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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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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损失了人马后,大军后撤十余里,一时竟似未能决断是倾巢来围剿,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与此同时,镇守长江岸边的韩世忠,几度击溃欲渡江北返的金军,战局开始呈现出一种胶着状态。
在那边与韩世忠对上的,就是老熟人兀术。我冷冷瞥一眼地图上的“黄天荡”标识,心中盘庚一轮:前生兀术得以逃走的关键,是经汉奸指点,用了火攻。
我索性就先把敌人的法子,告之韩世忠吧。官家千里急件,送上一首咏赤壁之战的诗词,望他或者梁红玉能看懂,曹操之势与我方何其相似:都是大船,隐患潜藏。
另外,并一个皇帝的小提议:准备无风时亦可出击,不靠蓬帆的小船。若怕风浪倾覆,则在船舱内装土,上铺木板,两舷凿洞安置桨棹。若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也请注意金人如此施为。
跟着,又有一道圣旨诏告天下:号召大宋子民,检举揭发欲投金人,给其献策之汉奸。一经查实,无论躲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揪出,受鱼鳞碎剐千刀刑罚,更要宗祠除名,生铁铸个跪像在其故乡,千秋万世任人唾骂。
我不懂军事,只能尽力而为添砖加瓦,东线战事还可如此提点,眼前的西线又当如何呢?
本欲围剿卫州王彦部的金人,是由一个叫挞懒,又叫完颜昌的金宗室统御。这个人,在我上世初为赵构前,与秦桧官方来往不少----十分喜爱以土地换安宁。
这样的主帅,我站在他的角度性情上,得出如下揣摩:大军已夺陕州,本就有功劳,若在此与王彦死磕,弄不好一败再败功劳便成了罪状----何苦哉?
因此,那完颜昌下令驻军屯守,既不主动出击,也不拔营北返,一定是在探听虚实以图谋划。
卫州对应之策,便是用无数装了沙石麻袋的车子冒充粮草,在城外营地之间来回穿梭,造成一种,此地粮食可食用大半年的假象。更有精兵军士,每日打着不同的旗号,依样画葫芦在城门洞中来回几趟----有心让探子看见。
金人已知此地交手的宋军与以往不同,又见粮草兵力充沛,虽不说心生怯意,却也知道这处是一块极难啃的骨头。最终,在六月初一,完颜昌放弃攻打卫州,带着抢掠而来的财物辎重,十万兵马向老巢折返。
岳飞眼见敌人撤退,按耐不住再次请命追击。
我思量一瞬,反正相信他身上的“不败”光环,便许了岳飞挑选营中最好的战马勇士,共计三千余骑去给金人“找些麻烦。”
又一次目送大宋健儿的盔甲枪尖在阳光下泛着锐利夺目的刺眼金光,杀气腾腾一路远去。待转身回营帐时,看见野地一丛开得正如火如荼的灿烂凌霄花,我眯了眯眼,想起此物药用可堕胎----便对一如既往送别丈夫的李氏,远远露出冷笑。
多好的时机:岳飞奔赴战场,妇人嘛,心忧牵挂气血翻涌日夜不宁,自然保不住孩子。
就在当天夜里,下在李氏饭食中的药物终于发动,她七个月的身子竟是要早产。在匆匆赶来的军医帮助下,李氏痛苦挣扎了两三个时辰,产下一男胎,但在母腹中,胎儿就已经死了。
战乱年月,军营里低阶军官的家眷,产下不能成活的婴儿,实在是旁枝末节,不足为道,最多只能博得旁人几声好心叹息。
我卧在榻上,怀着凶狠的快意,在心中告别了一番这个原本岳云的异母弟弟----哼,历史里,岳霖成为活着的嫡长子,是岳飞爵位的继承人----父兄用性命换来的荣华荣耀,就这么便宜了李氏后裔。哈哈哈,今次我都不让你来到这世上!!
次日,我“好心”地让岳飞家眷好生保重调养,正大光明接了岳云岳雷兄弟来到我的营帐照顾。
此时的岳雷,还是个迷糊稚子,梳着儿童的发辫,刘海遮额,一边牵着哥哥的手,一边有些害羞怕人地躲在岳云身后。
我含笑,先用糖果点心示好利诱,再赠上一枚小巧精致的富贵平安黄金锁,亲手给岳雷挂在胸前----明晃晃的就让姚氏知道,这两个,才是她膝下贵重乖孙,是岳家血脉传承。
岳云引着岳雷喊我,“九哥。”
岳雷极听哥哥的话,冲我行了个跪拜致谢大礼。歪歪斜斜爬起来后,我招呼小蔡再在岳云的床上添置被褥卧具,随手拿起一枚红彤彤的白须黄额虎头绣枕,笑眯眯晃一晃,问他,“雷儿可喜欢睡这?”
