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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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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七笑出了鸡叫。
江罄看龚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恼羞成怒,把人推开自己去厨房接了一杯凉水,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试图压下心里的火。
龚七踉跄地跟进了厨房,上次踉跄是醉的,这次是笑的。
“你俩也倍逗,”龚七笑着拱了拱江罄:“最后咋样了?”
“没咋样,抱了半分钟,”江罄冷着脸瞥了一眼龚七:“我问他能不能喜欢喜欢我,他拒绝了。”
“抱了半分钟???”龚七眼睛都瞪圆了,没等反应完前半句话又被后半句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咋拒绝的,快跟我盘一盘。”
“盘个屁,就俩字,‘不行’。”别的不说,这事儿真挺打击人的,以至于那么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江罄现在说起来都觉得丢人,心里还微微发苦。
龚七笑抽了,蹲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还在“鹅鹅鹅”的。
“起开,”江罄被他笑得心烦,拿脚拨了拨他的膝盖,就听龚七问:“你咋之前没和我说过?”
“丢人,”江罄把水杯放水槽里,握住杯口转了两圈:“被拒绝了有啥好说的,罄爷要脸。”
龚七听他自称“罄爷”,又自己搁角落里“鹅鹅鹅”了好几下。
等他终于笑够了,江罄已经倚靠在流理台的大理石边上喝完了半杯热水。
龚七笑着站起来,不开玩笑了,给江罄说:“问你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寝室的人都见过许戎秋拒绝别人。”
江罄在升腾的雾气中抬眼。
“小学弟,低我们一级,直接串寝搁我们门口一站就要找许戎秋,”龚七抹了抹眼睛,把笑出来的眼泪抹掉:“当时好像是高三上学期来着,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夏天,差不多秋天的时候,穿短袖短裤就够,”龚七左右转了转脑袋,看戏一样的表情:“挺清秀的一小男生,也是勇气可嘉。”
江罄把杯子往旁边一放,眼睛一抬:“清秀?”
“哟我罄爷,”龚七冲他眨了眨右眼:“没咱罄爷好看。”
“总之小小一人往门口一堵,指名道姓要找许戎秋,结果人许戎秋往门口一站,收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你’。”
龚七“啧啧啧”了好几声,也没管江罄的反应:“咱秋哥你也知道,平时冷着个脸让人开口和他说话都难,结果人孩子看起来小小一个没啥杀伤力的样子,对着许戎秋压根没怵,盯着人就来这么一句,咱哥几个都疯了。”
男孩子虽然不像女孩子一般那么爱八卦,但是热闹谁都爱看,这现成的戏不用买门票不看吃亏。
于是一个寝室六个男生,当事人站门口,剩下五个装作不在意,其实耳朵都往门边竖,还有意无意地往门口蹭。
“我的床就搁门口边靠着的,放剧场里那是绝对的一排一,瞧得倍儿清,”龚七的表情太贱了,贱得江罄和他认识这么多年还是想抬手抽他:“人秋哥放话也放得很干脆利落,一句真心诚意的‘对不起’直接把人孩子的嘴给堵上了。”
“孩子还挺倔,站着不走,非要人许戎秋给他说出个所以然来,”龚七站累了,往墙上一靠,没一点正经:“结果人老三倚窗边看戏呢,没忍住直接给回了一句‘名草有主了啊小学弟’。”
江罄当时追人追得轰轰烈烈,班上的人都知道,玩的好的几个兄弟自然都向着自家人。况且怎么说肥水都不能流外人田,凡事总讲究先来后到,哪有半路截胡的道理。
龚七撇撇嘴:“人学弟的表情也挺精彩的,咬着嘴巴,怎么看怎么惨,连老夫我都动了恻隐之心。”
“那孩子估计是真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肯走,不听别人说啥,就只听许戎秋的说法,”龚七往江罄这边走了两步,也倚在流理台上,胳膊挨着胳膊,贱贱地捅了江罄两下:“结果你猜人许总说了啥。”
江罄瞅他一眼,知道这人憋不住话,也不问。
龚七的话藏不住,江罄不接茬他也得说:“人许总也没说啥,没给理由,又补了一句‘谢谢,对不起’。”
江罄:......
