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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夏洛特夫人 ...

  •   Chapter 3 夏洛特夫人 The Lady of Shalott

      穿过夜色下的走廊回到房间,玛尔塔一脸倦容地倒进柔软的床垫里。离开生着炉火的餐厅,礼服领口裸露的肌肤骤然间失去了保护,在秋夜寒风的切割下阵阵刺痛。她只能不顾淑女的仪态,在猩红色彩玻璃的注视下扫过蒙尘的地板,以求尽快到达位于西翼的临时庇护所。进门之前她忍着寒冷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特蕾西·列兹尼克和玛格丽莎·泽莱,幸好她们同样步履匆匆,在黑暗中专注于寻找方向,无瑕留意他人的异常。
      房间的窗户敞开着,皱巴巴的灰色窗帘垂坠在两侧,边角处已经留下了被虫鼠啃咬的缺损。这个季节开着窗户睡觉会很冷,但是玛尔塔还是让它保持了原状,比起过低的温度,她更担心在室内霉腐的气味中窒息。欧律狄刻庄园里到处都是腐败的味道,枯死的植物连同灰色的陈旧石墙一起构成一座宏伟的坟墓,少女害怕自己会是最先化为白骨的那名死者。烦躁中她胡乱地拉过毯子,为保持体温蜷缩起身子任由睡意将自己吞没。
      明明睡了一整天,结果依然撑不过今天晚上。她失落地将半张脸埋进毯子里,不甘心就这么睡去,但还是闭上眼睛,忘记了吹熄床头柜上的蜡烛。

      杰克在踏上旋梯之后逐渐显出身形,比起脆弱又沉重的人类身体,他更喜欢化作薄雾的形态,轻盈地溶入环境中四处游荡。即使偶然发出响动引起了某个人的注意,那人也只会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团流动的水汽,继续专注于手里的事情;或者把杰克与传闻中死于非命的前任庄园主之一联系起来,惊叫着跑开。无论如何,在过去的几天里,宾客们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杰克的存在,即使他与这些人生活在同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里。
      今天杰克遭遇了一场事故,并因此大为光火,虽然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这是自己咎由自取。
      傍晚时分他以流体形态悄悄滑下塔楼残破腐朽的木质楼梯,来到女士们居住的二层。塔楼连着东翼,走廊尽头菲欧娜·吉尔曼的房间门上,一只造型夸张的捕梦网被编织成人眼的图案紧盯着这位不速之客。杰克伸手摸了摸上面装饰的极乐鸟尾羽,微弱的气流变化中它们如同斑斓的琴键起伏跃动,在他冰灰色的虹膜里投影下一抹温暖的色调。异域风情的饰品勾起了杰克的好奇心,他抬起左手轻轻敲了敲门,闪身躲进走廊的阴影中。趁着紫色眼睛的女祭司在打开的门后迷惑地张望,重新变得透明的身体从容地侵入了她的房间,在暗中仔细查看各种稀奇的器物摆设。
      菲欧娜正在挑选礼服和首饰。她看起来很期待今晚的宴会,在艳丽的布料和亮晶晶的珠宝之间快乐地打着转儿。那些金属饰品大多以黄铜为底,涂着珐琅釉写就的符文,或者镶嵌成色饱满的彩石,只有几只小心地收藏在莳绘漆盒里的耳环保有纯粹的黄金色泽。杰克花了点时间来辨别耳环的材质和工艺。他虽不是珠宝鉴赏的专家,却也不难看出上面的图案出自极高的雕刻技艺;整件首饰应该是纯金制成,但是杰克总感觉那些过渡平滑自然的曲面具有比黄金更明亮耀眼的反光,在红丝绒衬垫上随灯火的晃动诡异地明灭着。这确实是精品,绝不是其他粗制滥造的翻模制品可以相比的,奇怪的是菲欧娜并没有要佩戴它们的打算,甚至不愿意让目光在漆盒上多做停留。她从翻得乱七八糟的衣箱里拣出一套橙蓝相间的裙子,站到穿衣镜前准备换上。
      少年时代起杰克就已经认识到自己不是个有道德感的好人,但他也自认不是喜欢偷窥女性隐私的下作之徒。菲欧娜的举动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慌,可房门已经锁死,无路可逃,他别无选择,狼狈地拉开距离调整呼吸面向窗外夜空中升起的点点星光。
