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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暴雨如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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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姝并没有离开太远。江陵城附近有一座绵延百里的大山,她带着宁思淮隐入山林,弯弯绕绕走了很多路,又从山的另一面出来,绕到了江陵城东,由东面入城。
一口气不停歇地赶路,宁姝也微微有些疲累,但他们现在还不能好好休息。神兵城人多,她打倒了这一批,必然还有下一批,在他们追上她之前,她最好能把小豆子带走,否则腹背受敌,变数太多。
夜晚的华灯照亮了整条仙临江,也照亮了江陵城的半边天空。
沿江而下,全是高高低低的小楼。窈窕美貌的女子手执团扇,斜倚着栏杆远眺,娇声软语如醉人的酒,弥散着馥郁的香气。江水也仿佛被桃红柳绿的衣衫染上了颜色,散发着萦绕不去的脂粉暖香,沿河的灯影倒映在水里,又被花船的桨揉碎,仿佛一团朦胧柔美的梦。
江陵城豪富,但与富丽堂皇汇聚天下商贾的琢玉城不同,这里充满了温柔富贵乡那样典雅的风情。如果用花作比,琢玉城像牡丹,先声夺人艳丽无双,江陵城则如昙花,仪态万千又仙气缥缈。
琢玉城的美人,奔放富丽,穿着产自异域的丽色轻纱,露出玉白圆润的手臂,臂钏白玉镶金。被她们盈盈的眼波一望,只觉得身在堆金积玉的宫殿,她们就是躺在绸缎金玉里的王女。江陵城则完全不同,这里的美人如春柳,体态纤秾合度,衣衫色彩淡雅,配饰则务求精巧。美人往往穿着春衫,只露出一段雪白细嫩的脖颈,头上簪着一两件精致的首饰,鬓边戴着时令花朵。琢玉城是人间富贵乡,让人一见便目眩神迷;江陵城则是高墙幽径,一枝桃花探出墙头,引着人探寻。
宁姝从前没来过江陵城,沿着仙临江一路走来,她只觉琳琅满目、香风入怀,一双眼一对耳完全不够用了。
宁姝尚且如此,更何况见识更少的宁思淮。他跟在宁姝身边,目光在街边的小摊点上流连。他从不知道,就连小吃,都能有这么多种,他跟着宁姝一路走来,几乎没看见重样的。
他来江陵城之前,因为小豆子被掳掠转卖至此,暗暗对这座城生出一些厌恶心理。直到走进这座城,看到它充满生机活力的人间烟火,才不得不抛下偏见。他至今走过的地方,有权有势的人不论哪里都能穿金戴玉、呼奴唤婢,营营求生的小民大多面色黯淡。只有这里,往来穿梭的百姓面上不带愁苦之色,即使穿着旧衣,也昂首挺胸,似乎日子很有奔头。
宁思淮的目光从小摊贩、行人的脸上拂过。丝竹的声音从楼上飘来,夹杂着细细的婉转歌声,像一团轻柔的雾,飘在长街鼎沸的人声上空。
人流如织,他牵着宁姝的衣角,仰头看她:“姝姝,这里似乎并不坏。”
宁姝低下头,轻轻拧了一把他柔嫩的小脸蛋,笑盈盈的:“这里当然不坏,江陵城是我见过的最舒适惬意的地方了。”
宁思淮疑惑:“比小孤山还好吗?”
