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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惊雷 ...

  •   江罄往家里走的时候,薄云积成了厚云,背后的太阳卖力地从缝隙处透出一线光,没能挣扎多久又被重新裹住。
      起了风,体感温度又往下降了两分。江罄把围巾收紧了些,吐出的热气变得明显。
      远处的商铺往天上冒着烟,一笼又一笼的包子往上窜着气,大冬天的老板只穿了一件长袖的单衣,脑门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还要应付源源不绝的客人,嘴上也不得空闲,说着外地人很难听懂的广普,夹两句流利的粤语:“哎先生您的包子。”“小妹妹要奶黄包是吗,还有别的不?”“收个钱!”“鸡蛋瘦肉肠是吧,马上马上!”
      江罄站在街边,看着一扎一扎络绎不绝的人。不用上班的日子大家起得似乎都很早,路边停满了车,有人轻声说着“得快点,不然担心路上堵车”,被旁边的妻子顶了回去“还有大半个月才过年,哪有人这个点回家,着什么急。”
      江罄看了一会,往前走去,踱到店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脚步:“老板,来份韭黄鲜虾肠。”
      老板头都没抬,嘴里已经开始麻溜地算账了:“好嘞,五分钟。”
      然后抬起眼:“十二——”
      后边的“块钱”被收了回去。
      老板盯着江罄看了好一会,才开口试探:“小罄?”
      反应倒是和所有人一样,想认不敢认,想骂不敢骂的模样。
      “哎,”江罄笑了:“李叔。”
      “你这小子,”李叔账也不算了,把店员扯过来顶上,自己把江罄拽到一边,语气凶得很:“你这么多年搁哪去了,小没良心的。”
      江罄好脾气,眉眼弯弯地回:“家里出了点事,往外地走了一段时间。”
      李叔立马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忧心忡忡地问:“没啥大事吧,你爸妈都还好吗?”
      江罄把围巾解开了一些,露出被冻红了的鼻尖:“没事,两老好着呢。”
      李叔轻叹了口气:“那就好。”
      沉默了两秒又添了一句:“回来就好,还是家乡最让人惦记不是。”
      李叔的老婆是四川人,结婚这么多年也被带上了点四川口音,时不时还来个倒装,听起来怪怪的,很有喜感。
      江罄被逗笑了,点点头:“是。”
      江罄走的时候装了一肚子的干货,还愣是被老板塞了满手的包子,李叔实诚,一边塞一边给他念叨:“这是你最爱吃的牛肉馅,你彭阿姨亲手包的,外面的比不得,吃不完放冰箱速冻里,可以存好久。”
      活像要把江罄这几年没吃到的包子都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给他全部补回来。
      江罄一手拎着围巾一手拎了满手的包子,忙不迭地推拒了李叔递过来的又一个大袋子,苦着脸说:“李叔我没手了!”
      李叔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像是终于确认了他的说辞,这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了回去,拍了拍江罄的肩膀:“有空来帮衬一下你李叔的生意。”
      江罄用单手把围巾搭到自己脖子上,又把左手的东西分了两半转到右手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李叔,你认识许戎秋吗?”
      李叔答得毫不迟疑:“戎秋?认识啊,那孩子常来,这不,前两天还刚来过。”
      没等江罄继续问,李叔就自顾自地全盘托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记的可清楚了,四点多刚开摊就看见他搁马路沿子上坐着,跟没了魂一样,估计是和家里人吵架了。”
      江罄低着头,顿了一会问:“然后呢。”
      李叔蹙了下眉,似乎在认真想:“我老婆先发现的,被吓了一跳,谁四点来钟搁大马路上坐着,当时虽然已经夏天了,但头天下了很大的雨,后来雨估计也没停,大早上的还有点凉。我老婆把我喊出去的时候那孩子身上还是湿的,也不知道和家里闹了多大别扭才一整晚都在外头坐着不回家。”
      江罄吸了一口气,还没等他继续问,李叔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目光挪到江罄身上:“噢!他还问起你来了!”
      江罄点点头:“问什么了?”
