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18、18

　　十八

　　狐狸跟着仲书下山，不知道仲书要到哪里去。

　　“仲书，你的钱不会真被周师兄花光了吧？”他小心地问。

　　仲书扬扬嘴角，似乎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花得比较多。”

　　“我？”

　　“那些药，你当天上掉下的？”仲书笑道，“我就能弄来那几味，最重要要几味，还是要得到海市买。虽然有相熟的，也是很贵的。”

　　狐狸正想着，就听见仲书接着道：“你别看我对你好，要还的！”说着，一个拐云就下去了，他忙紧紧跟上。

　　仲书竟是到三姑娘那里，周师兄出去了，

　　“三姑娘！三姑娘！”他轻轻敲着竹窗，三姑娘正坐在窗下梳头，一抬眼看见他。

　　仲书轻轻一跃，坐在窗台上，歪头冲里头的三姑娘笑：“三姑娘，我要走了。”

　　“怎么要走了呢？”年轻女人惊讶地问。

　　“是啊，不回来了。我得到别处营生去了。”仲书笑得眼波一荡一荡的，漂亮极了。

　　“你周师兄知道不？”三姑娘不舍地说。

　　“不知道。迟早会知道的，我只告诉你。”仲书笑道，“因为你给我做衣服，还给我们做东西吃。而且，我对你……”他玩了一下手指，抬头看三姑娘，笑得真挚又温柔，如阳光暖意。

　　三姑娘脸微微泛红，垂下眼帘，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再抬眼看去，少年已不知所踪。

　　“你怎么这样呢？明明三姑娘是有主的人了。让周师兄知道怎么好！”狐狸嫉妒地说。

　　仲书事事办妥心情正不错，边走边道：“他会不会知道还不好说。就算知道了，他欠我这么多，我怎么就这么走了，给他添个堵，更好！要不是我还想做神仙，怎么轮得到他！”

　　真是小心眼啊！狐狸想着。

　　本以为仲书这下无处可去了，哪知他云头一拐，到了一座城池上空。这城虽然不大，却也算热闹富裕的样子。仲书落到一处宅子跟前，推门而入。狐狸心奇跟在后面，没想到过了几百年，家具都与当年榆塘流行变了式样，不过都蒙灰了。宅院不大，五脏俱全。仲书走到后厅，把布一掀，原来是个神坛，上面供了几个神像，他在一个小道士面前烧了张纸，转身对狐狸道：“去，把这里打扫打扫。先弄前厅，我要见客。”

　　狐狸对这也不甚熟练，擦擦抹抹，笨手笨脚，仲书十分擅长，站在旁边指指点点，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口气颇不耐烦，弄得狐狸心头火起，却也拿他没办法。不过多久，只听一阵大笑，有人推门而入：“仲书！你可回来了！”

　　狐狸抬头看去，来人并不是道士，不过和仲书现在这个模样差不多年纪，也是个翩翩美少年，虽换上便服，走近仍有道观里特有的气味。仲书迎上去，与他携手入堂，转头狐狸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上茶！”

　　上茶？哪有茶？狐狸脱口问：“怎么上？”

　　仲书眼一瞪：“这也问我！我收你做什么的！”

　　狐狸一肚子气，还是连翻带嗅找了个遍，终于找到茶具和茶叶，再在后院发现一口井，提了水，到了伙房正要找柴火烧，就听见仲书喝道：“怎么还没来！”

　　他吓得手忙脚乱，直接用狐火点了，烧了一壶水。好不容易摆弄好了，端到仲书跟前。

　　那人看了眼狐狸，笑道：“仲书，你改养狐狸了？”又看多看了一眼：“不错，是只白毛狐狸。”

　　“养什么其实都一样。”仲书笑道，比刚才和蔼许多，一边泡茶。

　　“也是，都看它自己造化。”

　　他们又开始聊起周师兄的事，狐狸那时候在上面清洗屋顶，还是忍不住偷听，他悄悄在瓦上设了个狐眼，看似无物，其实他可以透过它看到屋子里的人。

　　“我本来是想把他逼走自己来做，同那胖子争上一争，也未尝不可。搞成这个丧气样子，我也不想呆了，争到也没意思，索性帮一把，毕竟也不好趁人之危。只是可惜了……”仲书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舍不得三姑娘？”少年挑眼问他。