岳雷口里吮着手指,含混道,“要娘亲陪着睡……”
岳云望着弟弟,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眼中光彩黯然。
我一把就将岳雷抱起,让他坐在我膝头,平视严肃道,“雷儿,那个李氏不是你娘亲。怎么,你忘了吗?可别瞎称呼。”
岳雷水汪汪的眼睛顿时浮上一层雾气,小嘴瘪了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我无奈,只好使出从前哄岳云的法子,一股脑就抱着岳雷稚嫩的身躯,不住轻拍他脊背,“好了好了,雷儿乖……雷儿乖……”
岳雷犹在抽抽噎噎,但这时,岳云慢慢走近我,他托腮撑颌,在离我脸庞极近的距离内,专注地打量我照顾他弟弟----眼神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渴慕。
他的呼吸轻柔细细,恍惚扫在我的脸上。
我温和望着岳云,冲他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上这个孩子的脸庞鬓角。岳云没有丝毫反感躲避,他长眉明眸,俊秀纯洁,浑身上下无不透出干净清澈。岁月还有多长?我指尖下,柔稚的脸终会蜕为英姿勃发的硬朗,连眸光都勇毅无畏。
岳云得我抚慰,冲我展现安心笑容,更如小猫儿一般主动仰脸,紧贴着我的手掌心,“九哥?”
“云儿……等你长大了,我……我……”我嚅嚅着唇,如骾在喉,终究不能说完,只能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脸,在静好中沉醉片刻。
因李氏被折腾得气血虚弱卧床不起,姚氏心痛又心忧,岳飞在外追击金人,六月初五岳云生日,只怕他们都不会记得,天时地利恰恰方便了我。
那天一清早,我洗漱完毕后,换上一套精心准备的窄袖白领红戎袍,腰束黑绦越发显得英武抖擞,又将雕花箭筒和漆弓检视一遍,便去看睡在帐内另一侧的兄弟两:岳云紧紧搂着弟弟,蜷在被子里犹自沉睡未醒,被我轻轻唤了好几声,才懵懂睁眼。
他是个极乖巧懂事的孩子,打个哈欠很快爬起来梳洗。我知道,他定会装作连自己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免得麻烦大人。
可从前云儿与我说过,小孩子总是渴盼这日,更告诉过我,他生母刘氏给他生日准备的,那些桩桩件件的事儿。
早膳时,岳云望着眼前焦黄喷香的鸡蛋烙饼愣了愣,抬眼看向我无害的笑容,终是埋头嚼咽,有滋有味地仿佛在独自回忆往事----刘氏总在几日前就开始准备孩子的生日,不惜用家中米面去换几个难得的鸡蛋。
岳云吃着烙饼,已有心满意足高兴之色。
但于我而言,只是开始:蔡公公又奉上了两件新衣裳,他们兄弟俩换上后,便在御营军的保护簇拥下,我带着他们去附近的野地“露营野餐”。
初夏时节,树木草叶都长得正茂,我们行至一处早就选好了的溪流旁,听着潺潺水声,往地上一倒,马肆意在身边啃着浅紫苜蓿,人仰望碧蓝天空,呼吸青草爽甜,顿觉心旷神怡。
岳云一边牵着弟弟,一边紧挨着我坐了,听我慢慢用平静地语调讲那么多好听的故事:灰姑娘白雪公主的背景都被改成了富家正妻所生独子,玉雪可爱聪明伶俐长大了才华横溢,名声远播得到官家青睐,结果被恶毒后妈百般刁难欺瞒,硬认为种种风光都该属于自己的儿子。
岳云听得抱膝坐起。我怜爱地给他拈去粘在发间的草屑,“云儿,怎么了?”
岳云想了想,又趴下,毫不见外地用手做了个喇叭筒,在我耳伴低语道,“九哥,我,我不喜欢后妈。”
我微微一笑,更加宠溺地让他枕在我的胳膊上,理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我也不喜欢。”
他嗯了声,再不多话,只一动不动在我怀中,阖眼静静享受此刻温暖阳光,清香萦绕。
越近中午时分,日头便越大,晒得人暖洋洋之余还添了一层薄薄汗意。我又拉着岳云岳雷,脱去鞋袜将脚伸进潺潺溪水中----清凉顺滑的感觉自脚底蔓延上身,一下就将暑意驱散。
滑腻的碧绿水草在鹅卵石间随波飘荡,还有小小鱼虾丝毫不怕,纷纷聚拢游来亲吻我们的脚趾头。岳雷感到好玩新奇,咯咯直笑。岳云一边谨慎地牵着弟弟,一边弯下膝盖,徒劳地想从水里捞起一条鱼儿。
我眼尖见了,忙抱起岳雷。岳云两手得空,终于放开了可尽情玩耍,不多时,总算捧起了一尾银鳞鱼,兴高采烈嚷道,“九哥九哥,你看!”