      垂落的窗帘后面,一只墨绿色的瓷碟孤零零地放置在阳台边缘,看起来是用于饲喂某种小型动物。此时显然不是开饭的时间,碟子里空空的,也许要等这个调皮的姑娘从晚餐桌上顺来肉排或者面包屑,她那毛茸茸的朋友才会现身。
      杰克如此推断着,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镜子前的菲欧娜。香艳的画面吓得他差点暴露自己的存在,他赶紧捂住眼睛,才想起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实际效果,只能重新面对落地窗寄希望于背后的女祭司动作不要太慢。

      羽翅振动的声音在孤岛的深夜里格外清晰。这个时候,聒噪无比的欧夜鹰也尽数归巢陷入了沉睡,只剩欧律狄刻的古宅内暗流涌动。玛尔塔被这突兀的响动惊醒,恐惧中血液逆流,带来一阵眩晕。床头柜上的蜡烛已经熄了,唯有借着月光寻找室内的异状。微弱的光线下,胡桃木家具笨重的轮廓也变得有些渗人:也许那只巨大的衣柜已经成为了某个怨灵的藏身之处;写字台底下正蜷伏着满眼血丝的杀人鬼。苍白的少女被恐怖的记忆夺去了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在颤抖中用仅存的稀薄理智憎恨幼年时的轻率——她不该无视母亲的警告翻阅书架顶层那些印着霉斑的破旧书卷,更无论将其中亵渎神明的符咒和仪式付诸实践。
      现在所有的悔恨都为时已晚。月光透过轻薄的床帘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瘦长的身影,在窗前的位置显现出模糊的轮廓。也许是没有完全从睡意中挣脱,玛尔塔总觉得那剪影形状极不稳定,好像一团与空气不相溶的有色液体,在气流的影响下持续波动。这不是进行科学性观察的时候,她知道,悄悄摸出枕头下的转轮手枪,压下击锤。
      "枕头底下藏枪可不是个好主意,小姐,"闯入者听到了清脆的"咔嗒"声,上前撩开床帘,流动的透明身形逐渐覆上了色彩。"你不会想在睡梦中给自己头上开个洞吧?"
      要不是天生吸引鸟类的体质,杰克绝不会出现如此低级的失误。那只狡猾的雕枭在吵醒床上的睡美人之后,就逃进夜色消失地无影无踪,留下来不及脱身的隐形杀手独自面对女性的歇斯底里。
      "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就把你漂亮的头打开花。"玛尔塔将枪口对准杰克的额头,慢慢挪动双腿向床的另一侧边缘移动。床帘被掀起的时候,她以为自己面前会出现一只无面的夜魇,或者类似的生物,它会用瘦骨嶙峋的爪子抓穿猎物的皮肤,细长滑腻的尾巴烦人地甩来甩去。
      可帷幔后面露出的是一张正常的人脸,不仅如此,这张脸还的确说得上好看。玛尔塔其实很喜欢他额前自然垂落的卷发,纤薄的双唇和细长挺直的鼻梁;还有说话时优雅的发音,每一个音节都像催情的魔药,惹的她脸颊发烫。
      这就是个居心叵测的无耻混蛋,她在心中告诫自己。
      "冷静点,小可爱,"杰克顺从地停在原地,将双手举至肩头,"这不是有教养的女士应该摆弄的东西,听话,把枪放下。"他继续油嘴滑舌地劝说。
      "闭嘴!你在这里做什么?!"双脚一落地,玛尔塔顿觉安心不少,在问出端倪之前,她不想贸然打死这个无礼的人渣,在她本人的安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
      瘦高的年轻人还是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却也没有回应刚才的问题。过了良久,他才把头偏向一侧,扬起眉毛调侃道:"我实在是没办法闭着嘴回答你,请原谅。"
      那一刻杰克终于觉得自己是上了年纪。在他职业生涯的初期,要制服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是轻而易举的事,她们都穿着导致呼吸困难的鲸鱼骨束腰,手上除了骨瓷杯和刺绣绸扇什么也不会拿,唯一可能存在的杀伤力来自绣绷上的细针,攻击距离着实有限。40年前在白教堂如鱼得水的开膛手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将遇见一个像炸了毛的野猫一样的小女孩,并且这野猫除了会虚张声势地对他哈气,还随时都磨尖了爪子。