      李叔眉心蹙得更紧了,人年龄大了记忆力就开始衰退:“不太记得清了,大概是类似于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问题吧,”李叔又看了江罄一眼,目光变得哀怨:“你们这一家走的倒是干脆,走的时候也没想过李叔。”
      江罄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又给李叔道了个歉。
      倒也不怨这一个两个的都对江罄的行为表示不满,实在是江罄小时候太惹人疼了,小小一个和白瓷娃娃似的,脸蛋嫩的能掐出水来,眼睛又大又黑,圆溜溜的和刚出生的小鹿一样;就算是后来长大了也是嘴甜的不行,少年桀骜气已经隐约成型了,往那一站也是一挺拔的小少爷形象,但面对街坊邻居的时候可会说话,一张嘴能把人哄得心都化了,不喜欢都不行。
      所以江罄基本上是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都和自家孩子似的捧着惯着,这乍一下走得影子都没留半个。现在时隔七年才回来,原本熟识的街坊邻居都走得差不多了,倒是让人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李叔也就埋怨埋怨过个嘴瘾,倒也不是真觉得江罄做的不对,没人规定谁家搬个家还要知会一下周边人的,况且人家家里有急事,还能拦着走不成?太不像话。
      李叔叹了口气,拍了拍江罄的肩膀,拍到半道又想起什么,搭在江罄肩膀上的手一个转向打在了自己脑门上:“哦我想起来戎秋还问了什么了,问你在咱家爱吃什么。”
      江罄下意识瞟了一眼自己手上沉甸甸的包子。
      李叔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笑嘻嘻地说:“我告诉他小罄最爱吃咱家的牛肉包子和鲜虾肠。”
      说完还冲江罄眨眨眼:“对吧?”
      江罄笑着应了声:“嗯。”

      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就不太适合再去挤地铁了。江罄腾出一只手,打算打个滴滴回家。
      太阳又蹦了出来,把湿润蒸腾成干燥。
      这手机一摸出来,才发现显示屏上有好几通未接来电,一个没有备注但江罄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的号码,还有一个是的的确确的陌生来电,来电时间是三分钟前。
      江罄迟疑了一下,还是选了未接来电数字为七的号码。
      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许戎秋的语气里带了一点焦虑和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江罄?”
      江罄把拿着一摞包子的手往上掂了掂,换了个着力点:“嗯。”
      许戎秋那边很安静,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回响:“你去哪了?”
      这句话是过了好久才被对方说出来的,说出来之后又被迅速收回:“我没有......没有追问的意思,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江罄还没来得及回话,许戎秋就像怕极了对方挂电话一样,语速飞快:“我就是给你送早餐来了,按门铃没人应,有点担心,你没事就好。”
      说完又补一句:“早餐给你放门口了,你回家了记得热一热再吃,我先走了。”
      对方说完“先走了”本该挂电话,但通话没断,通话界面还在持续计时,原本电话撂得干脆的江罄也没动作,两人于是就那么僵着,谁都没出声,但都能听到对方沉默的呼吸。
      江罄紧了紧手里的塑料袋,袋子的封口把他的手指勒出两道红痕。他低着头,看着脚下不太平整的砖块,似乎考虑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再开口时雾气向上盘绕,洇湿了他的眼睫:“许戎秋。”
      许戎秋似乎没想到江罄会主动开口,愣了片刻后才回:“我在。”
      “我有事。”江罄的声音很小,有些沉,听得许戎秋的心脏往下重重一坠。
      许戎秋知道应该开口,但他不知道开口该说什么,说“我在,你别怕”,还是“你需要我吗”。
      前者他怕对方质问“你是谁,以什么身份”,后者他怕对方回“不需要”。
      于是原本在商场上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人在这一刻着急忙慌地悬而未决,急得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江罄眼睫往下垂,盯住了自己的脚尖。周末的路上行人不是特别多,街上的车也走的慢悠悠,倒有了两分被喧嚣繁华掩盖的悠然自得的老广味道。
      江罄深吸一口气,闭了眼,睫毛在隆冬里打着颤。他主动开口,迎着凛冽的寒风和从枝桠处撒下来的细碎阳光:“我在李记,你方便来接我吗?”

      许戎秋的车到得很快,在一众慢悠悠走着的老爷车里显得格格不入。
      许戎秋刚下车,就已经看到江罄熟练地绕道后备箱处,冲他说:“开下尾厢。”
      许戎秋于是又急匆匆地绕回原点,把按键向下一扣。
      江罄自力更生,把手里的包子馒头往后备箱里一放,尾厢一合,就往副驾驶座上走,边走边打量了一下对面有些手足无措的人,眉头一挑:“上车啊。”
      两人的主客次序像调了个转,也是奇怪得紧。
      许戎秋坐进驾驶座里,舔舔唇,似乎想开口,又不确定合不合时宜,嘴唇那么张张合合好几下,字倒是一个都没吐出来。
      江罄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良久后叹口气:“先回家。”
      许戎秋知道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也没那么慌了,不动声色地把汗湿了的手心在膝弯的西裤上紧了紧,点火控档踩油门,然后不出意外的——
      死火了。
      江罄:......
      许戎秋:......
