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谁起笛中哀》暮色渐蓝

8、争

　　他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赶到了蜀地，打听了许久，才找到了离青埂冷峰最近的一个村庄——往日里他很少来这山下的地方寻庄子也废了不少时间，歇过一晚，便往山里去了。
　　越往里走，便见风雪越大。他将预先备好的袄子裹在身上，压低了帽檐，继续往更里面走去。
　　四周逐渐成为白茫茫的一片，前路已经看不清了，刺骨的风从衣物的狭缝中侵袭进来，他很快便觉得浑身冰凉。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刚刚伸手挡在面前，就感觉到更大的呼啸声由远及近，眨眼已在近前。下意识的俯下身体，抓住最近的十块，漫天的风雪从他的头顶身侧打着卷儿挂过去，挂掉了他头上几乎被雪盖住的帽子，墨蓝色的长发散乱在风雪之中，几乎成为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墨尘音只觉得冷，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熟悉的一条路会让人走得这么艰难，漫天的风雪几乎要将他埋了进去，几乎把他身上最后一丝温暖也要吸走。
　　他以为赭杉军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当年他在整个青埂冷峰的范围设下结界，只要有人靠近，里面的人就会立即知晓——除非没有人在。
　　然而当麻木的感觉侵袭了大半个身体之后，墨尘音想要苦笑，可惜他的脸已经很僵硬了。
　　或许他该尝试一下自救。
　　可惜的是，满脑子的法术口诀，他体内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一点灵力。如果有把琴或许会好一些，他想到了上回的事情。
　　可是，他没有带琴出来，家里的那把琴断了被留在了望天古舍，赭杉军说是要修就没有后文了。
　　简直是——天要灭他。