那你搁这整的跟真的似的。
江罄白了龚七一眼。
龚七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他只恨江罄啥心思都没有,这都没听出问题来。
“你抓住重点了吗?”龚七狐疑地问。
江罄显然没有。
龚七不满地“啧”了一声,对江罄的性向提出了质疑:“你到底是直的弯的啊?”
周围弯的朋友恨不得弯出个山路十八弯莫比乌斯环,就江罄,直得比直角边的两条线还直,一点没带拐的。
“我刚刚说老三说了啥?”龚七凶巴巴地看着江罄,那神情活脱脱地像期末考试给学生划重点结果发现学生没认真听讲的老师:“你复述一遍。”
江罄当记者这么多年,记性也练出来了:“名草有主了啊小学弟。”
“所以呢,”龚七急哄哄地跳了跳脚,眼睛都红了,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皇上不急太监急:“重点呢?”
江罄茫然的不行:“啊?”
这一句“啊”差点没把龚七梗在胸口里的半口气给啊没了。
“重点在他没否认啊我的江少爷,”龚七现在也不奇怪俩人咋没在一起了,一个脑子有坑一个脑子有洞,这俩能顺顺利利地搭上线龚七可以给俩人磕个头喊爷爷。
江罄倒真没觉得这有啥,许戎秋就是这样的人,家教非常良好,他当时找人告白时许戎秋也是一样的反应,一句“谢谢”搭一句“对不起”,把人的念想断得一干二净。
至于那句“名草有主”,可能只是被起哄起惯了,懒得否认了而已。
江罄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龚七瞧自家兄弟不以为然的样子,气性也被激发出来了,一锤子抡出另一个论据:“你知道许戎秋不喜欢别人碰他吗?”
江罄当然知道,最一开始缠着许戎秋的时候许戎秋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俩,“离我远点”和“别碰我”。
后来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觉得说了也没用,就不再提了。
“他不喜欢到什么程度,”龚七有理有据,底气十足:“我和他同寝室两年半时间,连他肩膀都没搭上过。”
江罄把头转了过来。
“老三有时候洗完澡了拍他肩膀让他去洗,他能盯着肩膀看好半天,”龚七觉得好笑,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估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江罄抿了抿唇。
“总之,”龚七说得口干,跟进自家门一样自然地把顶头的储物柜打开,抽了一个玻璃杯子出来,洗洗干净给自己装了杯温水:“你问问咱寝室的人,或者随便在咱们班揪一个人出来问问,许戎秋待你和待其他人有没有不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你俩有戏,就你俩当事人不知道。”龚七摇摇头:“谈恋爱智商降成这样也是难得。”
这嘴毒的。
天边逐渐泛起了鱼肚白,凌晨下过雨,云层很薄,空气中还带着明显的湿意。江罄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和龚七说:“你去我房间睡会。”
龚七也不客气,问了一句:“你干嘛去。”
江罄往门边走,把衣架上的大衣拿下来,又把深灰色的围巾缠到细白的脖子上:“我出去一趟。”
“需要我陪你去吗?”龚七没问他去哪,只问需不需要人陪。
“不用,”答案在预料之中,江罄把衣服扣子扣上,留了一句话:“走的时候门带上,和我说一声。”
“行。”龚七知道江罄现在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也没硬要跟着去,打了个哈欠,一点没客气地就往主卧去了。
前几个小时下了雨,空气里都带着微薄的凉意,丝丝麻麻地往骨头缝里钻。江罄把手往衣兜深处揣了揣,呼出的雾气洇进围巾里,带着微潮。
他往巷子里走去,避开了一个小水洼,走了会走到了宽敞的大马路上。
眯了眯眼辨认了一下方向,江罄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岁月的痕迹。
