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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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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我在帐内听得盔甲兵器有节奏地相互撞击而发出的金属响,伴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马蹄得得,声如雷鸣又渐渐远去,心知这必定是先锋部队出发了。
再无丝毫睡意。我慢慢起身在帐内踱步----或许,该把云儿找借口领来我身边?万一败了,有了御营护卫,我只管带着他火速奔逃。
于是,我披上麾衣,刚一迈出营门便有些吃惊----原来未曾合眼的人有那么多,营区的家眷妇孺,此时此刻都互相扶持着,默默站在道路两旁,望着离去的骨肉亲人。在晨曦鱼肚灰下,他们的脸上,大都都流露出一种忧心的神色,有的妇人更是支持不住,掩面啜泣。
我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岳飞一家。姚氏依旧望着儿子一行远去的方向,形容僵肃,满脸皱纹的脸,嘴角下垂,若她不是凛然正气,我只怕会想到吃人树姥姥。
李氏牵着岳雷,神色沉静如水,看着姚氏轻声说了句什么----姚氏点点头,对着她露出满意神色,还貌似开口赞了她一句。
而姚氏身边的岳云,在听得祖母的话后,明显垂下了头。
我立即走过去,环顾一圈,用一副镇定自若的口吻道,“诸位,与其在此等待,不如做些准备迎接他们归来?伤员需要包扎用药,衣物食物都要在归来第一时间送到这些顶呱呱的男儿们手中,要忙活的事还很多----大家这就开始吧?”
有些人响应,但依旧有些人站着不动,眼巴巴望向天边,或是跪下祝祷平安----恩爱的妻子,盼儿的慈母,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愿家里的男儿能活着回来。
我一皱眉,立刻吩咐王彦,叫他请这些女眷们营帐内祷告,有没有佛像?如果没有,朕立即画一幅给她们挂上。跪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实在太容易传染紧张悲伤的气氛。
王彦依言去布置。我再留心岳家上下:李氏的肚子正好七个月,此时此刻姚氏也不让她太过操劳,自己照看起了四岁的岳雷----正方便我将云儿接过来。
岳云一把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蹲下细细端详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见丝毫畏惧,只咬着唇,目露不甘----恨自己不能与父亲一道上阵厮杀。
我牵着他回到营帐内,小蔡公公伺候我梳洗后,很快又呈上了热腾腾的一桌早膳。
岳云今日话更少,取了一枚羊肉饼,食不知味地咬了几口后,低头盯着自己的胳膊和手,忽而又捏紧成小小拳头----我伸手覆握住,用一种笃定的口吻道,“云儿,你将来一定能杀得金人闻风丧胆。”
他垂下眼眸。“九哥,若我早生几年就好了。”
这顿饭吃得沉闷,岳云很快又跑到帐门口,对着大门的方向极力张望,
我缓步走到他身后,蹲下给他扯了扯衣角,叹一口气,“云儿,你……你是不是觉得,九哥有些无用?”
他大吃一惊,转身道,“九哥怎么会这么说?”
“九哥空有这幅体魄,也带了一群兵马,却没有冲出去与金人对战助你爹爹他们一臂之力……”
岳云脱口而出道,“九哥身为监军,本来就是做更大的事吧。爹爹说过,九哥很难得呢。”
“哦?”我好奇岳飞是怎么对儿子评论我的----“云儿,你爹爹说起过我?”
岳云点点头,清澈的瞳仁毫无作伪,“爹爹说,九哥出身尊贵,与我们截然不同,爹爹见识多了只知道享乐又怕死的富贵高官,九哥这样辛劳奔波,亲赴前线毫不畏惧,胸中谋略甚多,实属难得,爹爹很欣赏呢。”
我扬唇浅笑,一边抚弄岳云的发髻,一边暗想:如果有一天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一定很有趣吧?我肯定会比原版赵构更能得到岳飞的效忠,也能更有力的驾驭这个人----对,这一世,受命于天,为君为天子的气场一定要足够强大。
见岳云专注地看着我,信赖灼灼,我又低声耳语道,“那……云儿,你自己怎么看九哥?”