　　他觉得自己睡了好久，朦朦胧胧间听到身边有动静。还记得上一课是铺天盖地的风雪吞没自己最后一丝意识，而再有感觉，却已经是温暖的室内。
　　这里很熟悉，有他闻惯了的香气，一如他已经习惯了的那个人。
　　搁在手上的手皮肤不算细腻，还带着薄薄的茧子，是他极其熟悉的手——赭杉军的手。
　　原来最后是赭杉军及时赶回找到他了吗？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努力要睁开眼睛。
　　身上的力气还很弱，眼皮子颤了颤，手指动了动，就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了动静。大约是一阵衣物的悉索后，有温热的指尖搭上了腕脉，继而撩开了额边的发。墨尘音敏锐地察觉到指尖微弱的停顿了一小会儿，转身离开。
　　他忽然觉得有点冷——大概是人走开有凉风吹过来的原因吧。
　　然后他就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的陈设依旧是他走时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屋里没有人。
　　——是去拿什么东西了吗？
　　墨尘音半侧着身体，借力磨蹭了半天才坐了起来，“赭杉？”他试探地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他心里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赭杉军！”他一边提高了声音喊，一边就要下床去找人，奈何身体还没缓过劲来，脚一软就往地上跌去。
　　一股柔和的力道减缓了下落的冲势，这样的结果是，墨尘音缓慢的做到了地上。
　　“赭杉军你给我滚出来！”墨尘音气了个半死，顺手就拿起床上的枕头砸向门口，“你躲什么躲？！我都没躲呢！活了几百年活回去了是不是！比大姑娘还不如了！”
　　砸到门口的枕头被人接住，赭杉军几百年如一日的正太脸露了出来，“尘音……冷静一点。”
　　“冷静给谁看？你吗？”墨尘音挑高了眉毛看他，顺便给了两声冷笑，“我连你赭杉军的人都看不到，冷静给谁看？”
　　赭杉军只得无奈苦笑，这件事算来是他做得不对，他也只能任由墨尘音说，伸出手来拉他，“是我不对，不该这么……避着你，你先起来，你本就受了冻，不要坐地上，凉。”
　　“你现在倒是关心我，怎么不见你把我扔回去的时候担心一下我身体。”墨尘音顺着势站起来，又被他扶到床上靠好，“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话都说的那么明白了，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尘音……”赭杉军叹气，“你先别想这些，先养好身体再说。”
　　“养好身体再让你把我扔回去吗？”墨尘音冷冰冰回了一句，扭过头不看他，“我也不和你争，我就跟你把话说白了。”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床面，“你遇到我，然后说我是你前世的恋人，然后相处了那么久，突然有一天告诉我你认错人了，你觉得我信不信？”他停下动作看了赭杉军一眼又转开视线，“在我无论如何不信的时候你坚定地告诉我你没认错，你不会认错；在我恢复了记忆你又告诉我认错了，这些记忆是被青埂冷峰影响。你总是对的你总是没错，说没认错的是你，说认错的也是你，不给我证据，我如何相信？”说到这里，墨尘音的表情有些迟疑，似乎在犹豫最后那句话怎么说。
　　“尘音我——”
　　“而且，”墨尘音打断了他的话，“我喜欢你，你却要把我丢掉吗？”
　　我喜欢你。
　　赭杉军脑子一懵，这四个字又响了一遍。他设想过很多墨尘音会说的话，包括他之前说的每一句，但是唯一没想过他会说到这一句。
　　“赭杉军，你这是没听，还是有听没懂？”
　　“啊……？”他下意识的应了一声，低头就看到墨尘音横眉怒目的一张脸，赶忙诚恳的摇头，然后又点头，“不是……啊是……呃……我听了。”
　　“你是想要把脑袋摇掉吗？”看着他又点头又摇头，墨尘音满脸的生气也忍不住笑起来，“真是……我都不知道要如何说你，我说喜欢你很奇怪吗？”
　　“不是……”
　　“赭杉，我是墨尘音啊。”
　　墨尘音，谁是墨尘音，墨尘音又是谁。
　　赭杉军前所未有的茫然无措，他寻到的尘音已然消散在空中，最熟悉的那一抹灵魂融化在了青埂冷峰的风雪中再也寻不得；而面前这个人用同样的脸孔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告诉他，我就是墨尘音。
　　“尘音……不……你不是……”
　　“我不是墨尘音的话，那我是谁呢？”墨尘音叹了口气，当着他的面，眉目间少见的露出一丝伤感来，“如果你要否定我的存在，是不是该让我知道原因呢。你说的那个墨尘音在哪里？”
　　赭杉军却是沉默了，半晌只是说，“我没有否定你的存在，你就是你。”
　　“我是谁？”
　　“你是墨——”
　　“你看……我不是墨尘音的话，我是谁呢？”
　　“尘音，你这是在跟我辩歪理，你与他同名，为何要混淆我的意思？”赭杉军叹气。
　　“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我和他同名，分毫不差？我还记得那个女妖，绿松坑的那个女妖也说过，说我就是墨尘音。它都分辨得了，你怎么不行？”墨尘音皱着眉头看他，“究竟是你有确凿的证据，还是你只是不愿意相信是我？我有哪里让你逃避到不想承认吗？”
　　“不是的。”赭杉军果断的否决，“我……天底下巧合有很多，误会有很多，唯独尘音我不会认错。”
　　“可是如果照你的意思，你已经误认了一回了。”
　　“那是个意外。”
　　“这也可以是个意外。”墨尘音此时倒是冷静下来了，“总而言之，无论是因为你否定了我的存在，还是我喜欢你你却不要我，你都必须给我一个让我能够接受的理由。”
　　“尘音我真的没有否定——”赭杉军一把抓住他的手，却被墨尘音反手握住。
　　“我不管你怎么说，赭杉军，你面前这个是活生生的人，我有着和你相伴数百年的记忆，也有着在镇子里和你相处了数月的回忆。这你尚且不肯认同，你让我如何接受？”墨尘音盯着他的眼睛，眼里是不容拒绝的神态，“如果你不能让我信服，一次两次，千次万次，只要我还能走，我就要找你说个明白。”
　　“尘音……我……我没有办法让你见他。”赭杉军闭起眼睛，再睁开已经是满眼的沉痛，“他……消失在我的眼前，已经彻底飘散在青埂冷峰的风雪中了……就在我离开的那个晚上。”
　　“他就看了我一眼，和往常一样冲着我笑，然后告诉我，欢迎回来，便再也不见了。”
　　比起被回忆再一次伤到的赭杉军，墨尘音的表情显得冷静了后定诺，“这一面就让你确认了吗？”
　　“我已经看到他很久，他一直在冷峰的入口，我看到他一直在流泪……直到见到我然后魂飞魄散。”他捂住自己眼睛，似乎仍旧不愿意直面当时的场景。
　　而此时响起的墨尘音的声音，在赭杉军的耳里听来，却显得有几分冷酷，“赭杉军，你确定你没有看错吗？你当初可以认错我，为何那时不会认错他呢？”
　　“墨尘音！”赭杉军这句话说得很眼里，他反手用力握住墨尘音的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生气。
　　“我只是在陈述一种可能。”墨尘音的表情不为所动，“墨尘音从不是轻易流泪的人，那个照你所说在青埂冷峰的入口处痴痴等待你到流泪只为见你一面的人，真的是墨尘音吗？我怎么听起来像坊间读本里为爱等待的女子一样？”
　　“你——”赭杉军皱起眉头，手下一用力，墨尘音略显苍白的皮肤就迅速泛起了红。
　　“赭杉军，你弄疼我了。”墨尘音的口气依然冷静，“你应该比谁都了解墨尘音，所以你见到的那个魂魄，真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