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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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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殿试以后,贾政亲自选了些礼物,附上拜帖,叫赵国基带人送去北山。贾环听了点头一想,笑道:“老爷的意思我也明白,这样一来,也十分得体了。只是赵国基于北山不算十分熟悉,儿子斗胆做个主,再叫一人与他同去才好。”
贾政看看他:“哦?什么人?”
贾环道:“是这样的,此前孩儿在北山与冯紫英交好,老爷想必也知晓。那冯家兄长心怀大志,不愿平庸,往雁门关去抗击鞑子,如今有些消息,已是立了好些功勋。只是他临走之前,有位惯常重用的仆从,很是机灵懂事,又有才学,想着我若入朝堂,总是要有个得力的人使唤才好。像清江等,既不识字,终究有些事情也不用与我出面的,便送了此人与我做个助益。”
贾政闻言一愣:“冯紫英啊……”
贾环心中有些忐忑,只是幼平终究是要带出门。那小子这些日子在外头替他跑腿,事事都做得极为漂亮,他是极其庆幸,又很感激冯紫英。如今朝廷的旨意还没下来,他总要替今后做些安排。
贾政喝一口茶,道:“既然如此,你便留着他罢。叫赵国基去给陈老送些礼品,本也是你的事情,让他跟着也好。”
贾环笑开:“老爷要不要见见那小子?”
贾政看他一眼:“他叫什么?”
“幼平。”
贾政便摆摆手:“你选的人,自个儿得用就好。你向来是有些主意的,我不必再看。”
贾环一愣,讷讷点了头,便也敛了眉眼去喝茶。贾政这里于宝玉如同修罗场一般,他倒是不怕的,甚至有些自得其乐。只因贾政虽迂腐,心地却是不坏,在贾家男子中竟算是少的没什么坏心眼儿之人,连带着房间布置也十分朴素,颇有书香之气。这种气场贾环本就是很喜欢的,便也常常到他这里取些没买的书看,或与自家父亲、清客对弈一局。
贾政此人,一直以来都有些理想化。他出生在贾府这样权贵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一帆风顺,虽为仕途上没有大作为,到底自诩文人雅士,居其位倒也自得其乐。人生曾经唯一的憾事大约就是子嗣没什么出息。这样的人,没被那大染缸染成黑心肠,倒也难得。贾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这一世的父母虽不甚完美,甚至母亲还是个姨娘,但也算极其幸运,都还算良善之辈,对他,也是不错的。如今贾环做了探花,才学又显然是超过他的,贾政更是得意,连带着看贾环与赵姨娘都顺眼得不行。
贾环其实也曾想过,贾政等人,对待那小贾环,也是势利的么?都是势利之人?倒也不是。书中那小孩儿不争气,可也当真是为环境所迫。贾政不喜于他,却是人之常情。贾环心中嫉恨宝玉,也是人之常情。再为平常不过的情感,并不能分出什么是非对错。他们都是平庸之人,凭什么与封建礼教相抗?如今贾环能一步又一步下了胜着,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早慧,有着前世的记忆。否则,一切也不会改变。贾政、赵姨娘如今对他的喜爱,兴许掺杂着一丝对经济仕途的渴望和敬畏,但终究还是将这舔犊之情给了他,他也知足了。贾环觉得自己与曾经书中那个小孩儿最大的区别,大约就是渐渐消散了不平之气,变得珍惜眼前人起来。这样也好。
他将茶喝完,与贾政又说了些话,便离开梦坡斋,准备回房拾掇一下,晚上便去赴沈家的宴。
那沈慧几乎是被他老子拎来了金陵。也不知在泰州二人吵了些什么,沈用及是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带着儿子住到金陵沈家来,一边等着朝廷定职的旨意,一边要他与沈聪好好相处。沈家一家都是默认了沈慧将来定要与沈聪互成助益的,可苦了沈慧,可怜巴巴的每日烦闷已极。
这沈聪看他那模样心中也是晓事,竟叫他在沈家摆个宴,请些青年才俊和同年来,自己又趁此从往日看中的一些官宦世家里挑了人邀请来赴宴。贾环接着沈慧的信看得是万分同情,深幸自个儿家里没他那样的无奈。若贾宝玉和沈聪一般德行,他要要不要活了?当下愈发觉着宝玉真是块宝,见着面更是和颜悦色起来。
“好兄弟,讲义气,这话千万千万可别忘了。今日一宴靠你搭救,速来,勿拒!”