但“哗”地一声,他被大力摆尾的鱼溅得满脸水珠,鱼也滑溜溜脱了手,岳云不以为失,高兴地大声畅笑着----水珠在阳光下反射出七彩光芒,美如仙境。
我也拍着巴掌,由衷地笑了。
从河里捞上的鲜鱼,还有随从士兵们捕猎来的雉鸡野兔,统统架在火上,烤得油汪汪香喷喷。我熟练地抽出腰刀,切了最好的腿肉,一条递给岳云,一条递给岳雷。
岳云却没有立即往嘴里送,“九哥,你先吃。”他抬手又送到我面前。
盛情难却,我笑着龇牙咬了一口,“好了好了,云儿,这还有很多呢,咱们啊,想吃哪块吃哪块。九哥就给你尝尝烫不烫先,你放开肚皮只管吃吧。”
他点点头,可转眼又看岳雷,见他牙齿稚嫩啃得费力,忙道,“雷儿,哥哥帮你撕开。”
我忙将腰刀递给岳云,“云儿小心,别割了手。”
岳云用刀把肉切成了薄薄长条,一条一条填给口水滴答的岳雷。弟弟都吃饱了,他才拿起之前送给我的野兔腿,也不管是不是被我尝过,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这一顿兄弟俩又是吃得香甜尽兴,更美滋滋地由我用帕子沾湿了一个个擦脸。
我要给岳云不能忘记的生日体验。重头戏,还在晚上。正好天公作美晴朗了一整日,等到夜幕降临,听得草丛中蛐蛐金铃子鸣叫声声时,我又对嬉闹了一天的两兄弟道,“来,先蒙上眼睛,有惊喜。”
岳雷憨憨地照做。而岳云,竟偷偷扒开手指缝隙打量我。我笑着自己伸手蒙住他的眼,“云儿不许偷看。”
天空就像一块极大的黑色丝绒,繁星灿烂。我一个示意,侍从们就把捕获的萤火虫一股脑全都放了出来:无数莹绿色亮晶晶的飞舞微光,便在溪水边自由聚散。虫儿倒影落在水中,折射出更让人眼花缭乱的璀璨光点,成百上千上下舞动,分不清虚实。
我轻轻松开了蒙着岳云的手。
这般幻梦美丽,岳云惊喜地倒抽一口气,睁大了眼。
接着,又有近百盏孔明灯,被点燃了烛芯,受热气浮动,笼着温暖的金黄色,一团团自地上慢慢升起,越飞越高,点缀这个夜晚。
岳云已看痴了。他自幼到如今,困苦颠沛,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异美丽的景致----他眼中清露神华,也宛如溪水镜面一般浮动倒映,幻化为一个小小的瑰丽天地,鲜亮明快,永不褪色。
我沉浸在如此美妙安宁的世界里没多久,忽然听得马蹄声得得,岳云循声望去,“爹爹!”
我浑身一僵。
岳云欢快地撒开腿,就向着我的后方奔去----我见他喜悦,自己也不是不高兴,但又夹杂了些难过:云儿会不会以为,是爹爹岳飞告诉了我今日他生日?方才有这一整天的布置?
深深吸一口气,我勉强调整表情,假装和蔼地面对岳飞。
果然他浑然无察今天是什么日子,走到我面前一施礼,皱眉道,“大人为何行此娱玩之事?孔明灯若借风飘到粮库上方,引燃大火岂不是灾难?”
我垂目道,“嗯,是想得不周到。”
“岳武经郎,你怎么在此?”
岳飞脸上现出光彩,喜道,“此回追击金狗,夺了部分辎重财物,又斩首千余。但卑职想起大人说的穷寇莫追便折返了。”
我哦了声。
岳飞说完,竟又皱眉对着岳云不喜道,“方才为父去了营地,见你祖母辛劳,你怎的不在旁服侍尽孝?”
我立即扬声,凶狠道,“岳武经郎,你好生滑稽,竟要两个贵重的嫡子,跟着祖母去服侍一个滑胎的卑贱妾室不成?!”
岳飞一愣,随即也火爆回道,“大人为何总对岳某的家事指手画脚,对个弱女子咄咄逼人?”
岳云见我们争吵,脸上出现惶急之色----我一把拉着岳云,不让他对父亲磕头认错。更憎恨汹涌地瞪视岳飞:这个人,莫非他生来就是要破坏我和云儿的,一点点快乐甜蜜也不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