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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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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灯火明明灭灭,贾环定定站在那里——冯紫英,为什么会去雁门关?
眼前的男子比他年长许多,却并不比他沉静稳重,反而在优雅的外貌下,暗藏着几丝阴鸷优柔。
贾环看着他,他也看着贾环。
于贾环来说,冯紫英去雁门关的理由有很多,而面前这个男子,究竟想要哪种答案呢?
“沈大人,你说三皇子要你问些话,难道三皇子感兴趣的,就是冯紫英精忠报国的理由不成?”
沈聪嗤笑:“我问这话,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需要说你知道的。也不怕告诉你一声,冯紫英当时从楚州回金陵,我代三皇子给他下过拜帖,他是连宴也没来得及赴,当晚就出发了。”
贾环抬头。
“所以三皇子要知道,他为什么会去雁门关。真的是要保家卫国呢……还是躲着什么。”
贾环皱眉:“那你自己找冯紫英去问便是,扯着我做什么?”
沈聪抬起头:“贾环,我与冯紫英从小一处长大,他是个什么性情我很清楚,当初我与王爷费了多少心力给他在军中安排职位,他都不屑一顾,断不肯弃了他那纨绔名声,怎么如今,倒急急忙忙去那等苦寒之地投军?紫英必有其理由……我这也是在帮他,为他在三皇子面前避嫌,毕竟得罪谁,也最好不要得罪皇嗣。”
贾环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道:“那,你觉着他是为何要去雁门关?就如你所说,他那样的性子,就算是不愿为三皇子做事,便赴个宴,继续做个纨绔就是,又何必急匆匆往苦寒之地跑?他要去,除了真心要驱赶鞑子,又能是为了什么?你说他什么性情你很清楚,那你也该知道,他是个良善之人,料定也不会做那虚情假意之事,他既然说了是去保家卫国,就定是如此。”
沈聪听罢反而笑起:“贾环,你这张利嘴,倒是专用在我这里了。”
贾环低下头:“沈大人,在下并不敢。”
沈聪摆摆手,转脸看向窗外。
他想,冯紫英那样的人物,为何就去了雁门关。那里极为苦寒,从来就是鞑子进犯的第一线,危险,困苦,边塞寒凉。那不是一个他们这种人适合闯荡的世界。沈聪想,如他,如三皇子,如程静洬,甚或如冯紫英,都应该在政治的最中心摸爬滚打,覆雨翻云。从一生下来,就是注定的。冯紫英好武,他与义忠亲王就给他设计好了与冯唐一般的军伍之路。可到最后,冯紫英还是选择了另一条岔道。
沈聪低下头,看看自己暗夜之下仍清明锦绣的衣摆。
“夜色已深,你走罢。”
贾环眉头微皱,实在对眼前这男子摸不着头脑。他顿了顿,终是微微倾身行了礼,便转身离去。
这年秋天,经过三个多月的考察,贾环这一批进士各个奉了旨意,开始领朝廷俸禄,受皇恩浩荡。大矞朝秉承前朝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而真正能进翰林的,除进士及第以外,二甲进士里不过只有五、六位有这样的资格。贾环领的是翰林院编修之职,他不禁摇摇头——还真是,毫无新意的安插啊。
贾政的高兴劲还没过去,天天乐得招着贾环去梦坡斋“传授”为官之道。
贾环无奈,只得一面数着日子等上任,一面叫幼平留意着北边的消息。冯紫英前些日子倒是来了信,说最迟这两日就该启程回京了。今年鞑子的军队在雁门关消耗不少,已是不敢随意挑起战端,竟派人求和,隆嘉帝万分高兴,直接召了一批有功的将领并勤苏安、冯紫英等人回京封赏。紫英功勋不小,且十分年轻,又是将门之后,一来一回,大约也能得不少赏赐,进两级军阶。
贾环心下高兴,颇有些踌躇满志起来。
却说他与沈慧二人因年纪极小,算是本朝开国以来年龄最小入翰林院的了,前朝倒是有个十四岁的,但那也不过是个庶吉士。于是总有瞧热闹的翰林院官员趁着间休的时候与他们开开顽笑。
“我儿子比小贾大人还大些,如今还在白鹿洞念书呢,我得回去好好鞭策他才成。”
“小沈大人可行过冠礼了?”
