口腔里爆开，小孩一下子就开心起来，唯独天寒地冻导致糖葫芦也一并十分凉，凉的他嘶嘶哈哈的才咽下去。

　　“若是觉得冷，便带回宫中吃吧。”皇帝瞅瞅汪植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待他咽下去这口之后拿过糖葫芦放回盒子里，看汪植眼巴巴的表情，不由失笑：

　　“无需担心，天子金口玉言，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然后皇帝看向宫内方向，在汪植转过来之时一把拉住汪植的手。

　　皇帝的手好像冬日的碳，夏日的骄阳，火一样的从汪植手中传到心里，西厂督公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惊讶神情。

　　“回养心殿。”

　　皇帝头都没回的招呼了后面一声，就牵着汪植迈开大步，完全把来时的轿子晾在了一旁。

　　这条路下大雪，白茫茫，左右都是暗红宫墙，汪植看皇帝侧脸，一如既往英俊和霸道摄人魂魄，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就挑起来，然后是无比灿烂的笑。

　　而皇帝一门心思在掌心的小手上面，那手与一切女子都不同，是男子的形态，骨节分明，但却肉乎乎的，有些凉，而且比一般人要小，小的简直可爱。

　　君臣携手并不是罕见事，但是皇帝与太监携手，只能成为宫闱不传之秘。但他们都不在乎，至少此时，汪植没挣脱，没跪下说陛下此举失礼，皇帝也没放手，十指扣的紧，一丝缝隙都不留，好像生怕汪植逃了一样。

　　他们大步走在风雪中，明黄和亮红。

　　那条宫路不知道为何如此远，好像一生一世都走不完。

　　他们也愿意一生一世都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