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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武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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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郎?”
武臻反复咀嚼着这声‘武郎’,他觉得这个称唤很玄妙。
过去无论认识或不认识、从军在外或在京府宅邸,就连最亲昵的家人、最信任的部属都不曾有人这般称唤他。
武臻想不明白,这个初次逢面的女子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唤他武郎。
竟与他梦中那声‘武郎’重叠在一块。
唐杳手里的幂篱不翼而飞,她连自己什么时候松手都不记得了,一昧盯着眼前人。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白日作梦还是思忆成狂,莫非她真撞鬼了?
唐杳不信自己真是疯了,她忍着颤意迈开步伐。
越是靠近就越真实,眼前之人亦不避不退,垂眼觑向近在咫尺的她。唐杳伸出双手,轻轻捧在他的两颊上,掌心贴覆之处是温的、热的,指尾扫过的颚下,就连脉搏都在缓缓跳动。
不是鬼,那就是梦。
唐杳胡乱想道,她的手已经被对方擒获。
武臻不是没见过猛□□子,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的胆子远比外表看上去的还要大:“你……”
心中质疑尚未脱口,眼前女子眉眼舒开,忽而朝他绽开出一朵比这片春日山桃更为光艳绚烂的甜美笑靥,以至于武臻脑子一空,不慎被那温软的身子贴入怀中。
“我就说他肯定往这么走,你看那不就是——”
林子里钻出一行人灰头土脸,武应好不容易找到发疯乱砍的自家郎君替他善后,还没问清楚什么状况,转眼人又不见了,急得他们直打转。
谁知一行人钻出桃林,见到眼前一幕无不张大嘴巴,傻傻盯着伏在武臻怀里的娇小人儿。
“世、世孙?”
唐杳在听见那声‘世孙’时一下子就清醒了,她转头去看身后瞠目结舌的武应等人,回眸之际方注意到之前被她完全忽略的一身绫罗锦缎。
五郎是不会这么穿的,五郎连怎么束发都不会,眼前之人的装束打扮却太正常了,就算他们的脸一模一样,可这不是五郎。
五郎早就已经不在了。
重新认清这一点并不能让唐杳恢复理智,心口的酸楚几乎压垮了她的最后一丝防线,可唐杳不得不压抑住急促的呼吸,撤下微微发颤的双手:“民女阿杳,见过世孙殿下。”
武臻眉梢细不可察地动了下,只稍不留神,怀里的人就像滑蛇一般溜走了。
武应凑过来附应:“郎君,这位就是我从山里请来的鹤老关门弟子,阿杳娘子。”
“阿杳?”武臻总觉得这声‘阿杳’念上去莫名熟悉,“哪个杳?”
唐杳回他:“云雾杳冥的杳。”
武臻顿声:“看来小娘子生于忧思之年。”
唐杳牵起唇角,她的名字是祖父取的。出生那年正逢朝局动乱,唐家被迫退出政权中心,不得不举家迁回丰城这里。那是整个家族最动荡的时候,祖父取之杳字,不过是心中抑郁难舒,叹慨末途杳冥,对整个家族今后的荣辱兴衰充满忧思。
“嗐,小徒弟原来长得这般标致呀,世孙可莫要轻薄人家。”之前唐杳一直没有摘下幂篱,魏东江这才头一回见她真正容貌。
武臻莫名睇了他一眼,耳边忽闻一道低吁,如春雨润物轻轻刮过他的颊旁。
“您老误会了。”
唐杳温声道:“山民崇山君,喻万物皆有灵。是我误将神清骨秀的世孙大人认作桃林仙君,惑难自禁,情不自抑。”
众人被她的赤诚与坦然给惊呆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英武不凡的郎君也有被人轻薄的一天。武臻眉头一皱,魏东江生怕惹他不悦,赶紧打断道:“世孙大人,劳您递手。”
魏东江飞快执起武臻的手腕脉搏按下三指,方才赶到桃树倒垮的地方匆匆一瞥就被武臻给跑了,但他平日脾气没那么差,除非出了什么突发状况。
“郎君,好端端怎么把树给砍了呀?”武应也是这么想,好好的山桃树劈成这样多造孽呀。
说起这事,武臻语气一淡:“那株山桃格外令我头痛心烦,索性砍了罢。”
这么一大片林子,每株长势差不离,怎就偏偏是那一株?魏东江与武应互视一眼,武应立刻吩咐手下去将倒下的山桃树重新收集排查,接着又问:“砍去桃树之后,可见好转?”
武臻不语,目光不自觉投在身边的唐杳身上。
非但没有任何好转迹象,桃树轰声倒下之时,武臻耳边也似炸开一道惊天震地的巨响。这声巨响在耳畔不断盘桓,后续引发的痛感也随着逐渐强烈。
可当他从桃林深处一步步走出来,所有痛楚都在一声‘武郎’中骤然消失了。
那人似是知他在看自己,并不避讳,清清冷冷地迎视他投过来的审量。
武臻不解,此女明明第一眼即道破他的身份,既然敢唤他武郎,为何却要编造谎言称是误认什么神骨清秀的桃林仙君?
武臻道不清一声‘世孙大人’为何远不及那声‘武郎’好听,一如他不明白既然满怀赤诚与热切、敢于当众表露心悦之意,为何此刻的她却要露出这般疏离淡漠的表情。
这让武臻好不容易平缓过来的头疾,隐隐又犯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头疾一犯,身遭一干人等非但没有习以为常,反成一团乌糟糟的慌兵乱马。武臻捂头弯身,唐杳下意识托住他的臂弯,腕骨却被骤然而来的力道捏紧,直至武应和魏东江一人一边将他搀上马车,一行人不得不将话题暂且搁置,匆匆将人护送下山。
一行人抵达镇上之时,天已全黑。
武家人来丰城多时,在城中有一处固定的落脚之所。那是一座环境幽僻的私家园子,除了武臻住在正房,东厢住着魏东江,唐杳则被安置在了西厢。
走了一天的山路,每个人都难掩疲色。唐杳被送去西厢之后并没有立刻歇下,她没有上灯,兀自坐在窗前发怔。明明身体疲累到动弹一下都懒得,可她却全无睡意,脑海不断浮现白天山桃树下的那抹身姿。
为什么会那么像?
明明举手投足截然不同,那武王孙通身华贵,梳鬓束冠一丝不苟,可为什么偏偏那张脸会这么像呢?
当初是她亲手埋下五郎尸骨,厚土盖得严严实实,唐杳不认为五郎诈尸,能从坟里爬出来了。便是能,时间过去那么久,为何直到现在才出现?
唐杳其实心里清楚,她清楚对方眼里的陌生。五郎不会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盯着她,亦不会对她有任何隐瞒与欺骗。
不是五郎,那当然不是五郎。
唐杳看得无比透彻,却架不住一颗心像被剜出无底窟窿,血肉模糊,又疼又空。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天意,如果说五郎的死是上天将她无视家中境遇自私逃离所投入的感情划上句点,那么这个长得与五郎极度相似的武王孙,则仿佛是在对她这些日子以来备受内心谴责的一种讥讽与嘲笑。
其实,相比这世上多如牛毛的坏人,她真没达到十恶不赧的程度。莫非老天爷良心未泯,所以赐她一个与五郎容貌相近的替代品来补偿她?
唐杳腰一直,却又缓缓佝回去。
容貌相近又如何?她看中的又不全是五郎的脸,不同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可仔细一想,有总比没有强多了。难道她忘了此行下山,正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吗?
唐杳捧腮望天,也许老天待她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