“平素爱好多否?打马球?下棋?放风筝儿?”
沈慧大怒:“你才爱放风筝儿呢!”
贾环只是嗤嗤地笑:“嗳嗳,李大人跟你开顽笑呢,你别当真啊。”
李侍讲摸摸胡子笑道:“小贾大人,你可喜好……”
贾环一退三步,伸手就抱了典籍:“我想起来这些还没归类,先走一步,告辞!”
当真是足下生风。
像他们这样品级职位的官员,是根本没有资格上早朝的。唯六部之六品上,中书之五品上,内阁,及各院、司、寺、监、外官之四品上,方有资格上朝议政。而且外官还不是说上朝就能上朝的,得得到皇帝准许或传召议事。有一些外官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几次。
但即便如此,这日日应卯也是与朝会一般时辰,完全没有睡懒觉的机会,令贾环感到痛苦不已。好在每日里贾政都对派人叫他起床一同上朝勤勉非常,也完全杜绝了他一时睡过头领起重罚的可能。
这日散值以后,贾环将收拾好的公文典籍堆放一处,锁进柜里,便起身拍拍肩膀,伸了个懒腰。有前辈笑道:“怎样,这翰林院里可不轻松吧?”
贾环恭敬一笑:“确实。不过在朝为官,哪有轻松一说,各自努力罢。”
那人道:“你这样的年纪,倒坐得住,已是十分难得了。”
贾环便笑笑,并不多话。
那沈慧早从另一边的殿里过来找他,听他们这样对话,便笑道:“贾环这个闷头子,当年在北山的时候就很有定力,不过是坐上一天编书么,难不倒他。”
贾环摇头:“此言差矣。你别说这么轻松,日复一日做这繁重的编撰工作,也不是轻易的,更需谦虚谨慎。你看这么多前辈,可比咱们有定力多了。”
这话说得众官员心里十分熨帖,都微微点起头了。
贾环早慧聪敏,为人属谦和沉静,一来翰林院便很得些老前辈的欣赏。便是有些年轻气盛不服他的,渐渐也能为其温文所感,不很为难。唯独同是北山出身的苏秀臣,如今领了修撰之职,竟比沈聪还要清冷孤傲几分,从不与他们往来,连书籍传递编撰商议,也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沈慧大呼无奈:“这小子避咱们怎么就跟避老虎似的。亏我还想跟他讨教讨教吟诗作对……”
苏秀臣之所以直接被点作状元,皆是因为其殿试上的文书造诣实在非比寻常。
贾环笑道:“你不如央着那位沈大人再在家里摆个几桌,多请他几次。”
沈慧瞪他:“去你的。我现在都恨不得出去找个茅屋住着,都不想日日在家看沈聪的脸色。”
贾环无奈,不好多说,只得暗暗祝他早日得偿所愿,外放为官。
却说赵姨娘自贾环入朝为官,连面色都好似年轻了几岁,整日里红光满面的,真个与有荣焉。不过对贾环的生活,她倒也是照顾得比以前更为细致认真些。天色还没怎么暗下来,她吩咐佳期去厨房观看,给贾环多选两样爱吃的小菜。
要说这厨房“机要”也是惯会捧高踩低的,若在以前,哪里有他们选菜的份儿?如今贾环好歹是十五稚龄便入了翰林院,身领朝廷命官,前途怎可限量?便是庶子,也是一等一的出息。一般仆从里,也有那眼光毒心气儿高的,看来看去觉得宝玉愈发不是个事,便将主意打到偏房这里来,偶尔拍拍赵姨娘马屁的。好在佳期看得严,一般的腌臜人物如马道婆等,那是绝对没有机会上来说话了。
对此,贾环甚感欣慰。
“姨娘!什么东西这么香……”
赵姨娘亲自接了他的披风,笑眯眯的上下打量几眼那鸂鶒朴青色官袍,是越看越满意,又见时候不早,忙推了他催促着去房里更衣:“吩咐厨房弄了新鲜的麂子肉,你快换了衣裳出来用饭。”
“哎!”