沈慧竟当他是救星。
贾环哭笑不得,与赵姨娘说得一声,便收拾整齐,带了赵国基、大忠出门,又叫幼平早早在门口候着,一行四人,便往沈府去。
如今正是草长莺飞暖风熏人,他一路到了沈府跟前也没觉得烦闷,倒是十分轻松自得的样子,看得幼平暗笑。
只见那沈府门前站着个老管家迎来送往,一见这边马车,忙忙的上前接人,又见幼平跟在马车前头,不禁一愣,道:“冯大爷……?”
幼平笑道:“大爷他还在雁门关呢,你喊谁?”
只见贾环挑帘子出来,跳下马车整整衣裳,便叫赵国基奉上请帖。
“劳烦这位管家进去通报一声,就说荣国府贾环到了。”
那管家又看一眼幼平,这才笑道:“原来是小贾探花,我们家二爷早说过要好好迎您进去,又何必通报,小贾探花这边请罢?”
贾环点头。
那管家又道:“您这几位随从,我便安排在偏院用些茶饭可好。”
贾环看一眼他们,点头道:“也好。”
原来沈冯两家以前常常来往,老管家何尝没见过幼平?他自然知道幼平在冯紫英那里,是个一等一得力的小子,办事跑腿从没含糊过,如今竟跟在贾环身边,也不知中间有何等的因缘。也是他心内机警,知道自家大爷沈聪不是个省事儿的,见着幼平也不晓得要生出什么风浪,忙忙的就将随从安排了出去。
贾环一路走在沈家园子里,不时点点头,感叹下自家没建大观园时,于园林景观上,就是有那么几分差池。
那沈慧老早就堵在中廊下头等,见贾环到了,忙跑过去:“阿环!”
贾环听得一个机灵,后退三步远:“你从哪里学来这等肉麻的叫法!”
沈慧抓抓鼻子,白他一眼:“爷我这是抬举你。”
贾环缩缩脖子,表示不敢恭维。
二人正互相挤兑着呢,就听得一声低低的笑意:“哟,这不是小贾探花么。”
贾环抬头,只见一身清贵的暗纹直裰,淡淡看着他们。
沈慧摸摸鼻子,上前道:“你不是叫我请人么,我就请了贾环。”
“苏秀臣你可请了没有?”贾环一笑,“我可是在信里都提醒过你了。”
沈慧道:“怎么没有?只是人家又不一定愿意来,这会儿了,也没见人。”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没回沈聪一句。
沈聪看着贾环一笑:“小贾探花。”
贾环便抬头笑道:“沈大人,今日在下可是叨扰了。”
沈聪淡淡:“小贾探花这话说得岔。什么叨扰我……那请帖,又不是我下的。”
说罢,他侧首一笑,慢慢走开。
沈慧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待他走了方才怒道:“什么人啊!”
贾环抿唇,淡淡道:“你别与他置气。”
沈慧皱眉:“你是不知道,以前小的时候,他虽可恶,却也不似如今这般阴阳怪气。三皇子是极有眼光的人,怎么就重用他了!”
贾环瞪他:“沈慧,慎言!”
沈慧这才讷讷。
“走,咱们去后园。宴席摆在园子里了,听说还请的有名儿的戏班子。”
贾环低声一笑:“得,别是那什么琪倌儿吧。”
沈慧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这回倒换了贾环愣住:“还真是那个蒋玉菡……?”
沈慧坏笑:“哟,我还不清楚那琪倌姓甚名谁,你倒清楚。”
贾环感觉微妙,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一路跟了他进去。好在朝廷的任命还没下来,他们也算不得大臣,这样变着法儿聚一聚,并不违禁。那沈聪请的人,都是些极精明极有眼色的人物,金陵摸爬滚打多少年的,竟在筵席开始之前就察言观色,知晓这沈家大公子不喜欢贾探花,筵席上对他也不十分恭维。再者这些勋贵才俊,个个心高气傲的,并不会真心将贾环一个小儿放在眼里。
沈慧如坐针毡,不停给贾环打眼色,要他提信里说过之事,就是邀沈慧出门游玩几日。贾环只作不知。
沈聪冷冷看他一眼,笑道:“不知小贾探花对任职有什么打算?是想进翰林院呢,还是今年就准备着外放呐?”
