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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衔枚入夜】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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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冤孽”二字是此刻虫子内心里唯一的感想。
虫子自然本名不叫虫子,她姓闽,特别少见,名西風,也特别少见。她姐姐大妹叫花雕,更是少见。说奇到怪,还得归在她亲爹头上。老爷子年轻时候不学好,嗜酒滥赌,姐姐出生时家里还有点儿闲余,百日起宴,老爷子喝得高兴,拍拍手里的酒壶直接拿花雕酒给闺女作了名。
待到虫子娘怀二丫头时,赌徒老爹已是活鬼幽魂一般尽泡在村头牌馆十天半月不回家,没钱了才想着露面,露面就抢虫子娘帮人做散碎活计挣来的米钱,随后继续钻进牌馆消磨。生产那日村人急急寻来催他回家,他尚余点良心知道生孩子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登时蹦起来往家跑。才进门,婴儿便落生。他一看,又是个闺女,顿觉晦气,想拍桌子。一拳砸下去才发现手心里攥着枚牌,摊开来看是张西風,恰如其分地点出了他当时的心境,嗖嗖地凉。于是为了悼念自己没儿子,虫子就叫了西風。连名带姓俩虫字,人家玩笑,就总喊她小虫子。
而虫子爹,后来也一直没再生儿子。
因为虫子两岁时娘亲就病故了。累的,苦命人。
左邻右舍都骂虫子爹,岳家也颇为怨恨,自此断了往来。一个赌鬼拖着俩闺女,大妹七岁,虫子两岁,都瘦得跟萝卜头一样,细胳膊细腿脑袋看起来特别大。方是那时候,虫子爹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妻儿竟过得如此凄苦,才发现,自己的娃儿混在村童中间,他只能靠呼唤名字来辨认。他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油盐酱醋搁哪个罐儿,不记得四季衣裳有几身,不记得闺女生辰是几月几。他像真的死过好久好久。
从此,浪子终于回头了。
犹未晚矣吗?
虫子是觉得晚了。因为娘亲不在了,她没有看到爹回头。
在虫子眼里,这辈子都不想去原谅的老爹做的唯一一件令她欣慰的事,就是临终前安排好了姐姐的姻缘。老爷子赌运烂糟,女婿运鼎盛,看人识人确实稳妥。因此他就敢放心地把微薄的铺面生意交给一个新来的账房小子,顺便把闺女也交托了。
老爷子驾鹤去时,虫子十一,不大不小的年纪,一知半解的道德,爹娘撒手不管了,她觉得这世上再没人配管自己。她要自己管自己。她也不回家了,天天跑外头混所谓的江湖。一个女孩子挤在半大小子里头打架使横,出小事自己兜着,出大事则麻烦,有的让衙役提溜走了,有的让爹娘拖回家了。虫子以为没人理她,想不到人堆里哆哆嗦嗦走过来个姐夫。姐夫哆嗦不是因为怕。
“谁呀?啊?谁干的?”他眼眶都气红了,笼着小姨子在人群中吊起嗓子质问,“谁给我们家風儿眼睛上挂的彩?谁欺负她的?有人管没有啊?一帮小子跟小姑娘动手,你们真能耐!”
他一嚷嚷,认错的没有,大小孩子全都跟父母兄弟哭起委屈来,各家长辈也不依不饶互相指责埋怨开了。就见姐夫一人舌战众家长,口沫横飞气势如虹,气得女人们跳脚男人们暴躁,有理没理都争不过姐夫嘴里的仁义礼智忠孝节悌,半炷香的工夫就把人全都吵蔫儿了。没力气,嗓子疼,口干舌燥。
再看姐夫,威风凛凛,牵起虫子,鼻头里扯出声轻蔑:“哼,没文化,不跟你们计较!”
结果到家后姐夫跟虫子一道被姐姐罚跪柴房。姐夫嘴上还起大泡,上火。
虫子就去给姐姐认错了。长久以来惹是生非,她头一回跟姐姐认错,不给自己讨饶,光为姐夫求情。
说一遍,姐姐在屋里不开门,不理她。
再说,门开了,姐姐转身回去往凳子上一坐,偏着半边,仍不理她。
还说,姐姐眼热了,手绢摸出来搁在鼻下掩一掩。
虫子便不敢说了,眼泪噼里啪啦掉,膝行翻过门槛,挪到姐姐身边攀住她腿,真的知错:“姐,我不去打架了。我知道这没出息。镖行薛三娘看中我了,收我当飞驿,还是混江湖,但好好混,混个正经的。姐信我的,我改!我绝对不跟老头子似的孬一辈子!”