用过饭,贾环本想着明日好容易轮到他休假,怎么着也得睡个懒觉,便早早洗漱过要上床去睡,谁知贾政又遣了人来唤他。
贾环郁闷不已,只好又匆匆忙忙将衣衫穿了,头发一束,往梦坡斋去。
原来贾政知道明日贾环沐休,将他拎来一瞧,虽洗漱过了,也还是很有些疲累之色,不免些许心疼,淡淡道:“翰林院中如此辛苦么?”
贾环一个激灵:“还好……只是这两日有两位同僚轮休,活儿突然多了些,也没什么。好在今日都编完了。”
贾政点头:“你小小年纪,如此辛苦,也是难得。”
贾环笑笑,并不多言。
贾政捻了胡子又道:“你虽辛苦,只是有一件事,还得劳烦你。”
贾环一愣,低头道:“老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儿子怎会觉劳烦。”
说着没忍住,他还是抬手捂了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贾政看了,叫他好好坐下,又吩咐人去取了点心和甜酪,方才淡淡道:“明日宝玉要去学里上学,还带了个族里的什么人……大约叫做秦钟。这个小子惯素不会对读书上心的,这回倒主动要求起念书来,竟有这些时日过去,实在稀奇!我终究不放心,想让你明日跟去看一看,那孽障都读了什么书,长了什么学问。要我来说,你既被点了探花,学问比代儒老先生也不遑多让,去瞧瞧宝玉念的什么书,间或也可指点他几处。”
这话其实说得就有些过了。一来贾环年纪极小,比起贾代儒也不遑多让这样的话,说出来终有些不谦自傲之嫌,二来,贾环终究是庶子,又是贾宝玉的弟弟,去看他的功课,外人知道,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样一想,贾环便有些为难。
贾政虽看重嫡子,但对贾环实在有种不可抑制的欣赏之情。毕竟,贾环先行完成了他对子嗣的所有期望。故而见贾环为难,他只笑道:“你尽管去,难道有人还为这个难为你不成?”
贾环抬头笑道:“老爷明鉴,明日虽是沐休,还是有好些要务不好拖沓的。我最多半上午的时候过去瞧瞧,看看代儒先生上的什么课,讲的什么学,二哥又是否听得明白便罢了,其他,实在不好多待的,下午还得回翰林院取些文稿。”
贾政闻言捻须想了片刻,终也点点头,放他回去休息不提。
第二日,贾宝玉早早就起床穿戴妥当,等着秦钟。原来那秦钟今年与贾环一般大小,是那面儿宁国府秦可卿的弟弟,与秦氏一般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看着比宝玉还要漂亮一些。那日几人至宁府抹骨牌,宝玉跟过去玩耍,及至相见,看他这般腼腆羞怯,不免心生喜爱,长起呆念:“天下间的人物,竟叫我见了多少!与他或比,我这人竟似泥猪癞狗了。阖府上下的男儿,独独环儿可与其堪比上下罢了。若要细数,环儿虽与我一般侯门公府,却也自有那寒门之家的气度,尚在这位之上。唉,可叹我一身锦绣沙罗,竟似裹着一根死木,富贵二字,原遭我荼毒了!”
