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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生之无涯 ...

  •   37.生之无涯

      冬措堡内月霜行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郭王余走进去的时候,便看见禁卫魁杀和内卫众人剑拔弩张地站在那儿,而月霜行一身血衣未换,沉默地坐在窗下喝酒。

      月霜行见他来了,就抬抬手,指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海东来说:“他被我刺了一剑。”

      郭王余瞪着眼,深吸一口气,惊诧地说:“玩这么大?”

      月霜行没有搭理他,只是调转视线的时候,有一丝微妙的仓惶逃避。

      郭王余勾着唇角,懒洋洋地上前给海东来把脉。——郭大公子在长安城声名狼藉,却鲜有人知其箭术绝佳,最善骑射,而他的医术,又好过他的箭术。

      半柱香之后,郭王余晃着脑袋,对月霜行说:“你怎么不干脆捅死他算了……”

      他话音还没落,房内的十几名内卫便唰地拔了刀。

      郭王余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毛,转身朝一脸戒备的禁卫魁杀们比了个“放轻松”的嘴型,接着就打开了随身带的药箱。

      月霜行似对这些毫无察觉,只往榻上看了一眼,沉声问道:“会不会死?”

      “死还不至于。”郭王余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麻烦!太麻烦!”他叹了口气,又说:“幸亏他那身织银的内袍管用,不但稳住了他的病,而且还绞住了剑尖。”

      “嗯。”月霜行垂下眼,低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剑势受阻,海东来大概当时就死了。”

      ——她以绝杀之心刺出去的剑,本不该失手,却在剑尖被银丝绞住的刹那,走势陡转,骤然停住,后继无力般,再不能进半分。

      仿佛,是满心决绝被这瞬间的阻滞所打搅,以至于杀意衰竭,难以为继。

      郭王余抽了抽嘴角,不再多说什么,只埋头地替海东来处理起伤口来。

      月霜行在旁边看了一阵,然后淡淡地道:“这里交给你,我先去换身衣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走,郭王余就无比烦躁地将屋子里的人都赶了出去。

      对他来说,海东来的伤,并非眼下最棘手的事情。让郭王余心神不宁的原因,一是他想不到月霜行为什么突然对海东来动手;二是他估量不出如果两人关系恶化,会对后续战事产生多大影响。

      他对海东来实在算不上了解,所以根本猜不出这位叱咤长安的内卫统领在被月霜行刺了一剑后,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大战在即。

      郭王余却觉得,大非川的事态在一夜之间开始失控了。

      +++++++++++++++

      月霜行的亲卫将一桶血水从房内抬了出来,很快又抬了满满一桶热水进去。

      水汽蒸腾成一片雾浮在空中。

      缭绕而单薄,却又叫人无从突破。

      月霜行缓缓地将自己浸入水中。

      那样令人窒息的温暖中,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李泌对她说,这世间凡是依赖形态存在的事物,都能被打碎破坏,而真正难以战胜的,必是无形之物。

      就像正慢慢淹没她的温水,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依然包覆着,不能推开半分。

      再譬如,感情。

      月霜行再次回到卧房的时候,郭王余已经给海东来包扎好了伤口。

      而窗下,有药正在炉子上煎熬。

      煎熬。

      “说吧。”郭王余坐在炉子边看着药,眼也没抬地开口说道。

      月霜行顿了顿,便面无表情地在他对面坐下,答道:“杀红眼了,一时间没控制住。”

      郭王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说:“这是你要给海东来的解释,少拿来蒙我。”

      月霜行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人中间的那炉火,过了很长时间,才出声道:“海东来……他杀了先生。”

      李泌?!

