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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桃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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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思淮正坐在竹林边看书。
三月里,山谷里千株桃花次第开放,仿佛一片云霞落在了地上。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桃花香气,走哪里都躲不开,连梦境里也是。宁思淮躲不开,索性搬到药庐住下。他养的八宝星星草恰好快开花了,他有时彻夜不眠,就为了等花开。
他穿了一身灰色的布衫,半躺在竹榻上,一只手拿着书。泛黄的纸页上潦草地写着字,像一团肆意生长的劲草,在一看就很珍贵的典籍上碍眼得很。另一只手从塌边垂下来,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手,只露出一点莹白如玉的指尖。
旁边的小竹几上搁着碟茶点,他偶尔伸出手拿一块。于是垂着的灰色袖子沿着手臂软软地落下去一点,整只手露了出来。伸展开的手指劲竹般瘦而长,很白,但不纤细,骨节圆润而不突兀,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还应该是个好看男人的手。
清风徐来,树影幢幢,枝叶簌簌作响。竹叶与药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好闻的气息,让人想起落雪的松柏。
知惘山位于大陆西南边陲,连绵数百里,山高险峻,若刀削斧劈而成,飞鸟难越、猿猴止攀。山谷曲折幽深,谷中珍奇植物密集,稀奇古怪的动物多如繁星,常年沼雾弥漫,致命之物随处可见,寻常人踏入其中,无异自寻死路。
群山深处,藏着一片桃花林,内有阵法相连,布置着精巧的机关暗器,专为隔绝内外、抵御外敌。要避开这些阵法,除非穿过连绵的沼泽丛林,再从知惘山最高的青云峰跳下,躲过山脊上数百种生长了上百年的毒物。
宁思淮的师门就在这片桃花林中。大约两百年前,为躲避战乱,神医谷一脉带着全副家当转移至此,从此落地生根,在这谷中传续至今。宁姝当年行走江湖结交的朋友,正是宁思淮如今的师父谢道沅。宁姝曾笑他像朵蘑菇,种在一处便不爱挪动。神医谷中师门上下全是大小各异的蘑菇,宁思淮处在其中一点也不奇怪,甚至因为时常出谷走动,显得格外活泼好动。
小泥炉上的水开了,宁思淮起身将书搁在榻上,泡竹叶茶。浅白茶盏里,水青而透,宁思淮拿在手里把玩,偶尔抿上一口。
忽然,山崖间传来树木倒伏、群鸟惊飞的声音。宁思淮抬头,顺着动静看去,就见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山壁上飞下,偶尔剑光一闪,砍断了挡路的枝干。快到山麓时,不知是一脚踩滑还是内力用尽,那道人影顿了一下,倒栽葱一般直直往下跌来,一路撞倒了山壁上密密麻麻的植物,扑通一声,摔进了竹林后的寒潭里。
宁思淮惊讶极了,有那么一会,他呆呆地衔着盏沿,像一只惊呆的不知所措的小动物。神医谷在此隐居近两百年,从来没有活着从青云峰上下来的人。
药庐寒潭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一边连着神医谷,一边矗立着青云峰。神医谷地形圆阔,像蝌蚪大大的脑袋,药庐寒潭则是蝌蚪长长的尾巴。曾经这里人迹罕至,因为常年缺少光照,幽暗潮湿,并不是个宜居的地方。宁思淮却看中了它的僻静湿润,特意将自己的药庐建在此处。沿途自然生长的植被被他稍作打理,形成秀丽天成与野趣自然交织的风光。从神医谷进入药庐,曲曲折折的道路两边偶尔现出几段竹篱、一座草亭,或者山石堆砌的桌椅。
宁思淮放下茶盏,穿林拂叶,沿着曲折的小路快步走到谭边,就见水里仰面浮着一个一身破烂红衣、双目紧闭的男子,脸上满是血污,看不出长相如何,只鼻梁挺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紧握的那把剑,剑身峭薄、剑光如泓,隐约有一抹青光流淌在剑刃上。
寒潭倒映着周遭的深绿浅碧,仿若一块流动的碧玉,那人就如一团凝在玉中的血浸,丝丝殷红的血在潭水中散开。
宁思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在药庐时,煮茶酿酒,都爱从这潭中取水,现如今掉进一个满是血污的人,不知要花几日功夫清澄,麻烦得很。
宁思淮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会这个不速之客,确信他是真的昏了过去,这才抬步靠近。他随手捡了枝树枝,探入潭中,将人扒拉到岸边,拎着来人的衣领,将他拖上岸。
淡薄的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照在潭边的青苔上。宁思淮站在交错的光影中,眉眼似乎也染上了山林中的幽绿,仿若山鬼。他脚下躺着个凄惨的红衣人,导致原本清雅出尘的画面变得幽暗诡谲,仿佛深山老林抛尸凶案现场。
红衣人不省人事,依旧紧握兵刃,足见警惕。宁思淮俯身伸手一点,红衣人握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拿起剑,轻轻弹了弹,剑鸣清越,是把不可多得的神兵,他随手把剑搁在潭边大石上,伸手搭在红衣人脉门之上。红衣人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挣扎着醒来。
