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世有仇》积沙成河

6、第一次前世

　　“不是爷爷的错！”
　　在我逐渐被痛苦淹没的时候，小盛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向他看去，他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而严肃地望着我，很是用力地重复了一遍：“不是爷爷的错！”
　　我一愣，随后不由笑了起来，心头涌出一股暖意，将痛苦驱散。
　　我何德何能能如此幸运，有这么一个好孙儿？
　　“全都是可恶的山鬼害的！全是它的错！”小盛儿又愤怒地说道：“我讨厌它！爷爷，后来怎么样了？你要为太爷爷报仇吗？”
　　“当然有了。”我点点头道：“杀父之仇怎能不报？在你太爷爷的葬礼结束之后，我便召集人马去找山鬼报仇，然而却遇到了麻烦。”
　　“什么麻烦？”
　　“没人愿意陪我去。他们被你太爷爷的死吓坏了，没胆子再去面对山鬼。而我当时实力不济，名声不显，远不如你太爷爷，也没法给他们信心与勇气。”我叹气道：“最后只有寥寥几人，他们都是我叔叔辈的人物，与你太爷爷相识已久，要么交情莫逆，要么受过大恩，所以尽管并不相信我，但仍愿意来帮忙。”
　　“与上一次浩浩荡荡的阵势相比，这一次的队伍寒碜得可怜。当我们出发时，村里的人也议论纷纷，他们全都觉得我们是去送死。”我苦笑道。
　　小盛儿闻言哼了一声，不满道：“是他们笨！”
　　“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我们是在送死。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眼帘微垂，“那些时日我时时刻刻被内疚自责折磨，每次合上眼睛就能看到你太爷爷惨死的面容，听到他在向我咆哮‘是你害死我的，全都是你害的！’我已经濒临崩溃。当时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出发的。”
　　我看着小盛儿道：“要么让我杀死山鬼，要么就让山鬼杀死我。没有第三条路了。”
　　小盛儿不由咽了口口水。
　　而我继续说下去：“当我们进入了山林后，便开始寻找山鬼的踪迹，但它似乎是被上次的阵势吓到，多了些警惕，开始有意藏匿自己的身影，我们起初数日毫无发现。直到某天，我们偶然在一条溪水旁见到了它。”
　　“它背对着我们正在喝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当时的我兴奋不已。”我继续描述道：“我躲在草丛里屏住呼吸拔出背上的长矛，然后猛然向它投掷过去！”
　　“然后呢？”小盛儿紧张地问道：“中了吗？”
　　“中了，但也偏了。我是瞄准它后心投掷的，可是大概是被长矛破空的呼啸声惊动，它突然侧身躲闪，结果长矛就只扎中了它的肩膀，但这也足够了。”我说道：“我从草丛中跳出来，手持长枪向它靠近，本做好了与它殊死搏斗，甚至命丧当场的打算，可没想到它拔掉长矛后，便直接逃走了。”
　　“它怕了？”小盛儿问道。
　　“或许吧。或许就是上一次它被你太爷爷打怕了，所以又碰见活人就不敢靠近。”我继续说道：“此后数日我们又遇到了它几次，可回回都是这样，我们甫一靠近，它便立刻逃窜。它动作敏捷，对山林路况也比我们熟悉，所以每一回都能逃走，让我们极为恼怒。”
　　“胆小鬼！”小盛儿不屑道。
　　“是啊。丢人现眼的胆小鬼。”我顿了顿继续道：“这场追逃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我们中的老猎户发现了山鬼的巢穴。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老猎户一开始以为里面住着老虎熊之类的猛兽，可是进去之后，却在里面发现了兽皮、打磨过的薄石刀等等东西，从而确认了这里是山鬼的家。”
　　“这是一个巨大的收获，我们开始细致搜查起整个巢穴，清点里面的东西。紧接着我们又发现巢穴附近一块空地上插着一根树枝，这古怪的情景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拔了树枝，往下挖掘，结果你知道我们挖出了什么吗？”我问道。
　　“是什么？”小盛儿迫切地追问。
