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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因果 ...

  •   36.因果

      中秋夜,略有薄云。

      一轮圆月便在天上遮遮绕绕地洒着清辉。

      用过晚饭,郭王余赖在席上不着边际地说了许多以前干过的混账事,海东来与夏云仙两人不怎么搭理他,倒是月霜行听得乐不可支。

      就这么闲闲地聊了一会儿,便有内卫跑进大厅,向海东来低声禀报了几句。

      月霜行瞥他一眼,了然地勾了勾唇角,对郭王余和夏云仙说:“天色已晚,我们不如散了吧。”

      她的这句话,很显然只是句托词。

      毕竟,月初上,夜甫降。

      夏云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海东来和月霜行,大概知道他们后面的安排,脸色就有些沉,欲言又止了半天,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告辞了。

      郭王余倒是在门口顿了顿脚步。

      他转过身,笑嘻嘻地问月霜行道:“你行不行?要帮忙说一声啊,千万别客气。”他说着,眉眼便止不住地稍稍凝重起来。

      原来那一副笑意里,也不是没有藏隐忧……

      月霜行却朗朗一笑,站起身道:“这点事,我自己动手就好。”

      郭王余听了,就要笑不笑地靠在门边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便二话不说地掉头往外面走去。

      他走得形散神散,踢踢踏踏。

      月霜行望着那瘦骨嶙峋的背影,不禁摇头笑了一下,然后又淡淡开口问道:“海东来,你把人关在哪里?”

      “莫离驿后院。”海东来眉眼不动地答道,“那下面有个地窖。”

      ——倒淌河镇上下三百四十五人,真要处理起来,直接扔进沼泽固然方便,但乌海周边沼泽地的陷阱已经布置妥当,不能在这时横生枝节;而荒野弃尸或者放火烧掉又太容易暴露。

      最后,海东来还是选择了在莫离驿动手。

      下药放倒后,直接将人带至驿站后院,杀完了,尸体就地解决,收拾收拾扔在地窖中,撒上石灰防止腐烂,待这场仗打完,再放把火烧干净。

      便宜行事,却也异常残忍。

      然而使命在身,他们都没有权利去做个心怀慈悲的人。

      +++++++++++++++

      海东来先行一步,带着手下将两车石灰从冬措堡运至莫离驿。

      半个时辰后,月霜行独自一人,牵着马出现在驿站门前。

      尽管内卫们已经好好修整过,但这座废弃已久的驿站仍然在大非川旷古苍茫的夜色里,透出一种幽暗的色泽。

      仿佛是多年前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血,如今干涸而斑驳地凝固其上。

      月霜行呼吸渐渐急促。

      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幻觉,好像有什么猩红又粘稠的东西慢慢从那座深不可测的废旧驿站中渗出来。

      缓缓流淌而下。

      沿着一径低伏的野草,浸没她的双脚。

      ……

      海东来从驿站中走出的时候,抬眼便看见月霜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如同被什么魇住了一样,双眼空茫茫的,只脸上露出一抹无法形容的,既像怜悯又似悲伤的神情。

      “月霜行!”海东来低低地喝了一声。

      他这一句又急又怒,月霜行听了便似悚然惊醒般,猛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你怎么了?”海东来皱皱眉,沉声问道。

      月霜行喘着气眨了几下眼,才勉力笑了笑,答道:“我没事,大概是有点累。”

      她脸色苍白,便格外有种神魂未定的恍惚。

      海东来抬眸看着她,然后低声说:“既是累了,不如我来动手。”

      “我才是一军主将。”月霜行摇了摇头,勾着唇角轻轻一笑,道:“海东来,屠戮百姓这种事……我一个人来做就可以了。”

      她说得很慢,声音又低低哑哑。

      断不成章的句子被这旷野上浩烈夜风一吹,便散了。

      说完,月霜行便拎起剑,擦过海东来身旁,往莫离驿内走去。

      海东来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前方出神。

      他的目光仿佛极轻,轻得就像蝴蝶扇了一下纤薄的翅膀;又仿佛极重,重如万钧压顶乌云压城。

      满是矛盾。

      殊途同归。

      ……

      很快,他身后就传来了令人齿寒的动静。

      利刃割破皮肉刺入脏器绞断血脉摩擦骨头的声音。

      鲜血喷溅的声音。

      死亡的声音。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没有尽头。

      如噩梦难醒,如炼狱永堕。

      ……

      不知过了多久,月霜行才从驿站中慢慢走出来。数十名内卫训练有素地进入后院,收拾着那几百具尸体。

      海东来没有回头,却十分清晰地听见了随着月霜行每一步走动而渗出的,某种潮湿又黏腻的声音。

      那是在血液里浸泡过后,靴底挤压出的水声。

      她那样淌着血走了十几步,然后停下来,隔了点距离站在海东来身后。

      安安静静,并不说话。

      耳边,便只有风声。

      此处,夜风寂冷。

      从旷野里看去,天上的云和月便似乎格外的低。

      许久,月霜行终于开口道:“海东来,我非常厌恶莫离驿!”