      看来是时候换个自动档的车了。
      之前没换纯粹是因为许戎秋自己开车的时候更喜欢手动档的感觉,至于现在这破车让自己在江罄面前落了那么大一个面子,且不说已经开了那么多年了,就算是昨天刚买的新车也得换掉。
      江罄扭头看向窗外,嘴角向上翘起。
      许戎秋丢了那么大一个脸,也不敢用余光去瞅江罄了,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离合和油门控制得小心翼翼,怕再来个意外,就真的这辈子都不用见人了。
      好不容易把人送到家,把东西帮人拎到家门口,许戎秋反而停住了脚步。
      “我......”许戎秋把满手的东西放到玄关里,往后退两步,踩到了门外,偏着头,声音很轻:“我先回去了。”
      江罄一手扶着门,眼神定在许戎秋身上。他就这么盯着人看,也没说让不让走,或者让不让进,就这么盯着,把许戎秋盯出了满手的汗。
      就在许戎秋打算回身往外走的时候,江罄开口了:“谈谈吧。”
      这好像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提出要谈谈了,每次的结局都不那么好。
      每次都是自己看着对方的背影越走越远,然后再把这段场景在梦里回放数遍。
      许戎秋把唇色抿得发白,下意识摇摇头,往后退一步:“不用,我......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他匆忙转身,还没来得及迈步,就被江罄的一句话定住。
      “许戎秋。”江罄说。
      许戎秋咬紧了牙关。他的唇很白,脸色也很白,闭着的眼尾处有一线很浅的红色。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身,睁开眼,把情绪都敛起来,不说话。
      江罄又开口,还是那三个字:“许戎秋。”
      许戎秋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有些微的红:“我在。”
      江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许戎秋的唇颤了颤,声音低哑着开口:“江罄,我想一直在,但你会给我机会吗?”
      那么高的一个人,现在垂着眼睛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声音强撑着平稳,但总会时不时漏出一些颤音:“你不能总是以‘我们不要再见了’结尾。”
      他似乎又害怕这句话过于武断,惹得对方生气,于是急急忙忙地后退一步,在话语之间留下充足的余地:“我可以不见你,但你不要让我......”
      他顿了一下,又改口:“我也可以不给你送早餐了。”
      江罄看着他,没说话。
      许戎秋感觉自己的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半小时前接到对方电话时的劫后余生似乎显得有些可笑,让他喘不上气来。
      “我......”许戎秋这次停了很久,像是已经把这句话藏了太久,但由于后果可能让他无法承受而显得难以开口。他闭上眼,把眼角的红收得干净,声音很沉,很慢,很清冽,有些凉,有些冷,又有些空洞:“我可以从你的生命中退出。”
      一字一句,清晰得让人无法回避。
      江罄点头,问:“然后呢?”
      许戎秋的喉咙像梗了些什么,再开口时已经没了什么情绪:“你别怕,也别跑。”
      江罄看向许戎秋的眼睛,对方也看着他,瞳仁很深,但没有了重量。
      许戎秋就这么看了一会,像是要把人妥帖地收进眼里,又像是茫然地盯着一个点,半晌后眼睫往下一垂,步伐往后一退,彻底拉开两人的距离,情绪收得干脆利落,像极了初识时的那个无情无求的人:“保重。”
      楼下停着的手动档的车也不必换了,毕竟副驾驶座会一直空着,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曾经多丢人。
      和城西北的那家面包店老板说过的每周三个的肠仔包也要取消预约,毕竟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了。
      还有李记可能也不能去了,不然不小心撞见可能会坏了对方的心情。
      许戎秋有些机械地想着,像一个发条没上好的老旧挂钟,漫无目的地想了半天后心思又骤然一转,开始想今天早上是什么时候醒的,是不是还没给心理医生汇报情况来着。
      这个念头才刚一出又被他自动否认,似乎不再有必要。
      反正也好不了了,就这样吧,醒着总比在梦里抽不了身要好太多。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大概冲江罄笑了下,又重复了一遍那句“保重”,重复完后皱着眉头回想:我是不是说过一遍了来着。
      他就这么面朝江罄往后退,边退边说:“这样你就看不到我的背影了。”
      话音刚落又想,江罄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随后开始懊恼,自己的梦魇说出来烦着对方干什么,明明几分钟前是自己提出来要走得干干净净。
      不体面,不干脆,自己说的所有话,干的所有事,都像徒劳却又尽力地期盼着能留住一线沙,一捧水,一抹风。
      他以为自己退得干脆,却也知道自己的肢体语言正罔顾着大脑的命令,退得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给江罄留下了充分的时间。
      于是江罄上前半步,手指勾上了许戎秋的袖口,力道不大,却把将近一米九的人定在了原地。
      江罄的声音很淡,落在许戎秋耳边却是一场初夏午夜炸起的惊雷:“我要是想你留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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