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葬礼之后 ...
-
Chapter 2 葬礼之后 After the Funeral
除了娱乐方式过于单调之外,何塞·巴登对欧律狄刻庄园的印象还不算太坏:美人、美酒,以及他无比熟悉的海上风光。与其他受到邀请的访客不同,他算是那种不请自来的角色,却意外地没有遇上作为闯入者理当面对的任何麻烦。唯一值得怀疑的是门厅桌上那张黑色卡片,银色花体字母准确地排列出了他的名字,要说是巧合,恐怕没有神智正常的人会相信。
年轻时期的异域旅途中,何塞见识过各式各样仪态万千的女性:衣饰华丽但温顺腼腆的东瀛艺伎,美眸生辉的东印度圣娼,热情奔放的拉丁裔舞者,以及高傲冷艳的英伦交际花.... 自认为阅女无数的他爱好将接触过的女性分门别类投其所好,加上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英俊外表,何塞在情场上可谓无往不利。可是在这北海孤岛上的破败庄园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分类系统明显受到了冲击。女孩们迷人又古怪,每一个人都融合了跨越种族的特质,有一些连阅历丰富的何塞也说不清源自哪支文明哪个国度。若是伟大的人类学学者布鲁门巴赫在世,又有幸得何塞之所见,恐怕也会对自己的理论产生怀疑。
现在这几位女士正与何塞坐在同一张长桌前,心神各异地等待晚餐的第一道菜。自登岛以来,庄园的主人始终没有现身,只有一个叫伊索·卡尔的年轻人负责宾客们的饮食起居。何塞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是如何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如此繁重的工作,在过去的几天里三餐一茶从未有过一刻的耽搁,直到今天晚上。
桌上的餐具是名贵的塞弗尔瓷器和巴卡莱特水晶杯,炫目的反光张扬着主人的雄厚财力,但是在宾客的性别比例上,他似乎不怎么上心。坐在何塞对面的妖艳女人名叫玛格丽莎·泽莱,自称曾是百老汇的舞台剧演员。何塞没听说过这名字,也不曾看过她出演的剧目,要么是因为玛格丽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要么这个身份根本就是伪造的。不过,单看外形,她倒是与当红的露易丝·布鲁克斯一个类型——俏皮的波波头,性感的烟熏妆,以及满含欲望的红唇;走动时礼服上垂坠的珠串流苏水流般泠泠作响。玛格丽莎旁边的菲欧娜·吉尔曼刚刚结束她在南亚的神秘旅行,鼻梁上还留着晒伤的痕迹。她的职业是祭司助手,却对神祇的名字讳莫如深。特蕾西·列兹尼克日常总是一身工装打扮,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姜黄色短发摆弄齿轮和轴承。晚餐是她为数不多会将脸洗干净的场合,把粗糙的帆布吊带裤换成黑色的丝绒材质搭配白色雪纺衬衫,并在座椅上一前一后地摆动未及地的小腿。坐在最远端的名叫奈布·萨贝达的廓尔喀雇佣兵是桌上除何塞以外的唯一男性,古铜色的脸毫无表情地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能隐约看到东方人少有的挺拔鼻梁和深邃眉骨。他的身型不算伟岸,动作却格外灵活,一把铜柄戈戈里弯刀从不离身。即使是海上战斗经验丰富的何塞也认为,任何情况下,和奈布起正面冲突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往常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吃完前菜了,结果今天门厅桌上突然又出现两张黑卡,晚餐桌上就相应地多了两套等待主人的餐具。何塞正盯着空出的杯碟出神,眼角的余光中突然涌进一团黑雾,在奈布适时拉开的椅子上翩然落座,出奇的安静和迅速让何塞一度以为她是到座位上才逐渐凝固成人形的墨汁。待他稳定心神仔细观察之后,反而更难说清是惊愕还是恐惧。即使以维多利亚时代的审美来看,来人依然白得可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被抽干;洋娃娃一样精致的五官似是陶瓷制成,任何细微的表情都会导致无可挽回的开片。当她抬头扫视在座的众人时,赤铜色卷发上形似雕枭羽冠的黑色羽饰就在灯火下一颤一颤地变换着晕彩。
邻座的玛格丽莎和特蕾西跟何塞一样紧张,尽管在传统的标准下她们的形容也足够怪诞。但是放荡也好率性也罢,不过都是些没有攻击性的个人偏好,无从使人警惕。廓尔喀人倒是没有任何不适应,甚至没有多看迟到的女孩一眼。就算他旁边坐的是具骷髅,何塞想着,这个冷血动物也能安然清空他的盘子。唯有从加尔各答回来的女祭司感到很高兴,快活地将她介绍给其余的人。
"这是来自贝坦菲尔家族的玛尔塔。"她颇为得意地说,像是提前知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玛尔塔伸手扶住额头,苦笑着迎接人们审视的目光。菲欧娜夸张的语体更适合去演一出有关中世纪宫廷纷争的戏剧,而不是介绍一位参加晚宴的客人。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贝坦菲尔小姐?"