　　仲书看向别处，似乎承认又否认似的。突然他把头一抬，竟与狐狸四目相对，狐狸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向后摔倒，还没爬起来，仲书已压到他跟前：“不好好干活！”他来势凌厉，狐狸几乎闭上眼睛，怕他打自己，睁眼一看，仲书却是在笑。

　　他闻到有香味，越过仲书的肩头向下看去，一群端着精美酒菜的侍女仆人鱼贯而入，把院子里新摆的大桌摆得满满当当。那美少年站在院中仰头笑道：“仲书，这顿我请你！”

　　仲书往下看着，又冲兴奋不已的狐狸一笑，掏出个珠子，往后院井里一扔，道：“去找出来！”

　　狐狸莫名其妙，正要去找，那珠子又自己飞回仲书手中，他看了看道：“我忘了，你不是龙。”言罢，朝东南方向一掷，道：“到后山寻去罢！寻着再吃饭！”

　　话音未落，狐狸已飞身出去了。

　　他乘着风，只见那珠子就在眼前，可总是差一些就抓到。到了后山，那珠子更是一会儿上山，一会儿过溪，一会儿飞到石缝里，一会儿飞到树顶上，有次还飞进了狼窝，引了几只狼追他。他没命地跑，好不容易躲过，正焦急珠子不知到哪里去了，那玩艺儿又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了……

　　到了晚上，那珠子才慢悠悠地带着疲惫不堪、饥肠漉漉的狐狸回了宅子。宅里到处灯笼高挂，狐狸转花了眼，还转不出房间与房间摆的迷宫，好容易才在一间大房里看见仲书与那少年。他们二人正笑嘻嘻坐在座上吃果子，听曲子。一排女子在他们面前行礼，他们摇摇手，又来一排 ，觉得不满意，再来一排。两个人像顽童一样，不停摇手，面前的女子换了一排又一排。狐狸没见过仲书这么放纵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

　　那少年见到狐狸，冲他挥手：“四郎，进来！进来！”

　　仲书冲狐狸点点头，狐狸才走了进去。正好有个小道士来找仲书，仲书便到门外与他说话了。

　　“听仲书说你擅长变化，”少年笑笑着说，“变个漂亮女人我看看。”

　　这可比找珠子容易多了，狐狸最喜欢乱变，立马变成了个他所见过最美的女子。

　　少年拍手大笑，直呼漂亮，把他拉到眼前的那排女子里，告诉他，待仲书过来，不要做声。说着，把手在狐狸脸上空抹一下，暂时抹去他的妖气。

　　仲书一会儿就回来了，那少年拉住他，笑道：“你说，这些女子漂亮么？”

　　仲书看几眼，眼神在狐狸身上停留得久些，道：“比刚才的那队好些。”

　　狐狸觉得一阵紧张，呼吸也不自觉沉重了些，不管是不是自己本来面目，也是第一次被仲书用这种眼光审视。仲书的目光很快地从他的绣花鞋，他的纤腰，他的肩，他的耳垂，他的眼睛，他的盘发，从下至上，又从上至下看了一遍。
　　狐狸以常理推测，仲书喜欢自己的样子，不管是什么，他还是心跳加快，多摆了几个姿势，抛了个媚眼给仲书，仲书却转过头去，没接住。

　　“哪个最喜欢？”少年问。

　　仲书呼了口气，又向了坐了坐，一手撑着脸，看着满怀希望的狐狸，用一种觉得没什么兴趣的口气道：“四郎，你出来罢。我不是叫你来做这个的。”

　　狐狸尴尬极了，连忙变回原来的人样走出来。少年扫兴道：“你做什么这么认真，不就玩玩嘛。现在我们天上地下，哪个都不管不属的，不用理山上那种死规矩。”

　　“好啊，下次你带你的龙来，我也叫他变作人形来消遣。”仲书往嘴里放了个葡萄，鼓着嘴道，“反正你那龙吹拉弹唱也会一点，整天替你跑腿也辛苦，在这顶替个乐师，他也乐意。”

　　“我家龙是正当用途的，怎么能让他沾这种烟火气，那不是前功尽弃么！”那少年一下子叫起来。刚叫完，立马反应过来，不说话了。

　　仲书悠然喝了口酒，对狐狸道：“变个女子倒自得了，就这点出息！自己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见人，做什么变成别人？出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