　　“是白骨。”我回答道：“白骨的主人显然死前曾被野兽啃食过，骨头上有着明显的牙印，而且还缺失了不少部分，难以拼凑成完整的尸骸，不过头颅还在，那是一颗人类的头颅。”
　　小盛儿睁大了眼睛：“爷爷，难道说那是山鬼……”
　　“是的。没有别的可能了。显然那头山鬼在很早以前就对活人下手过了。”我冷冰冰道：“该死的怪物。”
　　“一具残破的白骨，身上又没有任何遗物，无法分辨出他究竟是谁，也就没法将他送回到家人手中，但一想到他是被山鬼像填埋垃圾一样埋在土里，我就又愤怒不已。所以我们放火烧掉了白骨，尘归尘土归土。”我接着又道：“随后我又在山鬼巢穴里放了一把火，看着它的东西在火焰中毁灭，我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
　　“我转身看去，在茂密的树林间发现了山鬼的踪迹。它站在一棵大树的分枝上，低头望着我们，猩红的眼睛冰冷而残酷，充满怨毒，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我顿了顿道：“在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它便迅速转身离开了。但我有一种预感，它不会再逃了。一切恩怨都将在今晚结束。”
　　小盛儿专注地听着，连话都不说了，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等着后文。
　　“正是因为这一预感，那天晚上我主动要守前半夜，我坐在火堆旁，紧紧握着长矛，注视着周遭每一处角落，一直到月亮升到最高点，山鬼都没有过来。我只能和别人换班，自己先睡下了。我很快就睡着了，可睡了没多久，我突然被一阵嘈杂的叫声唤醒，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被鲜血染满的脸。”
　　“是山鬼。”我眼帘微垂，“它站在火堆前，掐住一人的脖子提到半空中，那人双手直直地垂落，显然已经死了。而在山鬼脚下还躺着三具尸体……我们这一趟一共就只有六个人啊。”
　　“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就只剩我与孙叔——我们队里的老猎户，发现山鬼巢穴的人。孙叔被这一幕吓得胆寒，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惊叫着逃走了。可我没忘。”我看着小盛儿道：“我举着长矛缓缓站起来，直视着山鬼。”
　　“它也望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相见，我终于看清楚了它的面容，但不知为何，我对它感到莫名的熟悉，就好像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不过这种古怪的错觉并没有对接下来的事情造成半分影响。”
　　“我仇恨它，怨恨它，只想将它扒皮抽骨。而它瞪着那样凶恶的眼睛，想来也是一样的心情。于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动作，我们在深夜的山林展开了厮杀。”回忆着那场激战，我感觉自己老迈的身体开始隐隐作痛，“它很强，远比我强。起初它不擅长应对矛这种长兵器，让我占了上风，可是适应之后，它抓住了我一个空档，握住矛身硬生生将其折断。”
　　小盛儿一听，小脸上满是紧张。
　　“失去了长矛，但我没有恐惧退缩。我抽出腰间短刀再度欺上，短刀被打断，就将地上众人散落的武器捡起，武器都没有了，那便赤手空拳战斗。”我低着头缓慢地述说着，“山鬼亦以拳脚相迎。只是当我挥拳时感觉自己在击打一块石头，而它落下的每一拳却又沉得不可思议，没一会儿我便喉头发甜，身体仿佛要崩裂了。我知道自己赢不了它，知道这样下去一定会死。但我不想退，我不能退。”
　　“我们且战且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陡坡前，夜色朦胧，林间一片漆黑，我没能看到脚下情况，仍与山鬼缠斗，结果两人一同滚落，途中山石矮树凸起，我连撞了数下，来到坡底时，已经离死不远了。”
　　我说道：“身体骨头仿佛根根破裂，我勉强屈膝跪起，想要进一步站起来的时候，便直接痛得吐出一口血来。”
　　“爷爷……那山鬼呢？”小盛儿问道。
　　“它？它一点事都没有。”我冷冷地笑了一声，“只是有点头晕眼花，摇摇头便又站起来了。”