宁姝又笑了,水盈盈的眼睛里含着思念,轻声说:“小孤山当然没这里热闹,但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她俯身抱起宁思淮,蹭了蹭他的小脸。
长街上人来人往,宁思淮自认已经长大了,被娘亲抱着微微脸红,却乖乖的没有挣扎。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宁姝的肩膀。
宁姝抱着他,在人流中穿行,凝神听着周围的人声。零零散散的信息汇入耳中,她忽然微微一笑,得意地对宁思淮眨眨眼,笑道:“找到了。”宁思淮眼睛一亮,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来。
宁姝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渐渐走出长街,走进了小巷。她抱着宁思淮,在迷宫般的小巷子穿来穿去,渐渐的走进一条无人的窄巷。巷子被两片民居背对背夹在中间,两边分布着高高低低的小门,是百姓人家不常使用的后门。
江陵城得名于城内穿城而过的数条江流。沿着仙临江往西走,有一处仙临江与雀枝河交汇的河口,形成一个横卧的人字形。在江河的夹角处,沿河种着一大片松林,古木参天,月光穿过幽绿的松针,落在青苔石阶上,照亮了一汪清澈的泉水。
从东边来的风吹过松林,松枝轻轻摇晃,松针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让这片松林恍若一个幽静的梦。
宁姝和宁思淮坐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上,随着枝叶轻轻晃动,仿佛他们也是这松树上的一片叶。幽静的松林里,只有风声、流水声与断断续续的虫鸣。松林外,馆阁楼台高低缦回,笙歌灯火隐隐绰绰,仿佛隔绝人世喧哗的天上仙宫。
不必说,这里便是名动天下的松风入梦楼。说是楼,其实是一片松林包裹着的精巧园林。园中东面耸立着一座精雕细琢的七层高楼,俯瞰着园外的松林江河与园中的楼台笙歌。园林中心是精心布置的花园,一步一景、精巧曼丽。沿着花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院落,以曲曲折折的廊桥相连,从各处运来的奇花异石妆点成一处处小景,分布在院落之间,形成美不胜收的隔断。
与园中的精巧不同,松林里更有山野气息。地上铺叠着厚厚的松针,青苔侵染石头,林子里散发着松树特有的香气。除却几座古朴凉亭、几条老旧的石板小路,再无人工痕迹。
宁姝她们刚来时,这里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宾客全是男子,身侧跟随着一两个身形修长、面容姣好的少年或青年。与宁姝想象的靡丽不同,这里的人全都谈吐清雅、行止有度,比起伎子,更像文士。
夜渐渐深了,丝竹如泣如诉的声音也渐渐停息,星星点点的灯火陆陆续续从各处楼台归隐院落,四下里愈发静谧。
宁姝与宁思淮依旧坐在松枝上,望着外面的园林。
夜露寒凉,沾湿了宁思淮的衣袖。宁姝伸手将他抱进怀中,摸摸他幼小的背脊:“再等等。”
宁思淮抬头询问地看着她。宁姝就无声地笑了:“现在可以说话了,你先睡一会?要走的时候我叫醒你。”
宁思淮摇摇头,轻轻吐气:“姝姝,知情的人都死了,邢飞卿是怎么找到我们的?”遇到伏击后,宁姝就带着他一路狂奔,绕路、找人,实在没有什么喘息的空隙。
宁姝显然想过这一点,毫不犹豫地回答:“应该是用了蛊虫。”
又是一个新名词,宁思淮歪头看她。
宁姝的心都要化了。乖乖巧巧坐在她怀里的宁思淮,玉白小脸软软嫩嫩,用一双干净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可爱极了。
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脸,调侃道:“怎么今天这么乖?是被我力退强敌的风姿折服了吗?”
她以为宁思淮要生气炸毛,他却只是别别扭扭地别过脸,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小脸上肉眼可见地迅速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连耳朵都随即红了。
宁姝惊呆了。她感觉一颗心仿佛被狠狠击中,一时间得意、感动、欣慰等等情绪涌泉般纷纷浮上心头。在这些纷乱复杂的情绪里,又冒出一股扼腕之情——早知如此,就该早一点在宁思淮面前多多展示自己的英武风采。
她看着小孩别扭又害羞的样子,慈母之情大为蓬发,抱着宁思淮像抱小宝宝那样颠了颠,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结交了一个神医谷的朋友,他们门派在西南边角上,就爱专研培育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临着他们的地盘,有绵延万里的深山,住着苗疆的部族。据他说,那些部族多如繁星,驱使着与中原大不相同的神奇蛊虫。”