"呃?"妖艳女人的惊叹打断了玛尔塔的思绪,她慌乱地从恍惚的状态中抽离,向对方道歉。
玛格丽莎并不介意她的失礼,只是急于印证自己的猜测,又问得详细了一些。
"就是与亨利·里舍订婚的那位,贝坦菲尔上将的女儿?"
玛尔塔看着她因为好奇而睁得大大的眼睛,落寞地点了点头。
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又开始变得凝重。
两年前,法国飞机制造商亨利·里舍订婚的消息曾一时占据各家报纸的重要版面。年轻英俊且富有,里舍是巴黎社交名媛们竞相争夺的目标。他本人一向来者不拒,常年混迹于裙钗之间,因而消息一出,未婚妻的身份就吊足了人们的胃口。不过,与订婚这件事相比,未来的里舍夫人却让报社很是费了一番折腾,在几个星期的追踪报道之后才勉强刊出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直到里舍的私人秘书在马球俱乐部不慎走漏了消息,已故英国海军上将劳埃德·贝坦菲尔勋爵的独生女儿才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段隐秘的恋情会走向一场奢华浪漫的婚礼,而亨利·里舍也将成为浪子回头的典范。然而现实却应验了东方人的那句古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因为一次鲁莽的试飞,享尽财富佳人的里舍变成了棺木里干枯的尸体,而父亲和恋人均已亡故的贝坦菲尔小姐,也在匆匆料理完丧事之后销声匿迹,如同从未存在于世上。
里舍的死因存疑。警方的调查报告显示飞机的发动机和控制系统都有疑似人为破坏的痕迹,无奈机身损毁严重难以提取证据。各种离奇的猜测随着年轻未婚妻的失踪逐渐具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点,正是这些来历不明的传言令此时的何塞等人坐立难安。
薇拉成了适时打破僵局的那个人。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再难从她身上移开。何塞特别留意了廓尔喀雇佣兵,发现兜帽下的脸也不自觉地转向了亚麻色头发的美人。
撩起淡紫色的丝缎裙摆,薇拉·奈尔以皇室般的优雅坐到桌前,满眼天真地面对众人复杂的眼神。她的仪态中有古希腊雕塑的端庄,也有洛可可式的华贵和灵动,繁复的花结发饰在她头上丝毫不显得沉重,反而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头身的完美比例。
面对极具魅力的同性,女人们的表情是最有趣的。妖艳的玛格丽莎似乎很不屑,浓墨重彩的眼睛却盛满了嫉妒;菲欧娜有些自卑地理了理火红的发辫,她其实很漂亮,只是被异教徒一样的装束掩盖下去,鲜少有人夸赞。年纪尚轻的特蕾西好像并不懂得美的概念,反而是对其他人的反应感觉迷茫。剩下与薇拉相对而坐的玛尔塔,深色的眼睛依旧一潭死水,只在嘴角扬起一弯哂笑。浓重的火药味取代了往事的阴云,却同样使人不得喘息。何塞只能低头专注于卡尔刚端上来的蛤蛎浓汤,好在汤的美味比起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所以我们终于可以开始自我介绍了?"特蕾西还是晃着她的腿,说话时也不忘记往嘴里一勺勺地送汤,今天等了太久,她已经饿坏了。