      郭王余豁然抬头,满目震惊地盯着月霜行。

      那种血和泪都不能述说的悲怆与无奈,一瞬间弥漫开来。

      ……

      二十年前,李泌因奉天之难而再次受到重用,自那时候起他便向天子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用以归拢天下兵权。

      首先,是要为天子培养一支绝对忠诚且战力惊人的军队,诡如魂,狠如兽,他们不需明白是非对错,只要天子一令,便可悍然杀往旌旗所向。

      这,便是禁卫魁杀营。

      而第二步,李泌为这支军队选择了一名领导者,亲自教导。他素来与长安郭氏渊源深厚,又清楚藩镇世家的体系唯有从其内部方可打破,加上陕州月氏的干系,于是,他最终挑中了月霜行。

      自月霜行五岁起,便一直跟在李泌身边,到十岁时,才前往成都府拜韦皋为师。

      她称李泌为先生,称韦皋为老师。

      他二人一文一武,引导着月霜行一步步成长起来。

      对李泌而言,月霜行几乎是他带大的。

      即便从一开始,是他亲手为月霜行设定了一条无比艰难无比险峻的道路,可他在这条路上,陪着月霜行走了十年。

      她每一步的成长都带给李泌巨大的骄傲与喜悦。

      他的付出,不仅止于传授教导,更多的是如父爱般的深沉感情。

      所以,十年前,当李泌得知月霜行在唐蕃边境失踪后,几乎想都没想,便连夜带着仆从赶赴大非川一带搜寻。

      然后……

      他被海东来杀死在莫离驿。

      李泌死后,他原先的计划一度受阻,连月霜行也几近崩溃。

      此时是韦皋站了出来,重新整饬了魁杀营,逼着月霜行将碎掉的骨头一节一节接起来,重新站在众人面前。

      然而,此时的魁杀营,已经错失了太多可以彻底扭转大唐军事局面的机会。

      作为魁杀营校尉,郭王余心中十分清楚,这些转机没把握住,对大唐、对天子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而作为月霜行血缘上的兄长,他更清楚,十年前,被韦皋带回长安的她,是怎样一副掏空了心肝如行尸走肉般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郭王余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仍处于昏迷中的海东来,语气沉重地说,“可当年,错不在他。”

      月霜行咬了咬牙,压抑住回忆里那种无所适从的悲恸,哑着声音说:“我知道是我的错……可是……因为他是海东来,因为是他杀了先生,是他,不是别人……所以,我完全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她几乎是忽然间就理解了,当初何朝宗举刀砍向她时,那种无可奈何的难过。

      弈棋的时候,总会有些弃子被放在死地里,被扫落也就被扫落了。

      可命运这只手,布局之狠,在于它十年前就将月霜行、海东来和李泌放在了大非川这片战场上彼此厮杀,而十年后,又将海东来放在月霜行身边,让他们结合,让他们相互扶持……接着,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将这两个人,带回了大非川这片战场。

      生之无涯。

      便似轮回不止,因果不休。

      郭王余抓了一把药,扔进紫砂药壶里。清苦的药香缓缓溢出来,他凑近嗅了嗅,然后才慢吞吞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月霜行苦涩地勾了一下唇角,然后抬手遮着眼睛低低笑起来。

      “我杀红了眼,失控了,或者压力太大,疯了……你觉得哪个理由好?”她轻笑着说,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都一样,烂得离谱。”郭王余看着她,说,“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

      月霜行慢慢垂下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她走到榻边,看着海东来,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情绪。

      没有悲伤。

      没有慌乱。

      也没有什么柔情蜜意。

      她就那样静静地,定定地看着海东来,空洞冷寂得仿佛大非川经年不息的野风。

      她说,我不想失去海东来。

      “他那样的一个人,如果我说出实情,他一定会离开,也许活着离开,也许死了离开。倘若我不说实话,他也许会猜忌,也许会不原谅我,但在查清楚原因之前,他一定不会走,也不会死。”月霜行背对着郭王余,低哑而平静地说,“我不想失去他,这是‘本我’的声音。”

      满室寂静的空气中,有灯花噼啪炸裂的微弱声响。

      郭王余愣愣地看着月霜行的背影。

      灯下,她身姿笔挺,似一柄孤寒而苍凉的剑,凝固了所有剑下亡魂的悲欢爱恨。

      而此时,那些汹涌暴烈的魂魄带着他们强烈的情感,要冲破封存记忆的禁咒,要摧毁和折断这柄剑,用以祭奠此前被压抑被牺牲的,悲、欢、爱、恨。

      大非川的中秋夜,冷得连血液都在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生之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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