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来X月霜行]燃犀夜
孤魂如你。
前路尽是,幽囚郁悒。
月霜行死讯传来的那一日,暴雨初歇。
海东来如往常一般,在内卫总司的正堂里边处理公事,边煎着药。
小红泥炉上水汽袅袅,折过蓝紫色的光,氤氲着一股如药香般沉郁的温暖安定。
须臾,有属下来报。
海东来便神色静静地听着他说“陛下与贵妃娘娘得悉月霜行大人殉国,悲痛不已,大赐哀荣”。
听完,一碗药也正好滤尽。
他的手极稳,即便从头至尾都不看着药碗,也是涓滴未洒。
喝药。
换药。
日日如此。
未有不同。
几个时辰之后,属下将月霜行的卷宗送来,说是已经整理妥当,问他需不需要按照惯例封存起来。
海东来想都未想,只点头答道,自然是该如何,便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
不过是,又有一人丹心枯骨,殉国而死。
不过是,死了月霜行。
稍晚一些的时候,海东来自内卫总司走回海府。
他这么一路不疾不徐地走着,便见狂风骤起,乌云顿长,闷雷声声,大街上的人万分惊慌地纷纷遁去。
他依然不疾不徐地走着。
执一柄伞,似世间万物与其无关。
七月天。
大唐的京城降下了冰雹。
长街无人。
又冷,又寂。
海东来无端地回忆起今晨接到鸽房消息,纸条上写着陇南哗变,月霜行为护太子宫眷,独自殿后拦阻匪军,待援兵赶到时,正逢她挡在谷口点燃了火油。
尸骨无存。
他想着,就露出一个冷蔑嘲讽的笑。
太子宫眷罢了。
算起来,也不是很值得。
……
终于,有枯枝禁不住冰雹重压,啪一声折断,落在地上,砸得泥尘四溅。
冰白的雹子摔碎了。
仿佛无数死去的白色蝴蝶的尸体。
那样,菲薄。
第二日。
又有属下禀报,说是月霜行孤身一人,并无亲眷,天子便令鸿胪寺卿为其护丧。
海东来慢慢将手中的卷宗收起,而后并如何不上心地说道,既是同僚,就帮我送份奠仪过去。
说完,他又想,月霜行没有亲眷,尸骨无存,算起来,也是死得干净利落。
就像这个人一般。
随后几日,偶尔路过挂着素白灯笼的月府,海东来见到里面火焰腾空,摧枯拉朽。
大概是什么人正在焚烧祭物。
海东来皱了皱眉,便并未停留地走远了。
走了一阵才想到今日是七月十四。
月霜行的头七。
人们都说头七之夜亡者返魂。
海东来素来是不信的。
只是这一次,如果月霜行真能够回魂,他倒想问问她。
死得这样惨,有没有后悔?
不过他大概也想象得到月霜行的回答。
一定是微微蹙眉,然后义正言辞地说着“臣死国,死得其所”。
……
这便是月霜行。
这才是月霜行。
入夜之时,海东来在自己的书房里看见了一支犀角,忘了来历,也不知道为何放在此处。
似冥冥中,有定数。
他看了看那犀角,有一道白线贯穿首尾,当是通天犀的形容。
古书上曾说过,燃犀而照,可惊幽渚,能通人鬼。
而今日,是月霜行的头七。
海东来想,其实月霜行并没有可去之处,那月府也不过是一处居所三两仆从,不是家。
已经尸骨无存的人,连返魂夜都无处可归。
他这么想着,便已烧起了那截犀角。
犀香袅袅,燃一点幽光。
仿佛夤夜里,即将熄灭的花朵。
不知过了多久,海东来在蒙着微光的纸门上,看见了一道剪影。
那道身影袍袖宽大,于夜风中被吹得徐徐摆荡,似一只振翅的蝶。
将死。
欲裂。
那人静静站着,光影折过,仿佛离得很远,又像是贴得极近。
海东来的心底慢慢地生出一种缓而无着落的疼痛,无法排解,极为空茫。
如同有谁的手在五脏六腑里狠狠揉了一回。
接着又放了把蕴蕴盛盛的火。
他忍不住开口问,门外,可是故人?
没有回答。
再看去,那人影便已不见。
海东来打开门,追出去。
然后,在海府门前空荡荡的道路上,看见月霜行的背影。
黑袍滚着红边。
是羽林中郎将素来的装扮。
她走得极慢极慢。
身姿笔挺,脚步依旧清寂雍容。
那衣服上的一带红,便如渗入泥土的血。
或是,黑夜里,殷红如火焰般开在彼岸的花。
海东来纵身一跃,追上前去。
可月霜行的身影却又在这寂寂长街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所见,都不过是晚风逶迤了衣袂,于夜色里拖曳出的冥蒙幻象。
海东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忽然,又想起两年前的一晚。
月霜行在内卫总司的正堂办公,许是累极,便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那是个春夜。
卫所院子里有满树梨花压雪般盛放。
海东来走进正堂的时候,就看见那些白软的花瓣从窗外飘进来,徐徐落在月霜行的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沉沉睡着的月霜行给了他一种无比单薄的印象。
薄得,便似堪堪坠落的,梨花瓣。
海东来无声地看着她,然后走过去,放轻动作将她抱了起来。
非常轻。
细瘦的身体有不盈一握的腰肢。
他在内卫总司有自己休息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榻。
将月霜行放在榻上的时候,她睁开了眼。
那双漂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里,由于乍然转醒而残留着一丝迷茫稚气。
在他臂弯,小小的,一团。
月霜行眨了眨眼,然后说,竟然是你。
竟然是你。
竟然……是你……
死的,竟然是你。
月霜行。
海东来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
夜色里,如无依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