贾环放下酒杯,淡淡道:“沈大人这是何意?任命自然是有朝廷下旨,我并不敢有其他想法。”
沈聪嗤笑:“你小小年纪,倒圆滑得很。”
贾环低头:“不敢。只是我句句属实,不知沈大人希望我如何回话,才算不圆滑呢?还望指教。”
次次被逼得狠了,贾环也不禁有些气闷。沈慧听了这话,不禁抬头去看沈聪。
沈聪一愣,冷笑道:“好一个小贾探花,果真伶牙俐齿。”
贾环张张嘴,还想说什么,终究是吞进肚里。
沈聪一直以来,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对他将来在朝堂中的处境,实在是十分不利。
自从沈家向三皇子示好,沈聪就如同平步青云一般,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做了吏部主事的正六品清贵官职,而且谁都知道,如今吏部员外郎的缺,是要放给他的。连隆嘉帝都亲自夸奖过的工作能力,自然也没有人会怀疑。
他顿了顿,给自己斟了杯酒,起身去敬沈聪:“无论如何,您是在下的前辈。在下年纪轻,见识浅,若真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得罪了沈大人,还望沈大人海涵,别往心里去。”
沈聪盯着他。
贾环不卑不亢,只是举着酒杯。
沈慧一头汗,一桌子的人,此刻都安静下来。
沈文及沈用及没有参与到这场沈聪主导的筵席,便是沈聪坐的主位,各个坐的客位。那主位端的好气势,好眼神,平静无波,又是冷冷清清。
沈慧想了想,不禁开口道:“兄长。”
沈聪瞪他一眼,并不去喝那杯酒。贾环苦笑,仰头就喝了杯中酒,然后倒着晃晃酒杯,淡淡一笑:“沈大人,无论如何,这杯酒我先喝了。您那一杯,随意。”说罢,他坐下身,面上还是微微笑意,从从容容的,并不觉有什么。
众人本不将他看得多重,如今见他这等气度作为,竟将结交的心起了大半,碍于沈聪冷冷坐着,不敢多动,却也将笑意多对着贾环了。
沈慧放下半颗心,不禁也佩服起自己这位挚友来。
沈聪慢慢拿起筷子,不声不响,只优雅淡定吃自己的盘中菜,倒也是不动如山的气势。有个小官儿便头一个又举起酒杯去敬他,替他解围,他这才微微一笑,淡淡应了别人的敬酒。
那边琪倌在唱游园惊梦,伊伊呀呀好好一派雅致意境。
贾环微叹,看那沈聪映着灯火的面容,实在是精致俊秀,若是个温文和善的人,何至于这样给他一个少年人难堪?
沈慧本意是留贾环住上一晚,贾环却是不敢。他劝着沈慧回去好好歇着,告辞以后,由人领了就往偏院儿里去找幼平等人,待到得门口,三个随从都出来准备收拾着回府了,却见沈聪一个人披着披风,站在树影下。
“……沈大人?”
沈聪皱眉看着幼平。
那少年生得结实,面貌却也是好的,沈聪对他,又怎会没有印象?
他冷冷一笑:“幼平,你不跟着你家冯大爷去雁门关吃苦,倒学会跟着小贾探花享福了。”
幼平慢慢低下头,咬唇不语。
贾环看看幼平,心下有些明白,忙笑道:“沈大人来此,有什么事?在下可不敢劳烦沈大人相送。”
沈聪冷冷看着他,淡淡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贾环一愣,只好给三个随从使了眼色,自己跟了上去。
沈聪一个人在前头七拐八拐,贾环皱眉细细记了路线,终是站定了道:“沈大人!”
沈聪回身:“什么?”
贾环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沈大人究竟要带在下去往何处?在下要回家了。”
沈聪嗤笑:“急什么,难道我还不让你回去不成。三皇子让我问你些话。”
贾环一愣,就见沈聪回过身接着往前走。
终于到了个隐蔽的小花厅,沈聪径自坐到椅子上。那花厅本身并无灯火,只有外头的廊灯,映些灯火进来,这气氛十分诡异。
贾环心中到底有些忐忑,他定定神,道:“沈大人,究竟是什么事,非要引我到这里来说?”
沈聪沉默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半晌,他才抬起头,紧紧盯着贾环开口:“贾环,冯紫英为什么会去雁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