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脆生生道,“九哥是好人。对我有大恩,我也喜欢九哥。”
我揉揉他脑袋,“云儿,要记得你说的话,喜欢九哥,一辈子都不变,好不好?”我冲他,又伸出了小拇指。
岳云爽快地,和我双双拉钩立誓。
那天傍晚时分,夕阳如血,仿佛战场上流逝的生命都融入其中,红得让人心惊。营地里的气氛一如清晨,沉默压抑却又壮烈。
终于,好消息传来:先锋部队遭遇金人万人,一日厮拼后,已占上风。王彦闻讯,立即出动三万大军,分左右两路紧随先锋包抄,要将这股敌人拦腰截断,再分吞之。
此回战略,因为顾及到御驾在此,王彦决意稳妥----首先保证卫州大营稳固,再像一只大鳖,恶狠狠伸长了脖子,竭力咬下对方一大块肉,又迅速缩回。
次日,又得捷报。金人溃逃,我军斩首数千,打了靖康之变以来,难得的一个大胜仗!先锋岳飞为此战功臣,但他与王彦的战略又发生了小冲突:一个要求乘胜追击,另一个则无论如何要收兵先。
许是我之前再三强调恫吓的“不得违抗上级军令”奏效,岳飞再不情愿,最终还是随着主力部队一道返回。
营地中,忙乱再现。妇女家眷们又一次堵在辕门两侧,眼巴巴等着将士们回归----他们全身都是尘土血迹,面目汗污不堪,却并不妨碍牵挂的人一眼就认出来。
我看到不少人两两飞奔到一处,有扶持,有狂喜。纵然男人身负重伤被驼在马背上,或是被搀扶着一瘸一拐,却也让等候的人足够欣喜----因为,所求活着,就足够了。
可渐渐,人越来越少,最终营门关闭,但还是有些人没有等到,三三两两地依旧有人空站着。
营内留下的人又奔去,抓住其余相识的男人追问,往往得到一个沉默的答案----家眷们面目惨白,跪倒恸哭。
是,这就是此生最爱最牵挂之人,再也不会归来。他们都是优秀的好男儿,为国捐躯,埋骨沙场----我凝眸相望,不知不察岳飞浑身血污地走到我跟前冲我一稽首,“大人。”
我轻声道,“没办法让她们看一眼,是吧。”
岳飞微微点了点头。“若是见了,只怕会更伤心----我等虽取胜,却也无法将牺牲的兄弟们带回来,为防瘟疫,只能依例掩埋。有相识的,或许还能带个物件回来留念。”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屍还。”我低低道,“岳飞,若你战死,会希望带什么给家人做念想?”
岳飞坦然道,“四个字,精忠报国足矣。”
“你真是一点也不怕死。”
“若是怕死,还从什么军?”
这时,岳云已经疾步向我们跑来。岳飞见了,皱眉对他道,“不是要你去陪着祖母吗?怎么又来了?”
岳云低头轻声道,“祖母已经躺下歇息……”
我忙对岳飞道,“姚老夫人嘴上不说,但心中必定对你牵肠挂肚,她年事已高绷了整整一天,如今见你立功归来,心头骤然轻松,人自然会觉得疲乏歇下了。”
岳飞听我这么说,方才没有责怪岳云,任由儿子跟在身边打转转----岳云仰望父亲的眼神实在是崇拜之极。
我面上淡定笑着,却偷偷捏紧了拳头。
岳飞站了一会,又拱手对我道,“大人,卑职要前往营中看顾一番伤员,大人可愿与卑职一道前往?”