路边的小树已经长得半大,以前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树桠现在往上窜了好几个度,即便是冬天也还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南方就这点好,冬天很短,没什么萧瑟的时候。
虽然冷起来也是真冷,带着潮气的湿冷最磨人。
江罄往路两旁扫了一眼,发现以前老旧的墙面已经被重新粉刷过了,估计是他离开的这些年里旧城翻新了。
好在熟悉的建筑都在,路面更宽了一点,柏油路上画了停车位,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车。
天更亮了一点,太阳开始露头,红色的砖墙被阳光映成暗金色。
江罄往墙上扫了两眼,沿着路往里头走。
他数着脚底下的砖格子,数到第十七下的时候抬头,往门牌号上看。
12座5梯。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里面走。
脚下的楼梯很实,即便墙面重新粉刷过,也能看得出来这栋楼年代已经很久了,墙角里没能来得及清扫干净的稀薄蛛网和某些家户铁门上长出的锈都彰显了年代感。
江罄一步步往上爬,走一步呼一口气,浅白色的热气很快和清晨的雾气融为一体,轻轻柔柔地把人拢住。
二,三,四。江罄心里默念着楼数,在数到六的时候停了脚步,抬起头。
门牌上603的数字刺得他眼睛有点疼。
阳光顺着宽敞的楼道洒进来,把门牌上的锈迹也染成金色。
江罄就这么定定地盯着603那三个数字看。
这是他的过去,是他在一夜长大之前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和童年的寄存点。
现在他的寄存点成了别人的家。
江罄轻轻眨了眨眼,把酸涩压下。
他转过身,刚抬脚准备走,旁边601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江罄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给他定住了。
他犹豫了一会,才轻声唤了一句:“张姨?”
被叫了名字的妇女愣了好一会才把目光落到年轻人身上,分辨了好半天,眼睛逐渐瞪大了:“小罄?”
江罄歪了歪头,显得很乖:“哎。”
张姨眼睛一湿,下一秒一个巴掌就打到了江罄胳膊上。
动作看起来很大,落下的时候倒是轻飘飘的,没舍得用劲儿。
“你们这一家子人真让人操心,”张姨抹了抹眼睛,耸着江罄往前走了两步,两人一起往楼下走,边走张姨边问:“你爸妈还好吧?”
“都还好,退休日子都还挺滋润的,”江罄笑了,眼尾往下弯,睫毛染上初阳的光。
张姨看着这个七年没见过的邻家小孩,语气里带了久别重逢的宠:“还知道回来啊。”
这说出来的话的倒是和龚七陈时一模一样。
江罄打出生起就住这栋楼,从一个小不点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慢慢学会欺负人,又慢慢长成小小少年的模样,穿着小西装,在领口处扣上一个暗红色的小领结;再到后来变得耀眼灼人,张姨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他们这一层楼一共四户人家,一直住着的就江家和张姨,另外两家总是换人,来了走走了来。
当年这一家子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张姨在发懵的同时也难免觉得难过。
好不容易回来了,半大少年长成了这样一副挺拔出色的模样,张姨也觉得骄傲。
“哦对,”张姨往下走了两步就开始掏手机,边掏边说着:“我要给戎秋打个电话。”
江罄一顿:“谁?”
“戎秋,许戎秋,”张姨打开通讯录,五十多岁的人了也不太会用查找功能,只能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翻到一半就被江罄拦下了动作:“为什么要给他打?”
张姨轻拍了一下江罄的手背:“哎呀孩子,朋友之间闹脾气是肯定会有的,但也不至于一直闹别扭啊,都多大的人了,有什么误会好好说开了就行,人家找你找好久了。”
这语重心长的,不知道的估计以为许戎秋是张姨的儿子,这是家长帮儿子劝架呢。
江罄把张姨的胳膊摁下去,问:“他怎么和你说的?”