      他一定要亲手宰了这贱人。

      听到枪声的薇拉从藏书室的书桌前缓缓站起,她不确定这声响来自哪里、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也不想浪费时间打听。事实上,想到某个人很可能为此退出这个游戏,她甚至还有些高兴。但现在她不得不赶紧离开这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赶在有人发现之前装作刚从房间里出来的样子。二层的平台上,何塞·巴登喘着气向下张望,应该是听到声音之后从楼下跑了上来。他身后的奈布·萨贝达终于没穿带兜帽的外套,嘴唇却依旧咬得死死的。
      "怎么回事?"菲欧娜活泼的女声颤抖着,从东翼走廊的门后探出头。她只套着一身轻薄的睡衣,红发蓬乱地散在肩上。
      "不像是我们这边的声音,"薇拉平静地安抚她,"我们去西翼看看。"
      东翼只住着她和菲欧娜·吉尔曼,现在女祭司没事,如果不是不见人影的伊索·卡尔出了问题,那就是剩下的那三个女人。
      "那个男仆去哪儿了?"他们正停在特蕾西·列兹尼克的门前,菲欧娜也发现与男宾同住一楼的伊索不在,疑惑地看向何塞。她谨慎地选择了询问的对象,想要避免直视廓尔喀人的眼睛。漆黑的眼眸看似沉静,菲欧娜却怀疑那底下掩藏着风暴。
      "他没给我们开门,说他头痛。"何塞无奈地怂怂肩。
      年轻的机械师不在她自己的床上,薇拉他们敲门的时候,她正从走廊尽头往这边看。
      "这里。"她招着手。玛格丽莎跟在后面,紧紧捂着皮草披肩的衣领。
      玛尔塔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子弹击发的后坐力震得她手掌发麻。那一枪不可能射偏的,她愣愣地看着嵌进墙体的弹头。只隔着一张床的距离,灼热的金属粒应该准确地穿过了那个混蛋的右肩,但是地上却找不到一滴血迹。她没看清男人退到阳台上之后是怎样离开的,如果是直接跳下去,恐怕膝盖已经伤的不轻。女孩嘲笑着自己的恻隐之心,垂下因为枪支的重量而脱力的手臂跌坐在床上。在其他人赶来之前,她已经编好了一个拙劣但足够有效的谎言。
      "梦魇而已,"褐色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薇拉·奈尔,略带歉意地解释。"我以为有人闯进来,就开了枪。"虚弱的玛尔塔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把法国来的调香师作为取信的首要目标。也许比起轻浮的青年,她在潜意识中觉得这个女人要更可怕。

      "看来事情进行的不太顺利。"
      磁性的法语腔调让杰克虚起了眼睛。他还未从枪击的痛觉中恢复,完全没有心情和颜悦色地应付斜倚在旧沙发上的绅士。
      "我讨厌你坐我的沙发,约瑟夫。"他咬牙切齿地挪到墙边的酒柜前,倒上两杯白兰地。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惬意的接过杯子,一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反而放松地叠起了双腿。他在脸上涂着一层细薄的铅粉,用淡淡胭脂画出毛细血管的纹路。如果杰克身上的黑色风衣已经足够古板的话,法国贵族的打扮是远不足以用过时来形容的。恋旧的绅士在进入20世纪之后依然在私人场合保持乔治王时期的装束:天鹅绒外套的镶边、丝绸衬衣的蕾丝以及雕刻了家族纹章的戒指,全都经过精心挑选组合在纤弱苗条的身体上。杰克也因此不喜欢他——约瑟夫总让他想起弗朗索瓦·布歇的作品,里面的纨绔子弟和贵族身份下的娼妇们有着同样玫瑰色的娇嫩肌肤。
      "没有找到诺瓦塞特要的东西,"杰克端着杯子走到画架前,想用右手掀开上面覆盖的白布,"那女人就是个移动的军火库.... 啊,真该死!"
