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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衔枚入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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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半条街外都听见了宅内刺破天际的吵嚷。街坊四邻纷纷出门看热闹,全没当回事儿,乐呵呵起哄闽家大妹又“教导”在外闯了祸的小妹。
要说起来,半城的江湖道黑灰白全镇不住那一个敢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猴妮儿,到了外头无法无天无方圆的闽小妹,唯独忌惮亲姐姐。
可姐姐武不强,跑跳劈腿小下腰,身巧可也蹦不上吃饭桌;她权更不高,三姑六婆小媳妇,前邻后舍当楷模,离街外走别家事轮不着她出头;她性子其实还不悍,见面三分笑,无事少出门,清清静静小主妇规规矩矩娴娘子,高声说话她都嫌累得慌。然而长姐如母,兼履父职,双亲亡故,她如今就是小妹的娘是她爹,得管她教她引她走正道,说不听,只能打。自己打好过日后遭外人打。自己打手里头有轻重,外头人沾妹妹一手指头都不许,占理也不行,她气,心疼。
不过今次小虫子没觉出姐姐心疼,只感到她气得磅礴气得滔天,气冲霄汉了。而她压根儿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又要揍她,她绕着中庭东窜西逃,既忿且急,一个劲儿告饶:“姐、姐,别追了,仔细身子——祖宗嗳,别颠着我外甥——哎哟妈呀,别蹦跶,天呐,姐夫你别抢我前头,让我先晕——啊——”
一声高亢的尖嘶响彻九天,尾音还扯破了,登时突出了悲壮的基调。转头就见虫子捂着耳朵跪在廊下,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老天爷啊,没活路啦!杀人不过头点地,大老爷过堂还容人分辨个是非曲直,挨了打不许人说理呀,千古奇冤呐!六月飞霜、七月冰雹、八月下刀子,苍天——”
“行了!”姐姐大人一声断喝,虫子立即偃旗息鼓,叼着下唇委屈地把堂上高座的姐姐窥瞧。姐姐气不顺,手扶着侧腹,呼哧大喘。适才仰面直挺挺后倒、万幸被来客及时托住的姐夫昏厥都很有青头,虫子才跪好他就自个儿醒了,手脚并用爬起来去搀扶身怀六甲的妻子,孝敬得十分及时。
缓得一缓,姐姐也不提着气力使大劲儿了,抬手一指厅堂中愣头巴脑又站得笔直的来客,怒其不争道:“军爷上门逮你来了,自个儿跟人回去领罪。”
虫子一头雾水侧仰脸打量过来人,特别理直气壮地回了句:“不认识!”
姐姐凤目圆瞪:“混不吝是不是?”
虫子连连摇头:“不是姐,我真不认识。官面上的我就跟咱县太爷套过近乎,府兵且无缘得见,出镇的牙军那都是亲兵,专职当兵打仗的,我倒多大霉才能碰上这等大煞?”
“放肆!又口无遮拦,自己打嘴。”
虫子本来想犟一犟,但瞥眼扫见姐夫眼底极快闪烁的一抹厉色,又觑姐姐大腹坠坠,暗叫一声苦,垂头丧气抬起了自己的手掌。意外耳刮子尚未落下,边上愣了半晌的兵小哥急忙叫住:“且慢!”
且慢可不慢,虫子立即把手放下来,乖觉地跪正了,一双眼直勾勾望着兵哥,目光充满鼓励。兵哥居然被她看得脸颊微红,干咳一声,解释道:“夫人误会了!在下前来只为向二小姐传个口信,私事一桩,并非是她惹了官非。”
简短一言,峰回路转,姐姐大人有点懵。姐夫倒趁机在边上帮腔:“哎呀,误会就好,误会就好!娘子快莫气了,喝口茶润润嗓。哦哟,瞧我这厢怠慢了,军爷快请坐。二妹赶紧起来,地上凉。”
这回虫子没敢动,还卖乖地看看姐姐,见她好气又好笑地嘟嘴比了个“滚”的嘴型,才麻利窜起来,赶到姐姐身边捶腿捏肩。
姐姐一拍她手,轻声啐道:“没眼力见儿的,干晾着人家呀?泡茶去!”
那兵哥一直未坐,此刻也拦住了闽家大妹的好意,憨笑着说:“不麻烦了!在下尚在勤务中,话到即回。”言罢转向虫子抱拳一礼,言道:“未知二小姐可还记得三年前萍水相逢之缘?故人托话,请二小姐午时赴德庆楼一晤。久别牵念深,闲来叙叙旧,别无其他,盼能赏光!”
慢说姐姐、姐夫不能知晓虫子在外攀交的三教九流的人情关系,只瞧她自己左翻眼右苦思的模样,显是一时也想不起那一段陈年旧事。兵小哥丝毫不介怀,爽朗一笑,旋即告辞,当真是沙场淬炼出的疾风雷鸣,坦荡豪烈。
待人走了,看看时辰,姐姐不免催促虫子快去更衣装扮,莫要迟了约会。
可虫子仍在犯难:“这没名没姓没根没据的,别是鸿门宴吧!”