“说他对不起你,做了一件错事把你气走了,”张姨回忆了一下:“让我假如见到你一定联系他。”
江罄嗓子有点哑了,昨天晚上吹的那半天风还是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他清了清喉咙,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好久了,”张姨说起那天的场景还记忆犹新:“当年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
当年张姨见许戎秋的第一面实在算不得美好,电闪雷鸣的雨夜给原本就足够闷热的初夏添了几分烦躁,张姨看了眼厨房的垃圾,想了半天还是拾掇了一下,想着等雨小一点下楼扔个垃圾。
只是这雨一直没停下来的意思,雷声跟在闪电后头,轰隆隆地响半天,有时候不经意间突然在耳边炸个响,总能吓人一大跳。
张姨寻思着垃圾桶离自己楼底也没隔很远,换了个人字拖就出了门。
刚一出门就被照亮了半边天的闪电和紧随其后骤然炸开的雷吓了个趔趄,楼道里的声控灯闪了下,把楼道映得雪亮。
张姨一抬眼就见到一个黑影站在对面门口。
这大晚上的谁有病站人门口啊。张姨被惊了一下,好不容易压下那种见了鬼准备尖叫的惊悸,壮起胆子往前踱了两小步,颤巍巍地开了口:“哎。”
站在对门口的人听到声音转过了身。
张姨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皱起了眉头。
松口气是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个大活人,皱眉是因为这人实在是太狼狈了。
高高瘦瘦的人身上湿透不说,后侧颈上还参差地布着血痕,怎么看怎么像是被虐待了。
“我......我住这屋,”张姨和对方的目光对上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磕巴。这也不怪她,张姨平时接触到的都是和和善善、眼里带笑的人,这乍一眼对上对方视线,就被里面的空洞和淡漠扎了个跟头。
话头是自己开的,张姨自己没孩子,也看不得一个半大点的少年浑身湿透地站在楼道里一声不吭,尽管面前这位比她要高上一个头。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你找谁?”
“江罄。”少年的嗓音很沉很哑,他说完后咳了两下,身体也晃了两下,像是不太站得稳。
“小罄啊,”张姨把垃圾袋往门口一放,给少年解释:“他们家上周就搬走了,我也找了老半天了,一家子人的微信都没回,估计是出了什么急事,走得匆匆忙忙的,一个信都没留。”
少年往后退了一小步,身体侧倚在墙上,垂着头没说话。
很奇怪,少年身上带着的固执和倔强,本不会让人把他与“脆弱”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张姨却在这一瞬间感觉面前的这个孩子像布满了裂纹的瓷花瓶,轻轻一碰就能碎满地。她放轻了声音,问:“你叫啥名?”
“许戎秋,”许戎秋的声音往下掉,像被抽走了所剩不多的力气:“兵戈戎马的戎,秋天的秋。”
他在墙上靠了靠,没多久就撑起了身子,从湿了大半的裤兜里掏出手机解开锁屏递到张姨面前,声音很低,带了点和他气质相悖的乞求:“方便留个您的电话吗?”他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一会,张姨能听到他很细地喘。少年顿了会后又接上下一句话:“要是您有他消息,能尽快告诉我吗?”
许戎秋的手递过来的时候张姨才发现脖子上的那种血痕也同时也盘在了他的手腕上,只是被外套袖子掩去了一大半。
张姨输完自己的电话号码,多看了他的手腕两眼,把手机递回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孩子,你身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吗?”
许戎秋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很慢地冲张姨露出一个笑:“没事,谢谢阿姨。”
那天之后张姨总能在楼梯间见到这个少年,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晚上。少年很多时候只是轻轻地在门上叩一叩,然后沉默地等上一会。
他从来没等到过回应。
天渐渐热了起来,少年还是穿着长袖长裤,有时候张姨下楼买菜的时候能撞见少年往上走,两人会打声招呼,许戎秋会礼貌地叫一声“张姨”,两人错身而过。
后来见的次数多了,张姨见不得这孩子沉默地站在对面门口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有时候就会出来陪着唠唠嗑。
唠得最多的还是江罄,张姨发现少年最感兴趣的也是江罄的事儿,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总是会在某些时候牵下嘴角,示意自己在听。
张姨于是把江罄的成长史倒豆子一般全翻找了出来,俩人经常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
少年来得勤,另一位原住民却没再回来。
再后来少年似乎也忙了起来,但闲暇时间总能来找张姨唠两句,来的时候会带上一些不值钱的小礼物,经常是一些水果,或是两箱牛奶。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当年狼狈不堪的少年慢慢长成人了,从校园到职场,从校服到西装,很多东西都变了,张姨却总觉得他身上还有很多东西固执地守在原地。
她一开始没太搞明白朋友之间要好到什么份上才能年复一年地等,也不管有没有尽头。
后来就不再琢磨了。
所以时间就还在匆忙无情地埋头向前走,有的人却逆着岁月的洪流,把自己钉在了某个时间点上,倔强地等着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