宁思淮望着宁姝,她的面孔在明月松间散发着玉石般淡淡的光辉。说起江湖事时,她的眼睛里凝着快活的波光。宁思淮看着、听着,不由对江湖也升起了向往。江湖是个充满黑暗血腥与刀光剑影的地方,但也是个充满光怪陆离的奇幻色彩的地方。
“蛊虫不是虫子,应该是由虫子衍生而来的一种特殊的炁与虫的结合,不过常见的看起来都像虫子。千万种蛊虫中,有一类用于追踪的蛊虫,据说它们一出生就被养在没有任何气味的罐子里,以特殊的炁滋养,以清水为食。使用的时候,只要将追踪之人的气味给它们嗅一嗅,它就能穷其一生,一直追踪着气味的主人。”
“它只能追踪一个人吗?”宁思淮好奇。
宁姝摸摸下巴:“我听闻这些消息差不多是十年前了,那会还是这样,这样的蛊虫据说极难培养,寿命也很短暂,所以价格高昂。不过神兵城嘛,好歹算地方一霸,这些对普通人来说闻所未闻的东西,对于他们应该没那么难以得到。”
“姝姝,我们先进山,又在长街上走动,是为了混淆蛊虫的嗅觉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山里和城中的气味都极其复杂,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宁姝遥望着香风隐隐的松风入梦楼,眼睛里倒映着遥远的灯火,“我们的时间不多,神兵城这一拨人受伤了,还有下一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追上来。”
“好了,夜探时间到。”宁姝对着宁思淮眨眨眼。
想到小豆子就在林子外的园子里,宁思淮也有点激动。他抱紧了无禁,很可靠地对宁姝点点头:“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宁姝嘻嘻笑着再次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将他放在树枝上。一阵风来,松涛阵阵,宁姝顺着风力,轻飘飘的往园子里飞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个寻常的晚上,偶尔随风送来的喁喁私语模模糊糊,衬托得松林更加幽静。宁思淮抱着剑,一直张望着园子的方向,耐心地等着宁姝。
不知过了多久,松枝间月光形成的光束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一晃而过。
宁思淮刚露出一点笑容,忽然发现宁姝身后跟着不止一人,几道影子远远缀在她身后,很快又隐入松林不见。园子里静谧依旧,灯火依旧,似乎这几人的追逐并未引起任何关注。衣袂破空带来细微的声响,停在宁思淮的耳朵里如同雷霆般隆隆作响。他握紧了无禁,紧张到手心微微出汗。
很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宁姝就已掠至宁思淮眼前,她蜻蜓点水一般,将宁思淮这滴小水珠沾入怀中,速度不减,一边飞速往林子外飞去,一边感叹:“找到小豆子了,还没靠近呢,就被园子里坐镇的高手发现了。他们人太多,我们先跑,找个法子再偷偷潜入。”
宁思淮伸手摸摸宁姝的手臂肩背,没有异常,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你有没有受伤?”武功到了宁姝这个境界,即使不是专攻潜行,也很难被人轻易发现。她之前夜闯飞鲨帮、掳走张大福,一路上打探消息,从未被人发觉,遇到神兵城的人,也不惧正面交锋,这次却选择先走为上,可见来者不善。
“没受伤。我和他们交了几下手,算得上一流高手,人又多,打起来得花些时间,到时候闹出的动静太大,麻烦得很。”
宁姝出了林子,故意往僻静点的地方走。她没有回头,感到追着她的几人追出松林便停了下来,慢慢往回撤。她不满地“啧”了一声,皱眉道:“果然不好哄骗,我还想把他们诱出来呢。”她故意降低速度,好让人跟得上她,是想趁机逐个打晕。这些人却很是谨慎,似乎绝无多余的好胜心与好奇心,只将她驱逐出势力范围便止步了。
宁姝只好就近找了棵大树,抱着宁思淮像一只孵蛋的母鸟,耷拉着脑袋蹲在树上,唉声叹气:“怎么就一点都不上当呢?”
宁思淮方才还紧张得很,现在倒是忍不住笑了。他伸出手,摸摸宁姝的头顶,老气横秋地安慰她:“等会你再去,给他们扑点药粉,一个个弄倒。”
宁姝就着姿势,扎在宁思淮的小颈子边嗅了嗅。明明没什么味道,她总觉得自己闻见了一点奶香。“药粉哪有那么多,我现在知道小豆子在哪了,等会先在园子其他地方弄些声响,再奔过去带走小豆子。”
夜风温温柔柔地吹拂着,带来春花、松木的香气。宁姝皱了皱眉,从树枝上站起身,把剑拿在手中:“这么快,又来了一拨人。”
宁思淮自觉地爬上她的背,用带子把自己捆好。抱着宁姝的脖子,往下看。
四面街巷里,蚂蚁般的人群逐渐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箭阵,围住了他们。这个包围圈从远及近,正在迅速缩小。
宁思淮皱眉:“姝姝,是神兵城的人吗?”
