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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奴隶(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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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葵接过他递来的木爪篱,先走去元宝身前,看它的眼睛,待马儿也抬头和她对视时,她便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马的耳尖。
小马没有甩头,仍是看着女孩儿。
阿葵心里明白了,这小马很温顺,且不讨厌她。于是她便来到马儿身侧,用手去摸马鬃。小马年岁不足,马鬃短短的,一手插进去,只没去了半寸指节。阿葵五指轻柔地用力,像梳理阿爷的头发那样,慢慢地为小马梳理鬃毛。
马儿似是被她抚摸得舒服极了,喷了几声响鼻。
一旁的老马倌又叫了几声好。
阿葵心里得意,便拿出木爪篱,谁料爪篱的木刺刚插入马鬃,马儿就不安地扬起了头,口中长嘶不止。
阿葵被惊得后退了一步,老马倌上前,在马背上接连拍了数下,马儿这才安静下来。
“马各有各的脾性,这元宝的脾性便是有些难捉摸,瞧着温顺,一时忽的起了性,便要发作起来。”老人对阿葵说,脸上仍带着温和的笑意。
阿葵听得似懂非懂。
老人又循循善诱道:“你养过马,不错,可这几匹马的脾性你还不懂,我教你给它们喂食,便是要你了解它们的脾性。马和人一样,你和它们相处久了,摸准了各自的脾性,才能真正学会喂养它们,它们才会乖乖地,任你摸头顺尾。”
一番话下来,阿葵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养马的道理:她要先学会观察马儿的脾性,而后才能驯服这些马崽。
如此,她便安下心来,跟着老人,从喂马吃草料学起。
一连两日,阿葵都在这马房里学喂马。她辰时光景过来,酉时便回杂役院去。她只学喂马,其余的打扫马舍等杂事,老人皆亲力亲为。
阿葵心里有时也想到公子,想到小狼崽,却不知如何穿过那弯弯绕绕的回廊到前院里去。
她毕竟是个天真孩童的心性,喂马又颇有些乐趣,思想过几回后,她便暂时将公子和小狼崽皆抛去了脑后,只一心一意同小马崽亲近。
在北疆时,她养的那匹马长在野外,吃的也杂,春来便吃青草,冬日里便吃荒草根,一日一日的,也长得格外威武剽悍。但老人却说,只吃草料的马儿是长不出好肉来的,草料会让马腹下坠,这样的马奔跑起来,甭管四蹄如何矫健,也跑不过那些腹部精瘦有力的马儿。
“公子是爱跑马的人,这马是西北荒野里产的名马,精肉皆长在马腿上。别看这马平日里总卧着不动,可一旦上了道,奔腾起来,却能胜得过狼群哩。”
老人说起马来头头是道,眼里满是骄傲,好像这马儿是他的儿子。
一想到此,阿葵不由得笑起来。
女孩的脸庞白皙,眼瞳大而明亮,笑容宛如孩童般天真。老马倌看了,心下也颇欢喜,因问:“你叫个什么名儿?”
“我叫阿葵。”
“阿葵,好好。”老马倌点着头,下巴上蓬乱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阿葵也不知“好”什么,只是听他不住口地说好,心里又觉好笑,便带了笑看他。
一个圆圆的脑袋从隔栏上方探过来,他两手拢在唇边,对老马倌大声喊道:“李大爷,你来瞧瞧,我这马儿生的崽不知着了什么瘟,不吃也不喝!”那人长着一张圆圆的阔脸,鼻子嘴儿却似个孩童的模样。
“好好。”老马倌应着,又叫阿葵道:“你也瞧去,想养好马儿,多见几匹马准是好的。”
阿葵随着他,来到那圆头马倌的马房里。
圆头马倌个头小小的,上身和下身一般长短,分明是个侏儒的样儿。他也不理会阿葵,只连声催促着老马倌快去马厩里瞧。
老马倌看过马,回头,叫了阿葵一声,阿葵才走上前,去望那病了的小马。
小马趴伏在地,身旁几匹小马霸着母马的乳儿,吃得正香甜呢。
“你可喂它马奶不曾?”老马倌问。
圆头小马倌说:“你也瞧见了,这几匹小马崽子霸道着呢!我趁夜里挤了一罐马奶,喂到那小马嘴边,它却一头撞翻了那罐奶。”
阿葵问:“它也是母马生出来的吗?”
圆头小马倌撇嘴道:“怎么不是?”
“这马不足月吧?”老马倌问。
“是,刚过二十五日。”
老马倌掐着手指,似乎在默算什么。片刻后,他开口问道:“这马站起来过不曾?”