何塞也想开始一个新的话题,但他可不会满足于虚伪的自我介绍。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见不得人的秘密,且不论玛尔塔·贝坦菲尔有没有谋害亨利·里舍,一个家教严厉的英国贵族女孩接近这种浪荡子的目的绝对不单纯。玛格丽莎和薇拉这样耀眼的美女同样不是省油的灯,她们能轻易迷倒一群年老昏聩的傻瓜,让他们乖乖奉上自己的财产,然后在一场来的刚刚好的心脏病发作之后一命呜呼。至于奈布、特蕾西和菲欧娜,鬼知道他们干过什么没人性的事——种族屠杀,人体试验,或者活人献祭那之类的。
女士们倒是很配合,依次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职业。玛格丽莎嫁给前夫以后就逐渐淡出了演艺界,现在正在寻找重新登台的机会;菲欧娜以占卜维生,不少名流政客都是她的座上宾;特蕾西是专精钟表制作的机械师,独自支撑着伯灵顿拱廊街的一家老店;玛尔塔在里舍死后从皇家空军退役,刚在美国上完大学;薇拉则是格拉斯知名香水商萨□□安·奈尔的继承人,说话带着迷人的法国口音,她目前正专注于新香型的研制。
剩下的奈布·萨贝达履历很简单,先是通过雇佣兵征召考核服务于东印度公司,在彻底厌倦族人间的自相残杀之后带着一身旧伤做了自由度更大独立雇佣兵。至于何塞自己,私掠者毕竟是个见不得光的职业,他只说自己是为王室服务的海运商人。
所有的身份看上去都足够体面,一些甚至可以说上流,但是没有人敢松下绷紧的神经。就像何塞隐瞒了他职业的本质,玛尔塔背负着谋杀的嫌疑,这间不大的餐厅里每个人的过往都不清白,这才是他们收到邀请函的真正原因。
"薇拉·奈尔.... 我听过这名字。"玛尔塔突然这样说,双手依然保持着切羊排的动作,眼睛也没离开自己的盘子。她耐心地将羊排切作整齐的小块儿,却没有一点要吃下去的意思。之前的鹅肝酱和汤也是,几乎碰都没碰。"你调制的[笼中之蝶]可曾是我最想在成人礼收到的礼物。"
"您过誉了,"薇拉羞涩地低着头,想要掩饰脸上控制不住的欣喜。"那款香水的尾调有些缺陷,我一直在尝试改进。"
"完成之后请一定让我头一个试用,"玛尔塔半开玩笑地说,"最好再设计一只独一无二的瓶子,有了它我大概就能在家族里摆脱[维京人]的坏名声了。"
"我想我们家里拥有坏名声的就是我了。"菲欧娜呷了一小口红酒,悻悻地低叹。"我母亲生前就从来不看好我。"
"别担心,亲爱的。一个家族里总会出那么一两个所谓不太正常的孩子,无非是迂腐的长辈们无法发掘他们的才能。"何塞安慰她时银餐叉正在手里打着转儿,一不小心脱手掉在瓷盘上发出巨响。他尴尬地拾起叉子朝菲欧娜轻浮地笑了笑。
"的确如此,"玛格丽莎接过话来,"你现在不是挺成功吗?听说还被邀请参加了大使馆的舞会。我可从来没去过那么高贵的场合。"
"也许赢了这场游戏就有机会了。"
特蕾西话才说出口就开始后悔。六双眼睛一瞬间整齐地看向她,令她完全不知所措。就连正在为奈布斟酒的卡尔,流畅得体的动作也有一刹那的凝固。这些形色各异的眼睛里写着恐惧和警惕,还有那么一两对眸子——特蕾西竟然害怕得忘记了辨别它们的归属——透出了残忍的凶光。
玛尔塔敏锐地嗅出了空气中的杀意,觉得现在的状况异常荒唐。人类就是这么愚蠢的生物,一些与生俱来的特质他们却引以为耻。虚荣、嫉妒、贪婪、嗜血.... 人性即是罪恶本来就是宗教骗子们最无耻的谎言,一众愚人却一边极力维护,一边又将出于个人意志犯下的罪行归咎于天意。如果他们能像特蕾西一样有种面对现实,如今也不至于自投罗网来到这凶险的地方而不自知。
"我突然想起,"她邪恶地笑了,还刻意用了文法学校里教授的那种"有教养"的发音,"薇拉你是双胞胎吧?你的妹妹怎么样了?我记得她叫克洛伊?"