宁思淮手下的皮肤极烫,脉象更是紊乱古怪,仿佛一匹狂奔的野马,左突右进。他粗粗一诊,就发现红衣人身上,除了来自知惘山中的毒素,至少还有十余种剧毒,再加上衣衫破裂处肉眼可见的可怖伤口,不死已是奇迹。饶是宁思淮见过那么多病人,也不由对这个陌生人心生敬佩。此人意志之坚、求生意愿之强,实属世间罕见。
他来了兴趣,从袖中摸出针匣,随手在红衣人心脉周围扎上几针,护住他性命,蹲下&身细细打量。
红衣人自然形容狼狈,有意思的是,他身上的伤口大小形状完全不同,是由不同手法、不同兵器造成,多半是被多人围攻追杀。最有趣的是,他浑身经脉损伤大半,这并非他从青云峰上跃下造成的伤。他大约是中毒之后遭到追杀,先受内伤,再用霸道功法,这才能甩开追兵、一路深入知惘山,最终强行提气,越过青云峰,跌落此处。
看他下山时直行而来,显然是知道神医谷青云峰这道入口的存在,特意上门求救。穷途末路亦敢用尽全力,求一线生机,有气魄也够胆量。力尽而落,尚能在乱石杂树里找到出路,最后一搏,尽力调整落入寒潭,不可谓不冷静。
一个有渠道知道隐秘消息、被人费尽心思围攻追杀的顶尖高手。有意思,宁思淮不由轻笑出声。
“算你命大。”宁思淮站起身,想了想,决定拿担架来把人拖走,他刚刚转身迈步,脚踝就被人抓住了。宁思淮低头看去,红衣人还昏迷着,一只手却紧紧地抓着他。他无奈地叹气,好声好气地安抚道:“不会丢下你不管,松开我吧。”
红衣人自然听不见。宁思淮只好蹲下去,在他手腕穴道上一点,松开他的手指。离得太近,衣衫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红衣人身上的血污,宁思淮可惜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外衫,认输一般轻轻叹气。他索性伸手抱起红衣人,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一处山洞前,推开门扉,将他扔在了里间竹榻上。
山洞外搭着几间竹舍,宁思淮从药柜里挑挑拣拣,拿了一把药丸,再次走进山洞。幽暗的室内,只有门洞,并无窗户。一盏油灯照亮了竹榻和竹榻上躺着的人。
红衣人气息微弱而平稳,暂时性命无忧。宁思淮将拿来的药丸塞进红衣人嘴里,缓解他身上的毒,又任劳任怨地为他处理伤口。忙完这些,他自竹榻边起身,目光在红衣人的脸上停住了一瞬。
那张脸依旧满是血污,离得近了,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像蝴蝶脆弱的翅膀,脏兮兮地垂着,显出一种乖巧又可怜的神态。
宁思淮又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人从天而降之后,短短数个时辰,他叹气的次数比以往一个月都多。
他端着水、拿着布巾又一次踏入药庐,像个贴心细致的大丫鬟,沾着清水,一点一点温柔地擦拭着红衣人满是血污的脸。
恍若蒙尘的明珠拂去了尘土、被遮蔽的明月散开了阴云,宁思淮拿着布巾的手不由顿了顿。他修长的手指托着红衣人精巧的下巴,仿佛白玉托着明珠、雪松托着明月。
这个人长得分外好看,肌肤赛雪欺霜,透出武功高深之人特有的莹润光泽。琼鼻薄唇、长眉扇睫,眼睛虽闭着,但眼尾长长,仿佛冬雪逝后的一笔春意,微微向上斜飞,不难想象他睁开眼后,如镜湖冰碎般碧波千顷,盈盈动人顾盼生辉的模样。此时他高烧不退,苍白如玉的脸颊浮起两团云霞般的红晕,眼下一颗泪痣,为他增添了一点雌雄莫辩的楚楚风情,加之病中娇弱,愈发显得唇色朱樱一点、双蛾婉转远山,在油灯昏黄的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宁思淮微微失神。他迄今为止二十四年的人生里,见过的美人不可谓不多,宁姝清丽,邢飞卿昳丽,谢道沅仙气飘渺……但没有任何一人,像这个人一样,仿佛春风湖中倒映的一株桃树,甫一出现,便教他觉得眼前一片暖融融的亮光,教人只看得见那种打动人心的绝代风华。
宁思淮有那么一会,什么也想不起,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这张脸上流连,纯粹为这独绝而霸道的美震撼惊叹。
“咦。”他疑惑地挑挑眉,俯身细细打量。果然,并不是他看错了,红衣人眼下的泪痣并非天生,而是后天点上去的。手法登峰造极、浑然天成,若不是宁思淮本就是当世一流的大夫,对人体了解至微厘毫末,也难以察觉。
宁思淮伸出手,遮挡住那颗泪痣。红衣人的气质立刻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他依旧灼灼桃华般傲视群芳、无人争锋,那种清而艳的媚态却削减大半,反倒显出一种桃花初绽般姝丽夺目又轻柔纤弱的纯美来。
有意思。宁思淮松开手,将脏污的布巾丢入盆中,露出一个兴味盎然的浅笑。
出了药庐,已是月上中天,银白如霜的月光落在山谷里,显出一种冷清的气质。宁思淮想起来红衣人的佩剑还丢在潭边,他从竹舍出来,踏着曲曲折折的小径,披着月光往潭边走去。
血迹沉到了潭底,寒潭又成了一块隐隐流动的碧玉。夜风轻轻拂过树枝,摇曳的幽光里,剑刃如一泓秋水,荡漾着青光。
宁思淮拿起那把剑,就着树枝间落下的白莹莹的月光细细看去。剑自然是绝世宝剑,浑身毫无矫饰,只在剑柄花纹里藏有“亦初”两字。
宁思淮思索良久,似乎想起点什么,兴味地挑了挑眉,随手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剑刃如灵蛇,迅捷探出后又在尽头诡异地弯出一段弧度。见此情形,宁思淮愈发确定了。
如果他没猜错,药庐里躺着的那个人,应该称得上是江湖里的大人物。最重要的是,他是个武功强过天下绝大多数人的顶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