我不甘心日后岳云回想起来,只有自己父亲岳飞体恤士兵的模样,便一口应下。
入得伤营,岳云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父亲岳飞,自横躺着的伤员中一一穿插而过。军医人不够多,吆喝声在帐子里横冲直撞,营帐外更是摆着一长排的炉灶,草药翻腾出咕噜噜的熏香,弥漫入内。
又有浆洗晾晒得干净的白帛不时在眼前晃,血污残破的衣衫被剥下----往往还能看到肌体发肤上,狰狞可怖翻出血肉的伤。
医官们有的正全神贯注配药敷药,有的拿着一把小银刀,在火烧烤一烤,再以烈酒擦拭后,便低头在人伤处剜肉----伤者大约是用了麻沸散,并不闻惨叫声。
我瞥见了前阵子送到王彦军营的那名皇城司密探,此时他正坐在一名伤患跟前,细细料理那人血污不堪的腿----是被金人钩矛一类武器刺了个糊糊的大血洞。
我再细看伤员,原来还是个年级轻轻的大孩子----长得也清秀,只是忍痛忍得眼里泪花泛泛。
一瞬间,我不自主地想起了将来的岳云。顿时万般怜惜在胸中升起。我肃然走近,屏息待他的伤处被撒上药粉后包扎好,才开口问道,“伤得重不重?”
密探吓了一大跳,但很快又躬身对我道,“大人,所幸没有伤及骨头,这位小哥若好生调养一个月,定能复原。”
我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对密探道,“若需要什么贵重药材,只管去御营取。”
他恭敬称是。
走了一圈,我原本干净整洁的长袍也沾染上了血污水渍,突然听得一声,“爹爹!”
岳云的声音落在我耳中,我立即望去,一惊----原来岳飞,他此时才寻个空位坐了,将身上血污的战袍缓缓卸下,露出的,是纵横深浅伤口豁裂的上身。
岳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
岳飞却瞪他一眼,“这便要哭,成何体统?”训斥完了,他倒还混不在乎地含笑对着一名军医道,“给一瓶伤药,咱家自己敷上包扎便可。”
所谓从小的偶像,如神一般的地位,便是这样树立起来?我看看岳云,再看看岳飞,自己拔腿上前,平静道,“岳武经郎,我来帮你罢。”
岳飞豁达道,“有劳大人。”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又和颜悦色对岳云道,“云儿,你爹爹没事。此时才卸甲包扎,是不想吓着你祖母她们,你啊,回去也保密就行。”
说完,我一把就从身旁拿起一壶烧酒,对岳飞道,“岳武经郎,敷药之前,最好先处理一番伤口,就用酒,如何?”
岳飞端坐,“大人请便。”
我摇摇陶壶,手腕倾斜,垂眸就把烧酒,直直倒出一线清冽,正淋在他血肉模糊的一道伤口上----岳飞立即重重倒抽一口冷气,双臂猛然紧紧绷住。
“爹爹!”岳云急着一把拉住了岳飞的手。
“痛吗?”我垂眸问道。
岳飞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未从刚才那一下刺激中复苏。不管他是不是继续硬顶忍着,我都觉着横生痛快。
半响,他喘均气后,却伸出手,握住我捧着的酒壶,笑道,“如此好酒,全数浪费在卑职背上糟蹋了。”
说完揽过酒壶,仰脖就痛快地咕咚咕咚直饮。完了伸臂一擦唇再递给我,声如洪钟道,“有劳大人继续。”
我晃晃壶,感觉还是有浅浅一层,便如岳飞所言,再次覆翻手腕,用酒给他清洗消毒。岳飞始终端坐不动,但双手五指,紧紧嵌入膝头。
之后,又是上药,包扎种种不提。岳飞满脸是汗水,但从始至终,未发出过一声痛呼。
他刚起身,略微踉跄,岳云便及时扶住了他。岳飞低头对着儿子一笑,随手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岳云仰头熠熠看着父亲,四目相触,神色从焦急渐渐变为平静,已经被岳飞流露出的镇定自若深深感染----我抑郁,该炼成的偶像,终究还是扎根树立了,而我,就像妄图撼动大树的蜻蜓一般,力气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