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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次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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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放弃了。”我说道。
“放弃了……”
“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太爷爷死后,家里除了我就只剩下你太奶奶和你叔公,要是我也走了,那这对孤儿寡母该由谁来照料?村子少了一个能够带领众人抵御外敌的领袖,再遇见类似山鬼的事情又该如何应对?”我摊手道:“于公于私,我都必须留下来。”
“所以这就是爷爷你没能当上木雕师的原因吗?”小盛儿紧皱着眉,小脸满是忧郁,“就因为错过了一次机会,就只能一生困在这里。也太过分了……”
“不,错过了这一次拜师学艺的机会,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我摇摇头道:“我也没有被困在这里。”
“诶?可是……”
“起初几年确实是抽不开身,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你叔公渐渐长大成人,也有了一身不弱于我的武艺。而且在杀死山鬼后第十年,我又收到了木雕师送来的信,他说我现在仍然可以去找他学艺。”我说道。
“真的吗?”小盛儿惊喜道。
“是真的。那封信我还好好存放着呢。”我笑了笑继续道:“当时我完全可以走掉,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叔公一直知道我喜欢木雕,也对我冒险杀死山鬼为父亲报仇,又独力支撑了家里与村子十年感到愧疚,他很乐意接下我的担子。你太奶奶也是一样的想法。”
“那爷爷你为什么不走?”
“其实起初我是想走的,甚至都已经开始幻想起到京之后的学艺生活。那天晚上,我难掩兴奋,时隔十年久违地拿起小刀与木头,想要雕个小东西出来。”我低头望着自己枯老的双手,“可是在下刀的那一刻,我的双手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一双抬起五十斤石锁都能纹丝不动的手,却在托着一块木头的时候发颤。”
“那一刻我明白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挽回,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会永远刻入心中。就算杀掉了山鬼又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永远改变不了,我一生都会为自己当初的那一棍懊悔。”我望向自己的孙儿说道:“小盛儿,爷爷已经再也没法做木雕了。”
“怎么会这样……”小盛儿喃喃道。
“人生在世,便总是这样,悲多喜少,难能圆满。”我轻轻道:“无可奈何。”
小盛儿低着头默不作声。
“后悔了吗?”我笑了笑,“跟你说了不要听的。”
“爷爷,那要怎么样才能圆满?”小盛儿突然抬头问道。
“这个啊,爷爷我也不知道。不过至少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不要鲁莽妄为。”我笑了笑,“别对你父亲下死手。”
“这倒不用担心,我还比较怕他不小心打死我呢。”小盛儿撇了撇嘴道。
这时候屋门突然被人敲了敲,云飞的声音响了起来:“父亲。”
“进来吧。”我应了一声。
云飞走了进来,那张和我中年时格外相似的脸,一看到小盛儿便立刻板了起来:“你果然躲这里了!我跟你说过别打扰你爷爷休息,你耳朵呢!”
小盛儿吓得缩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便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你比小盛儿还打扰我呢。”
云飞顿时惶恐道歉。
我看他这模样,心里总是觉得奇怪。
许是被父亲严厉教育多年导致的反弹,我对云飞可说是宽容到溺爱,从小到大不曾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动手打了,也从没有逼他做任何事情。
可他还是变成了一个幼时天天嚷着‘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英雄’刻苦磨炼武技,长大后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人。跟他爷爷似的。
“让小盛儿多陪我一会儿吧。你们谁都不肯来,我可无聊的紧了。”我又道。
“父亲,您就不要再宠他了。他已经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我都管不了他了。”云飞说道:“你若一定要他陪,也可以等他把两个时辰的马步练完再说。”
小盛儿一听到‘两个时辰的马步’,吓得小脸发白,哆哆嗦嗦地望着我。
而我耸了耸肩,毕竟云飞都说到这地步了,我也爱莫能助了。
我可不想成为阻碍自家儿子教育孩子的多事爷爷。
最后小盛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我冲他挥了挥手。
或许是白天聊了太多往事的缘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老是梦见过去的事情。
梦到幼时的自己在月光下雕刻木头,梦到自己怒发冲冠挥棍抽打父亲,梦到那夜晚的林间,我在虫鸣声中与山鬼厮杀。
山鬼的脸庞在梦中格外清晰,抛却那些仇恨,客观来讲,那可真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啊。若是长在人身上,大概能惹得十里八乡的小姑娘们春心萌动吧。
纷繁的画面杂乱地涌现着,最后我还是醒了过来。
一醒来就感觉口里干涩得要命,仿佛被人塞了把沙子进去一般。
可现在已经是深夜,大家都睡着了,指望叫人来倒水也不现实。
我本想忍一忍,等明天再说。
可喉咙实在渴得受不了,只得起来。
今天的身子比以往还要虚的多,我起身下床,走到圆桌面前,这么一件小事就把我累得快喘不上气来了。
所以我也没敢坐下,生怕坐下就起不来了。
就这么站着提起茶壶往杯里倒水,壶里还有大半的茶水,因此我提得很是吃力,手一直在抖,害得茶壶也摇摇晃晃的,茶壶嘴也没法对准杯口,茶水全撒到桌上了。
我皱眉咬着牙用力,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倒满了一杯。
“哈……”我松口气,放下茶壶,正要端起杯子,突然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我倒下了。
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意识还迷迷糊糊的,既动不了也看不清。
我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了声音。
是小盛儿的声音,还有云飞,还有儿媳……大家伙儿都聚在我身边,吵吵嚷嚷着。
“爷爷,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我听到小盛儿在哭。
死?
啊。是这样啊。我是要死了啊。
也行了吧。都活到这个年纪了,就算死掉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我竭力睁开眼睛,想要最后再看他们一眼。
眼前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我看到大家伙儿们围在床边,小盛儿小脸上淌满了泪水,云飞红着眼眶身体在颤抖……
真是的,何必这么难过呢?
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劝慰他们了,只能默默注视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这时我心头突然一跳,不由睁大了眼睛。
我看到了父亲。
他站在大家身后,板着脸看着我。
他左手上托着一支笔筒,是木雕师的笔筒。
这些年我无论如何都只能想起模糊模样的笔筒,此刻无比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细腻光滑温润如玉的肤质,细节丝丝入扣的高浮雕人物画,一切都精致得仿佛是神仙用法术变出来一样。
“这就是安儿你做出来的木雕吗?”父亲举起笔筒,对我露出骄傲的笑容,“不愧是我儿子,没有给我丢人。”
“啊。啊……”我不由热泪盈眶。
我在做什么啊?
偏偏在快死的时候做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
真是、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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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睁开眼睛,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心头在强烈地悸动着,连带着呼吸都变急促了。
我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放在眼前。
细腻白皙充满生命力。
是十四岁少年的手。
是沈从文的手。
不是谢安的手。
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随后我把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回想着刚刚的梦,仍感觉不可思议。
前世什么的,仇人什么的,居然全都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