“嗯,他们这么快就追上了。”宁姝打量着包围圈,找着突围的方向。她把邢飞卿打成重伤,就是要牵制住追兵的脚步,没想到他们并没有停下。
宁姝逡巡的目光一顿,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一顶小轿,被几位一看就与众不同的男子围着,似乎是什么重要人物。轿子里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宁姝耳朵微微动了动,这声音,很像邢飞卿。
宁姝有一瞬间的无奈。邢飞卿对她得有多大的仇怨,才这么一刻不停、身残志坚,非要带伤亲临,大概是想亲眼看着她被捉住,才觉得快意吧。
宁姝并不害怕,只是有点惋惜。哪怕再多给她半个时辰,她都能今晚就将小豆子带出来,远走高飞。
远远的,包围圈在距离他们十丈的地方停住了。人群聚在一起,形成五丈余宽的环形箭阵,阵前阵后隔一段距离就有高手压阵,把宁姝牢牢地困在中间。锋锐的箭簇对着空中,在月光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麻烦了。”宁姝皱了皱眉,将宁思淮改系到怀中。
神兵城其实是座小城,铸造技术一流,打磨的兵器天下闻名。地形得天独厚,易守难攻,城池左近埋藏着丰富的铁矿,仿佛它身来就是为了天下铸锋。这么一块地方,之所以无人觊觎,除了驻守的高手,靠的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箭阵。箭阵中人不是个人武功上的高手,却个个都是神射手,配合无间、箭无虚发。再有兵器之利——神兵城出产的箭簇,也必然也是天下最锋利的箭簇,大半高手都不被他们放在眼中。
宁姝之前对上他们,靠的就是迅捷与出其不意,在箭阵组成前,将其冲击得七零八落。当然也因对手低估了她,没有及时组阵。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这么晚才察觉。她一定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中了招,或是药,或是毒,甚至可能是蛊虫。
宁姝内劲飞速游走全身。时间紧迫,她无法细细探查,只能粗略的查看。真气靠近丹田气海时,她恍然发觉内力正以极微小的程度溃散。就像巨大的水缸上,开了一个针眼般的小洞,毫不引人注目注意,最终积少成多,影响到了她的行动。
宁姝估算了一下,心下稍安,即使无法止住内力溃散,她也依旧有一拼之力。
轿子停了下来,护在旁边的一人躬身对着轿子,慢慢掀起轿帘,露出一张惨白而绮丽的脸,正是邢飞卿。他用锦帕捂着嘴,低声咳嗽着,一双眼闪着幽光,直直地盯着宁姝的方向。
四周全是低矮的房屋,连大树都少有。宁姝躲在树上,不愿轻易暴露人前。
邢飞卿侧首低声对躬身的男子说了什么,那男子点点头,转身面朝着宁姝,朗声道:“少夫人,少主愿意宽宥您之前的冒犯,还请少夫人跟随我们回去。”
又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起,邢飞卿做事总是这样,弯弯绕绕的让人不舒服。宁姝忍不住讥笑道:“我早八百年前就和你家少主一拍两散了,你们还巴巴地追上来,这顿打不是你们自找的吗?照你们这么厚颜无耻的说法,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们不杀之恩?最好从此做条听话的狗,对主子感恩戴德?”
邢飞卿咳得更凶了,他哆哆嗦嗦地张嘴,传声的人立即将他的话转述出来:“少夫人,即便看在小少爷的份上,您也不该这么咄咄逼人。少主虚位以待这么久,还不够情深义重吗?”
宁姝不耐烦极了。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她当年和神兵城的人说不通,现在也依旧说不通。她想起她在幽州读的那本话本子,刘三郎的奶妈高高在上地说:“小娘子不愿意,那是没见识过我们刘家的排场。不是少爷深情,您这样的身份,连刘家的大门都跨不进来,哪还能做正房夫人?您可得知足,上哪去找我们少爷这样品貌这样身份的夫婿?”
刘家的下人仆妇畏惧权势,转而跪伏权势、趋奉权势。神兵城的人也这样,自以为高高在上,施舍给旁人一点善意,旁人就该感恩戴德,怎么还能记仇埋怨呢?老爷夫人都是仁善和气的人,怪只怪这些人不知感恩、尖酸刻薄,累得他们有恩无处使。
宁姝大笑出声,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她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什么追着我不放是因为旧情难忘,这话鬼都不信。”她想起邢飞卿见面时对她剑法的探问,忽然福至心灵——他探问那些并不是为了方便对付她。
宁姝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对突围信心更足,她手上有邢飞卿特别想要,为此不惜藏头缩尾、投鼠忌器的东西:“邢飞卿,你恶狗般追着我不放,是不是想要我的剑法?”