经此一役,虫子果然脱胎换骨,踏踏实实跟着师父行规矩拜道口,一点一点立住声威。当然偶尔还是要打架的,不过说法不一样,江湖人约架都叫切磋,点不点到事后论算。
对于此,姐姐诚然是要担心,更不满的。关起门来夫君好生劝解她:“娘子放心,我打听过,以風儿的身手,打得过她的人也未必撵得着她,保命大抵是不成问题的。最不济,我们再给她唱出苦肉计。”
大妹笑嗔:“还苦肉计呢!谁后来牙疼哼哼了大半夜的?”
“肝火旺盛说明身体好。”
姐夫身体好不好只有姐姐知道,姐夫门路不少虫子可是亲眼见识过了。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虫子对姐夫不仅尊敬还有些提防,直觉姐夫是个有背景的人,姐夫才是老江湖。
就比如三年前捉徐顺这件事,虫子回家后就当晚饭桌上的一段佐餐谐趣随口一提,自己还哈哈乐,尽嘲笑徐顺这种烂大街的名字一听就是编的。然而姐夫听完却默默放下了筷子,瞳眸染了夜色,浓墨深沉。
姐夫说:“家里能兑现银的都兑了吧!仓房的囤货该清一清了。”
姐姐不置一言,默默颔首。虫子也不多嘴问,麻利把饭吃了,洗好碗,顶着星月又出门去。紧走快赶到了芳玉婶的烧鸡摊,适逢她收摊,一双稚儿女合力卷幡篷,徐顺也在,勤快地将刀具砧板往挑篮里码。
虫子揉了揉鼻子,换张吊儿郎当的笑脸,晃晃悠悠走上前去,招呼芳玉婶:“今天收得早啊!”
两个小孩子跟虫子亲得很,开心地跑过来一左一右缠着要糖。虫子变戏法似的弄出两枚青果,一人分了一颗。孩子们吃得高兴,芳玉婶则有些不好意思:“又拿你东西。”
虫子满不在乎摆摆手:“嗨,就俩果子,婶子说外道话!嗳,”她冲边上显得局促的徐顺抬了抬下巴,“没给婶子添累赘吧?”
徐顺赶忙摆手,芳玉婶替他说好话:“哪里话来?顺子帮了我不少忙呢!他算账比我精细,又快,跟客人也和气,可能招徕生意。不然我今天不能这么早卖完的。”
虫子轻蔑地皱了皱鼻子:“敢不卖力?叫他多长一只手,该!”
“也不能这样说。看得出来,孩子不是专入那一行的,眼神就不一样。多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多打听,只是人呐,谁没有个万不得已的时候?好像我……”
“嗳嗳,别,婶子!说别人呢,不兴往自己身上带。快快,”虫子推推身旁俩孩子,“安慰安慰娘亲,叫她想开心的事。”
两个孩子自是懂得,飞扑还母亲怀里,撒娇使赖,好不欢乐。芳玉婶哪里还哭得出来?简直哭笑不得。
这般一闹,什么愁云惨雾都没了,日间的事也不复计较,独轮车一起,几人有说有笑送芳玉婶回家。到了也没坐,借口时辰已晚,虫子拖上徐顺就离开了。
出巷口再走一段,虫子放慢了脚步,别有深意地问道:“这就走?”
徐顺始终低着头,轻轻地“唔”了声。
“你进城来,不是纯过路吧?”
“为何这样问?”
“好奇,瞎琢磨!”
“呵,那就别琢磨了,又不挣钱!”
“没钱吗?”虫子冷不丁站下,双手抱臂,仰头似望月色,“所以跟钱无关,那就是跟命有关了。”
徐顺立在她身侧,身形僵硬。
虫子自眼角睨看他,不咸不淡道:“镖行也接官邮的委托,前天刚派出去个兄弟,往西北边。三娘不让我去,说风气不对,女孩子少往边关走。”
徐顺默了好一会儿,慢吞吞抬起头来,眉眼间满是困惑:“姐姐想去边关?干嘛去?”
虫子眉角一挑:“别人听这话,都问我风气怎么不对。你这孩子,确实很不一样。”
“……”
“特别老实。”
徐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也特别蠢!”
徐顺双眼张大,瞳孔倏地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