　　“当时仍跪在地上的我，听着身后不断靠近的脚步，明白自己就要死了。那一刻我痛苦得直想把牙咬碎。之前我因为自己的盲目任性冲动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现在我又同样因为任性冲动执意来杀山鬼，害死了跟我一同上山的几位叔叔。”我自嘲的笑着：“而付出了这么多代价后，我做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蜷曲在山鬼面前，就只待宰的猪。死后我有什么颜面去见父亲啊？”
　　“爷爷……”小盛儿喃喃道。
　　“不过就在绝望之际，我突然发现在自己身前有一根长矛。”我又道。
　　“诶？”小盛儿一惊，“哪来的长矛？”
　　“那是孙叔的长矛。似乎是他逃到这里时丢弃的，长矛一旁还放着他的短刀。于是我看到了机会。”我露出了微笑，“我跪在地上，手悄悄地握住长矛，等待着山鬼靠近，然后猛地反转长矛，从腋下倒刺过去，扎进了猝不及防的山鬼胸口！”
　　“耶！”小盛儿忍不住欢呼了出来。
　　“然而山鬼并没有死，它虽然没能躲开，但是及时抓住了长矛，阻止矛尖继续深入。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获胜的机会，于是便无视浑身的伤痛，嘶吼着站起来。我转身，紧握长矛，迈步，发力，冲锋，浑身的伤口都迸溅出鲜血。”
　　“山鬼握不住长矛了，为了不受到更重的伤，它往后倒退，想要脱离长矛，我怎能让它如意？只要能在这里杀了它，就算让我在下一瞬就死去也无所谓。我紧紧地跟上去。”回忆着那一幕，我激动得微微颤抖，“我与它，一追一退，这本对我极其不利，我身受重伤，已经不知道还能前进几步，而山鬼仍体力充沛。只需僵持一小会儿，我就会死。”
　　“可终于是老天开眼，在我力竭之前，山鬼背撞上了一棵大树，它脚步顿止，而我趁机大吼着将全部力量灌入长矛。啊……”我长长叹息一声，“长矛贯穿了山鬼胸膛，将它钉死在了树干上。”
　　“山鬼……死了吗？”小盛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它死定了，只不过在死前还挣扎了一番。”我淡淡道：“它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想要拔出长矛，发现不行之后，它便握着长矛前进，粗糙的矛身与血肉骨头摩擦的声音，我至今难以忘记。”
　　小盛儿难以置信道：“它、它不疼吗？”
　　“疼啊。它的脸都扭曲得仿佛地府小鬼，可即便如此它也要靠近我。”我回忆着那一幕，脊背有些发寒，“那时它向我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脖子，它低声说着‘畜生，宰了你，绝对要……宰了你。’”
　　“爷爷。”小盛儿一脸惊诧，“山鬼原来会说话吗？”
　　“嗯。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的。”我点点头道。
　　“那后来怎么样了？”小盛儿问我。
　　“后来我握着短刀砍过去，砍断了它半个脖子，让它彻底闭了嘴。”我说道。
　　“……这下该结束了吧？”
　　“嗯。随后我脱力晕倒，等我醒来时已经回到村子了。是孙叔把我救回来的。”我解释道：“虽然孙叔一开始临阵脱逃了，但那只是被吓破了胆，等他回复理智，便满心羞愧地回来了。他沿着我与山鬼交手的踪迹一路追踪，找到了我们的位置，然后把山鬼的尸体和我一起带了回去。”
　　“我们能够得胜归来，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在我养伤期间，有不少人登门拜访，称呼我为英雄，说着‘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类的废话，就像忘了之前的质疑，还说有了我保护村子，大家也能够安心了。”
　　“大家还真是现实啊。”小盛儿感慨一声，又道：“爷爷，然后呢？”
　　“然后我便留在家里养伤，伤好后便代替父亲保护村子。直到差不多二十年前，我气力衰竭，难以继续，便把重担交给了你父亲。”我回答道：“然后便颐养天年到了现在。”
　　“咦？”小盛儿突然满脸疑惑，“木雕师呢？学木雕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