邢飞卿微微一震,咳嗽几声,才有气无力道:“姝姝,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宁姝更加确定了。难怪,难怪邢飞卿几次三番要以旧情难忘做借口,受了重伤还紧追不放,想来是想软硬兼施,将她带回神兵城。届时有宁思淮做人质,不怕她不配合。
“这样下去追兵没完没了,我要冲进去,把邢飞卿打得再也不敢追来。”宁姝低声对宁思淮说,“人这么多,你害不害怕?”
宁思淮摇摇头,他只奇怪:“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这一路走来,宁姝都是这样行事,干脆利落地解决掉敌人。
宁姝脚下一滑,差点跌下枝头。她失语了好一会,才无奈道:“你一个小孩子,怎么想的都是打打杀杀?”
她停了停,正色道:“宁思淮。”宁姝难得这么正经,表情严肃,宁思淮也不由得挺直了脊背,他知道宁姝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一,邢飞卿罪不至死,尽管他实在讨厌,到底没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二,即使再强也不要滥杀,杀戮绝不是第一、唯一的办法,习惯用这样的手段解决一切问题,最终并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只会让自己丧失人性、成为怪物。三,”她眨眨眼,像只狡黠的狐狸,“要动动脑子,我要是在这里杀了邢飞卿,他在场的属下不得发狂,非杀了我不可?再说,神兵城人多得很,势力又大,非必要时结下死仇,以后麻烦大了,不划算,懂了没笨小子?”
“嗯。”宁思淮点点头,崇拜地望着宁姝。他的眼睛里,仿佛藏了漫天星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刻的宁姝,比退敌时的宁姝,更加强大,更加耀眼,仿佛太阳,温暖地照耀着他。
宁姝被这傻小子看得胸中豪气万丈,她不再停留,足尖一点,如离弦之箭,朝外急射而出。
箭阵的箭头跟着她转向,领头的人询问地看着邢飞卿。邢飞卿眉头紧锁,低声道:“放箭,不要伤到性命。”
“嗖嗖嗖”,数不清的箭枝汇成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追着宁姝而去。更多的箭枝结成一道冲天而起的瀑布,企图拦住她的去路。宁姝像只海燕,在暴风雨与海浪铺天盖地的怒吼中穿浪前行,她右手的剑是她黑色的翅膀,将汹涌的浪潮狠狠拍下,足尖灵巧地借力,踩着一两朵浪花继续前行。
偶尔有箭簇擦过她的身体,在她的手臂上、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宁姝也毫不在意。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她不在意,前赴后继冲上来企图阻止她的高手她也不在意。她看似随意地将他们一一击落,眼中只有邢飞卿越来越近、越来越慌张的脸。那张脸现在惨白如纸,布满了恐惧的冷汗,但依旧美丽,仿佛娇贵的花,在狂风中瑟瑟发抖,下一秒就要被无情撕碎。
在这样紧迫的情形下,宁姝依旧忍不住惋惜,就像她过去很多次一样——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什么偏偏给了这样的挫人,简直暴殄天物。
仿佛只是一瞬间,宁姝就近到了邢飞卿眼前。巨大的恐惧将他埋没,他吓得滑坐在地,双腿仿佛失去了知觉,怎么也无法移动。太阳还没有从东方升起,夜晚似乎格外漫长。他再一次,落入了如此狼狈的境地。他心里一边侥幸着宁姝会畏惧神兵城的势力手下留情,一边又满怀恶意地期待着她不得不停下来。
宁姝探入轿中,一把将邢飞卿拉起来,那把平平无奇的剑架在了他脖颈上。嘈杂喧嚷的人群像被忽然冻住,全都停在原地,踟蹰着不敢轻举妄动。
宁姝看着他,轻笑了一声:“你在期待什么?期待给我下的药起效吗?”