后来二人聊得亲热,又说到秦钟未能延师一事,宝玉便兴冲冲邀他一同去贾府的家塾里念书,也好做个伴。他那等心思,熟悉的如何猜不着?哪里是要读书,不过是捡着个机会找秦钟长处罢了。自那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且贾母看秦钟这等俊俏乖巧人物,又兼宝玉喜欢,便爱屋及乌十分爱惜,也时常留下秦钟住上两日。秦钟这些时候因贾环日日早出晚归,倒是没见过他。便是见过,贾环也不会真的让他近了身。
对秦钟,贾环心中印象向来不好,一则他好惹事端,二则一届男子,事事女儿态度,三则就是私生活太过混乱,小小年纪就做出勾引小尼姑的事情,实在是……俗语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真不可只看外表如何。便是再四肢不全的残废之人,也多有那心性正直的。便是美貌柔弱无以复加,又何独见妲己杨妃?
他摇摇头,慢腾腾起床梳洗,对着镜子无精打采。
“公子?”
贾环回头,只见佳期拎着常服直裰,对着他笑:“公子一早儿起来就发什么呆。”
贾环叹道:“我可不想去那劳什子的私塾看人打架……”
佳期一愣:“公子如何知道就要打架?”
贾环自觉失言,咳了一声,含糊道:“我听说薛蟠那家伙也在私塾里,这打死过人的,走到哪里没有事端……”
佳期闻言也有些担心:“要不,公子还是别去了?”
贾环叹气:“老爷吩咐,我能阳奉阴违么?得,就当是跑个腿给二哥送些吃食罢。”
可巧他近晌午刚带着清江、幼平走到学里,就听见里头一阵鸡鸣狗跳哐哐当当,不禁皱起眉头。
“公子?”
贾环本欲扭头就走,又见贾兰拉着个半大小子跑出门来,贾兰身上还有大块的茶渍墨水。
这还得了。
贾兰进了院子方才看见贾环,见他那一身气度不免有些唬着,忙道:“环叔!”
贾环扶了他,皱眉道:“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原来这贾兰自小聪敏好学,又十分自立,与贾环多有亲近的,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道:“环叔快进去看看,里头有人挑事,早打起来了!”
正说话间,里头有人喝止了乱相,倒渐渐安静下来。
贾环叹一口气,回头对清江道:“你送这两个小的去我那里,将事情与佳期说了,让我姨娘帮着给他们找些衣裳换上。这个模样,成何体统!你们好好回去,换好了衣裳就收拾收拾各自家去,今日这学,不上也罢。”
他话语坚定十分服人,贾兰拉拉贾菌,便答应着去了。
贾环直起身,一提衣摆,往学堂里踏了进去:“哟,这是大闹天宫呢,还是十八棍僧救唐呐?”
宝玉一愣,叫道:“环儿!”
这私塾里的学生,除宝玉外哪有人见过贾环?见着这么个俊秀少年,又是少有的沉稳气度,各个呆了一呆。不过贾环的探花之名也非虚传,他们稍稍一想就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就是探花郎,新入翰林院为官的贾环,不免有些惴惴。
只见贾环将人都扫了一遍,目光沉静稳重,慧黠得很,当下就猜出谁是谁,对宝玉笑道:“二哥,我想着你今日上学,便来看看,顺便送点热食给你,怎么这是……欢迎我呢,还是赶人呢?”
宝玉也觉着这事儿丢脸,只道:“环儿来了正好,与我一同去找太爷!我们被欺负了,反倒还要受人摆布,还念个什么书?”
李贵劝道:“环哥儿,您也劝劝哥儿罢。太爷如今有事家去了,这会子又为这么点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是咱们没礼。依小的看,哪里事哪里结,何必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你也该管管,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环哥儿,您说是也不是。”
未等贾瑞开口,贾环便点头笑道:“这话倒也在理。”
李贵道:“既如此,还不快撕罗开了罢!”
贾瑞闻言不干了,忙道:“我吆喝着他们如何听得?”
宝玉又道:“撕罗什么?我是必回去的!”
秦钟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
说话间只见贾环淡淡扫过他一眼,看得他心下一悸,又讷讷低下头去,面上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微微泛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