      约瑟夫戏谑地看着杰克吃痛的狼狈模样,双颊落下睫毛纤长的影子。"那就是藏在别的什么地方了。"他装作遗憾地叹气,语调却幸灾乐祸地扬得很高。"我还以为,"他继续刻薄地嘲讽着,"你很懂得如何取悦女性。还是说,这个小妞很对你味口?"
      "你要是没别的正经事要说,就赶紧滚出去。"右肩的疼痛搅得杰克心烦意乱。他的确没料到那个暴躁的小丫头真的会开枪。幸好他站立不动的时间足够长,在子弹击中的瞬间成功脱离了实体形态,否则别说画画,余生想要正常使用右手恐怕都是奢望。
      可惜事与愿违,银发的绅士不仅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还厚颜无耻地凑近了他颜料未干的画作。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他在杰克背后来回踱步。"我是说,我们谁都会有这种时候....你要是觉得事情难办,我可以帮忙。只要拿回那些藏书,诺瓦塞特才不在乎是谁扭了这贱人的脖子。"
      法国人自以为这好意杰克难以拒绝,可削瘦的画家仍然不肯领情。"离她远点。"他发出咝哑的警告,挑出一支用旧的调色刀旋转着抛向半空,然后贴着约瑟夫的鼻尖落回手里。"诺瓦塞特那个老不死的杂碎,自己制造的麻烦,却要我们来替他收拾。你可以马上就做掉那只野猫,我才不拦你。反正以现在的状况,你一定是死在我前头。"
      这次的威胁算是起了作用。约瑟夫悻悻地坐回沙发里,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酒。"底下那个家伙怎么样了?"他突然问,颓丧地望着倾斜的房顶。
      "疯的厉害。我感觉他已经没有足够的理智来操纵这次的游戏。"
      不同于脸上波澜不惊的表情,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杰克的声音含着令人意外的辛酸。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约瑟夫手背上皲裂的痕迹,低头点燃一支细长的雪茄。"我不会让她活着离开这座岛。"
      约瑟夫合上淡蓝的双眼,在沙发上仰面睡去。杰克凝视着他颤动的睫毛,回想起在剑桥的初识。彼时四个恃才傲物的青年太过自命不凡,以为可以仅凭人类之躯掌握那些被古人极力抹除的知识。而当远古的力量开始索要代价,支离破碎的身体却早已断绝了他们的退路。
      放飞笼子里的渡鸦,美貌的年轻人回到色调凄冷的画布之前。另一个灵魂在寄生这具躯体的时候,会用绘画来压抑恐惧——一种已经不存在于杰克身上的情绪。
      所以我又是要在这里寻求什么样的安慰?他迷茫地拿起画笔。
      铺天盖地的百合花白骨般垒砌在一只小船四周。华美的锦毯中央,弥留之际的少女双唇微张,艰难地呼吸。她的脸骨瓷一样苍白,褐色的眼睛包裹着浓烈的妆墨,与玛尔塔·贝坦菲尔一模一样。
      The mirror crack'd from side to side;
      "The curse is come upon me! " cried
      The Lady of Shalo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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