她知道了!而且这药对她毫无效果!邢飞卿压不下眼中的震惊与恐惧,有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绝望。他怎么忘了呢,宁姝从来不是畏惧权势的人,她明明一直以来是这样行事,他们却都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会顾忌权势而畏首畏尾。
“我可以轻轻松松地杀了你,也可以杀了你那些被我打伤的下属。”宁姝笑笑,“但是呢,我有我的准则,这一次我只会给你个教训,下次再犯到我面前,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邢飞卿微微松了口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但同时,他的心里又不可抑制地升起嘲笑与鄙夷,宁姝总是这样,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他刚想说两句软话,就觉得右肩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忍不住惨叫出声,眼睁睁看着他的右臂被齐肩削断,冲破轿顶,飞上半空。
那是他握剑的手。
“宁姝——!”邢飞卿目眦欲裂,怨愤至极。宁姝却没有回头,一击得手,她立即准备转身离开。
在那一瞬间,也许是内心的愤怒与怨恨激发了邢飞卿的潜力,他忽然捕捉到了那唯一的转瞬即逝的机会,袖中暗器对准宁姝背心,急射而出。
那是一蓬雨雾般的细针,由他左臂上的匣子中发出,针尖沾染了已经失传名为“大化散”的毒,这是一旦中招就有死无生的毒。中招之人会全身经脉寸寸断裂,最终极其痛苦地死去。世上现存的极其稀少,用一点便少一点,即使是邢飞卿,也分外珍惜——这是他保命的底牌。在愤怒的驱使下,他一口气将所有毒针射出,怨恨的焰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仿佛要燃尽一切。这一刻,他恨不得宁姝立刻去死。
宁姝本可以躲开的,她本应该能够躲开,可是她丹田之中,真气流动出现了一瞬的迟滞,一根毒针就在此时轻轻地扎进了她的背心。宁姝立刻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她浑身真气再次游走,想将毒素逼出体外,那一点毒素却反常地侵蚀着真气,顺着经脉,飞速地往她心脏蔓延。宁姝感到心脏仿佛被人伸手搅碎般疼痛,冷汗一下就布满了额头,她压下痛呼,忍不住张口吐出一大口暗红发黑的血来。
她反身就能杀了邢飞卿,可她现在不能。宁姝低下头,看了眼怀中的宁思淮。他正呆呆地看着她,几滴血溅在他白嫩的小脸上,分外刺眼。宁姝伸手擦掉他脸上的血滴,对他笑笑,压下了涌到喉头的污血。
她再次提气纵身,冲着蝗虫般涌来的人群挥出了她的剑。
那一幕,残酷又美丽,即使是怨恨她毫不留情的邢飞卿,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一生也无法忘怀的景象。
夜空依旧明净,在场众人的视野里,却仿佛夏日暴雨倾城。宁姝全身真气被激发到极致,剑招也激发到极致,周围的环境被她的气劲影响,以她为中心,形成肉眼可见的气旋。身处其中的人,感官也因此发生变化,他们眼中看不清宁姝的身影,只觉得仿佛身处暴雨之中,雨滴重重的不断地打在身上脸上,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邢飞卿捂着右肩的伤口,跌坐在地,愣愣地仰望着宁姝。他目力跟不上宁姝的身影,与其他人一样,他只看见漫天飞落的雨滴。
暴雨落下的声音掩盖了一切杂音,仿佛天地间再无其他声音。他知道这是宁姝的气机扩散牵动造成的幻觉,知道这景象中蕴含着无尽杀机,却没有再躲避,仿佛刚刚那一击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奇怪的,在这个不太适宜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宁姝时她的模样。从天而降救起他的那个人,有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笑起来像太阳一样温暖又耀眼。他曾经为这样的她心旌摇摇,像花朵追逐阳光那样,暗暗渴求她温柔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再后来……再后来,他选择了一条他认为正确的、与她背道而驰的路,他手中握着权势,却越来越怕见到依旧纯粹的、坚定不移的宁姝。
许多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宁姝讨厌他时,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去,仿佛对他没有一点点留恋,不愿顾念一丁点旧情。
暴雨依旧在下,仿佛没有尽头。但他知道这场雨会停的,宁姝就要死了。邢飞卿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心痛。这样的心痛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很快被其他污浊的、复杂的洪流掩盖,仿佛阴沉天空中露出的一丝光亮,再次被厚重的阴云遮住。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地上只余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人群,宁姝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