      她神情倦倦,似在说眼前,又仿佛是在讲以前。

      “我一点不意外。”海东来缓缓道,“你入大非川后,仔细查探过周围几十里的地势,唯独不曾踏入莫离驿一带。”

      他停了一瞬,又低声说着:“月霜行,我也不喜欢这里。日夜守在这座驿站中,不过因为这些都是我该做的。而该做不该做,有时候分不太清楚。

      “我一直没说过,其实,十年前,我来过大非川,在这莫离驿内杀了不少人。”

      海东来扯了扯嘴角,看着远处,目光苍凉而平静。

      那是,贞元八年的九月。

      尚未调入京城的海东来接到内卫总司密令,称天子有谕,不计一切代价诛杀叛逃吐蕃的李泌。

      李泌此人,历经四朝,数次起落,一生光怪离陆,进而图治天下,隐而问仙求道,可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贞元五年,他弃相位而死遁。

      海东来没有想到,这个传说中的李邺侯“死而复生”,再次出现在内卫的视野中,竟然是因为叛入吐蕃。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内卫总司发出的所谓天子诛杀之谕,不过是一纸矫诏。

      ——当时的内卫统领勾结了与李泌曾有旧隙的平卢等藩镇,将天子的一句“若李泌赶赴吐蕃确为叛离,则斩之”生生改成了“李泌已叛入吐蕃,格杀勿论”。

      海东来辗转近两千多里,终于在莫离驿追上李泌一行。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长安无首”的称号,可身手却已然骇世惊俗,深不可测。

      于是,在那年大非川的第一场雪中,海东来杀死了李泌及其仆从,共一百三十七人。

      随后他便被天子调入长安内卫总司,甚至越级擢升为右司统领。

      然而,进京后迎接海东来的并非褒赏,乃是追悔莫及的大唐帝王一声声冷厉的呵斥。

      天子站在玉阶之上,对他说,海东来,朕抹去你的这一笔,是为了让这血债永远欠在你的心上,也欠在朕的心上!

      之后的一个月里,内卫总司所有涉事者遭到清算,幕后主谋平卢节度使李纳暴亡。

      从此,再无他人知晓。

      十年前的雪夜。

      大非川,莫离驿,忠臣惨遭屠戮的种种过往……

      今夜,海东来语调平静地将这一切和盘托出,仿佛是将一生的转折都归在这个点上。

      而这个点,却是个,污点。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刚想转身,却在陡然间被一道雪亮的光刺痛了眼角。

      身后,有霎时翻起的杀意,锐利而冰冷。

      武者的本能令海东来在瞬间反射性选择了正面应敌。

      然而……

      然而?

      然而!

      海东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没入身体的剑尖。

      其实……

      刺入胸口不过一寸。

      其实,也不怎么痛……

      ……其实。

      只是心上方的那个位置……有一点凉。

      海东来缓缓地抬起眼。

      月色辉辉,照出月霜行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那恨意炙血烧骨,五内俱焚!

      可再追着那双眼睛看一看,里面的恨意又不知为何,化作了巨大的无措而茫然的惊痛。

      海东来想,她那样可笑,连执剑的手也在颤抖;她哆嗦着嘴唇,却又没有一丝说话的力气。

      他无比轻蔑地笑了一下,打算开口对月霜行说,原来,你真的已经疯了。

      可是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血流出来,或是身体冷下去,原来都是非常非常快的瞬间。

      几乎来不及反应。

      被抽去气力的刹那,便只剩下黑而空的麻木冰冷的触觉。

      ……

      倒下去时,海东来还有一点残存而混沌的意识。

      他知道月霜行是抱住了自己,也知道是她用那双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压在自己的伤口上。

      可,这究竟又算什么呢?

      旷野中,盘亘着浩瀚而汹涌的野风。

      吞噬了所有因与果。

      +++++++++++++++

      因与果。

      漫漫回溯,不过是二十年前一场花事。

      彼时,李泌一身雪白道袍,站在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树下。

      小小的女童被带到他跟前时,由于紧张一直抿着嘴唇,不肯开口说话。

      他便弯下腰,笔直地注视着女童的眼睛。

      一大一小对视了片刻。

      小小的孩子在那样的逼视中,也不逃避也不躲闪。

      李泌终于淡淡开口,问眼前满脸倔强的女童,你就是郭鉾的小女儿?

      女童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咬咬牙,说,我姓月,我叫月霜行!

      李泌挑了挑眉,跟着直起身,换了一种对待成年人的口吻,又问,既然你清楚自己的身份,那又知不知道,身为人臣,最重要的是什么?

      忠诚。小小的月霜行坚定地回答。

      最不该做的呢?他再问。

      月霜行答不上来,便仰起头愣愣地看着李泌。

      那个瞬间,无数粉白的花瓣随着阳光,从他头顶缤纷地跌落下来。

      清癯的中年人雪白道袍上折了一缕微光,蒙蒙亮,如谪仙。

      他摸了摸月霜行的脑袋,悠悠地说,为臣者,最不该做的,便是“愚忠”啊。

      那时候的一句话,经年累月犹在耳边。

      然而,许多年过去。

      花事一场。

      落英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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