闻言,薇拉那完美无瑕的脸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也能看出几分恼怒。也许是刚才的紧张让她暂时忘记了保持优雅,她的回答中竟夹杂着咝声。"为什么问她的事?"她反问道。
"只是想我兴许能顺便帮你个忙。"玛尔塔看起来很轻松,不紧不慢地咽下最后一口蛋奶酥。"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心理学研究可是很先进的。凯恩·诺瓦塞特教授曾是我的监护人,他可以为克洛伊进行一套专业的检查然后制定适合她的治疗方案。你们的家族里,克洛伊才是不正常的那个,对吧?你的舒芙蕾要塌了。"
何塞不知道这个女人突然攻击薇拉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还是制造新的纷争,她之前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的敌意。但他也承认,与神秘诡异的邀请函相比,家族怪人作为谈话主题要轻松的多。就像他之前说的,谁家没有一两个古怪的孩子呢?反倒是薇拉的愤怒显得有些过激,也许她那样万众瞩目的人物早已习惯了所有人围着她转。一个不正常的双胞胎妹妹不仅要分走对她美貌的赞誉,还有损家族的名声,她才无法容忍。
而薇拉的回答却落在了何塞的预料之外。
"克洛伊死了。"她这样说,面目僵硬,如同呓语。
"噢,"玛尔塔了然地侧了一下头,继续搅动茶匙,"Requiescat in pace."对于失去孪生姐妹的悲伤她好像并不能感同身受。
玛格丽莎有些呼吸不畅,菲欧娜也是。特蕾西刚从失言的危机中脱身,更不敢轻举妄动。窗外的夜色黑得浓郁,斑驳陆离的树影间持续传出欧夜鹰的颤声鸣叫。它们好像永远不知道疲惫,也不关心这间温暖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里正在酝酿怎样一场惨烈的战争,只是不断用使人烦躁的叫声提醒着众人身处的困境。
"爱丽丝也死了。"长桌尾端的廓尔喀人突然发出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地提起一个陌生的名字,却没有为其他人留出询问的时间,就快速起身去了门厅。
惊骇中,其他人也陆续起身离席。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坐在一起玩几局桥牌,或者喝上两杯朗姆酒,可是这场怪诞的晚宴之后,没有人还有心情待在这里。他们都迫不及待地逃回各自的房间,好躲避盘踞在此的无形魔鬼,只留伊索·卡尔一个人以毫无情绪的专业态度清理餐桌。何塞隐约听见特蕾西小声抱怨,这顿晚饭像是吃下了一连串的墓碑。他正要在心里嘲笑未成年少女的天真,片刻之后又深以为然。整个晚上,他们都像是在细数彼此人生中的葬礼,谁也说不清在这些葬礼中,死去的是否仅是被埋在六尺之下的那具尸体。他能确定的只有今晚无人可以安睡。
They whose guilt within their bosom lies, imagine every eye beholds their bl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