姐姐白眼奉送:“就你这没混出省界的女头脑,还用得着鸿门宴那样大的阵仗?你当自己是武林盟主呢?”
虫子不服气了:“嘿,我大小也是这城西地面上拿顶扛事儿的,想算计我的多了去了。敢算计我的倒是没几个,借他俩胆儿,哼!”
姐姐深吸一口气,怒意升腾。姐夫忙一把搂住娇妻,指尖直直戳在虫子鼻尖上,喝令她:“换衣服,去吃饭!”
虫子嘴一瘪,低着头灰溜溜回房去了。
并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真的打心眼儿里敬着畏着愿意千依百顺。那全是她闽小妹的亲人啊!是这世上仅剩的两个跟她有瓜葛的人了。姐姐打她是为她好,姐夫管她更是为她好,他们偶尔是姐姐、姐夫,多数时候就是娘亲和爹爹。外人嘲笑姐夫倒插门又惧内,可虫子眼里姐夫是有大出息的。会做生意能养家,赚了钱置地又建房,赚了钱给姐姐买金买银,给虫子买糖买糕。姐夫说,自己也没家了,有了姐姐才有个家,添个小姨子添生气,他得为这大运撞来的一家人拼一辈子,拼出下辈子的再续前缘。
虫子想,下辈子可不当小姨子了。下辈子她得当哥,大舅哥,护好妹子,福荫妹夫。
想一路走一路得意一路,一抬头,到了。
没进门就听见一如既往的络绎,待客的唱菜的迎来送往,好不兴隆。堂倌儿一眼把虫子瞧见了,眉开眼笑来奉承,尊一声:“虫爷,贵客呀!”
虫子仍蹙着娥眉,满目狐疑:“今儿没人包场子?”
堂倌儿乐了:“多新鲜呐!在小店包场子,能不惊动城中老少?”
虫子乜斜:“哼哼,确实!”视线上下左右略略一扫,接着问:“当兵的来过么?”
堂倌儿如实说:“有是有,都悄没声儿的,还爱拣角落位子。实话说,看了几天,小的是真服气!这位平叛归来的定远将军自个儿的为人和治下的军纪都是这个。”
他边上边竖起了大拇哥,语气满是敬佩。
“今天有订桌子的么?就这会儿。”
堂倌儿终于觉出了异样,歪着脑袋把虫子上下好一番打量,顿时稀奇:“嗨,乍一眼没留神,小虫爷您今天搽胭脂咧!”
虫子龇牙:“迫于无奈。方才问你的,回话!”
“哦,有一桌!二楼雅间。”
“几个人?”
“一位。”
“谁呀?”
“认不得。”
“啥衔?”
“便服,辨不出。”
“那你还知道人是当兵的?”
“亮腰牌了。紫金铜铸的,一面狼头一面老大个定字,军阶不低。”
虫子嘶了声,抱臂在胸前,五官拧到了一块儿。她想不通:“我不认识什么军爷呀!”
猛然间就听堂倌儿拖长了尾音,哦出了立地成佛的悟性。
虫子瞪他:“干嘛?”
“小虫爷是来见未来姑爷的吧?定远将军麾下,呜哇,不会更是将军本人……”
话没说完就吃了虫子一顿老拳,末了被揪起前襟拖起来,听她警告:“但凡外头有只言片语的谣言流出来,我就找你。”
堂倌儿连连摆手,直说不敢。随后在小虫爷的灼灼盯视下将她引上二楼。雅间以花卉草植为名,梅兰竹菊是不可少的,松柏牡丹好吉祥,海棠春芙蓉丽,杏花当雪,青莲有志,却都不能盛下那一位远来客的翘首期盼。
“踯躅?”虫子念着室名,心头莫名一窒,恍惚想起了什么。细细思量,又不复追寻了。
堂倌儿撩帘,只说一句打扰,尚不及询问内中人是否邀来有朋,便听里头一声含悲带泪的欢呼:“姐姐!”
话音未落身已到,虫子倏见眼前黑影一闪,自己已被人箍腰抱起,原地转了两圈。
落地晃晃悠悠晕晕乎乎,甩甩脑袋定睛再瞧,不无错愕:“偷鸡贼?!”
徐顺红着眼嘟着嘴,憋着哭忍着笑,吸吸鼻子指正她:“不是偷。”
虫子揪住小子鼻子,趾高气昂:“你他妈还敢回来!”
徐顺嘻嘻笑,闷着声开心道:“芳玉婶子的钱我还啦!加利息的。”
虫子眯眼。
“姐,我说话算话。”
虫子眼角剧烈跳动。
“我回来娶你啦!”
砰——
堂倌儿不知因何,一屁股跌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