“李大爷,你是说——它是折足马?”小马倌脸上微微现出些慌乱的神色来。
老马倌神色也凝重下来,微微颔首,“我只是问你,你先不要声张,去拿马鞭来,瞧瞧它可会跑跳。”
小马倌去取了马鞭,又打开马厩的木门。老马倌转首,对阿葵道:“你先回去罢。”
阿葵依言照做了,只是,她刚回到先前的马房,便立时搬过一张条凳,踩上去,偷眼去瞧隔栏那头的情形。
小马倌一手持着马鞭,轻轻抽打在马儿臀上,马儿颠着四蹄,只是原地跳着,却不往前冲撞。
“打再重些。”老马倌说。
小马倌手里的马鞭挥舞得愈发厉害,打在马臀上,噼啪作响。
几鞭下去,马儿的四蹄似是被折断了一般,往前一跪,随即瘫软无力趴伏在地上,口中长长地呜咽起来。
阿葵听得心里难过,刚要出声叫那人停下鞭子,却听老马倌说:“好好,是折足马,我猜的果然不错。”
小马倌脸上一呆,手中的鞭子滑落到地上,而后整个人也跪倒在地,膝头正对着那趴伏在地上的马儿。
他这般动作,教阿葵看得稀奇不已,难道他是在对马儿磕头求饶?正想着,忽觉老马倌往这头望来,她忙缩回头去。
半晌,她重又探出头时,那头却没了人影。她闷闷不乐地跳下条凳,心里不住想着那小马倌和老人说的话。
折足马,那是什么意思?竟教小马倌朝马儿下跪磕头。
老人直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一见到阿葵,便对她道:“你今日里在那间马房里瞧见的,不可说给人听。”
阿葵困惑地问:“为什么?”
老人将拐杖在地上击了一击,厉色道:“你听到了没有?”
阿葵的眼睫颤了颤,心里有点儿害怕,她朝马房的木门瞥了一眼,又瞥一眼。
若是这老爷爷举起拐杖来,我就逃出去。她想。
老人瞪了她许久,终于还是坚持不住了,身子一歪,坐到条凳上,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缓和了神色,说:“阿葵,你既养过马,自然也明白那折足马是什么。人有生下来便不能行走的,马也一样逃不过。这马房里的马,皆是万中无一的珍稀,可那折足马,也是万中挑一的奇。”
“可是,那小马是会走的。”阿葵说。
“你瞧见了?”老人斜眼看她。
阿葵低下头去,不答话。
老人叹口气,“折足马,刚生下来是会走的,长不到一岁,就再也走不得了。”
“那人骑上折足马,便会跟着马儿一起跪下磕头么?”阿葵问。
“你说的不错。人上了折足马,便不得不跪下磕头。”老人被她的童言童语逗得笑起来,笑过后,脸色又凝重起来,他语重心长地告诫阿葵:“我今日教给你这番话,你可千万莫要对人提起,不然,咱们这马房可就要遭难了。”
阿葵虽不明其意,见他脸色不同寻常,便认真点了点头。
略停了片刻,老人又低声叹道:“这折足马,若生在外头,至多不过得一个做牲畜的命运,偏生在这府里头,要连带着马倌跟着它做牲畜了。”
做牲畜?马儿本就是牲畜呀。阿葵想。她却不知,老马倌口中所说的做牲畜的命运,便是任人宰杀。
“我们要把这马丢出去吗?”阿葵问。
“丢出去?如何丢出去?这儿每匹马都记在名册上,数目一个也错不得的。”老人说着,拄着拐杖起身,他望了望天,自言自语道:“只盼着公子这几日别派人来点马。”
*
“余老,你说那雪洞是怎么回事?”少年摩挲着小狼崽的脑袋,问坐在蒲团上忙碌的余老。
余老面前,摊开着一方白帕子,白帕上堆着几颗尖尖的狼牙,他一手翻着医书,将那狼牙同书中所记一一比对,而后将其分放在不同的药笺上。
听闻少年的问话,他微微抬眸,说:“公子,这天下的生灵,但凡活得久长些,皆通些灵性。那雪洞里的奇树怪蛇,便是得了造化之功,成了生灵。”
少年轻轻嗤笑道:“那蛇哪里有半点灵性?若说这洞是天然而成的,后又教那蛇钻进去……”他顿了顿,向后一靠,双手枕到脑后,“那狼倒是通人性的,只不知它同这蛇是何种关系。”
余老道:“公子若是心底存疑,不妨再去那蛇洞一探究竟。只是这天下不解之事甚多,不少生灵,都是人所难解的。”
少年默了片刻,摇头道:“待开春罢,若这血尾白狼,果能教母亲站起来——到那时,我再去雪洞,拜祭那白狼。”
他说话间,小狼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末了,好似听懂了他的话,呜呜地回应着,举着爪子往他领口处爬。
他拎着它的后颈,将它扯下来,放到一旁的矮几上。
“余老,你说天下不解之事甚多,我倒觉得不错,不只是生灵,人也是一样。人的心,是最难解的谜。”
余老笑道:“我不过谈了些生灵,公子何以参禅入道了?”
少年不答,只是想着女孩儿。那日十七说的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对于女孩儿的来历,他自然也有疑虑。若说她是北疆逃荒来的叫花子,那些教狼杀死的人便是她的同伴了,设想一队人马在雪原上遇到了几只独狼,全军覆没,独独护着一个女孩儿活了下来,而这女孩儿——却对那些人漠不关心。
更重要的是,那些人并不是教狼杀死的。哪有狼杀了人,却不吃肉的?十二重又察看过那些人的伤口,说那几道伤口不似被狼抓的,更像是被某种武器划伤的。
真是个谜一样的女孩儿,不知为了什么目的来到了他身边。
他原想猎到白狼就给她几枚银铢赶她走的,可这样一个透着矛盾和别扭的女孩儿,却在得知他受伤时,毫不犹豫地为他吮吸毒血。
“余老,你这药几时方好?”
老人的手微微一顿,敛目道:“不知公子所问是何种药?”
少年朝那几颗狼牙一指,道“自然是这解毒的药。我知道母亲的病不在一时,药方子也需得试验过才成。”
老人将一方药笺包好,说:“今日便能制好。”
少年慢慢地道:“还有一味药,我明日急用,烦请余老为我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