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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谁之恨 ...

  •   “我怎么会跑到这里?这个等回去再解释吧,毕竟在别人地盘上啰里啰唆的对东京先生不敬……”靠在楼道口的北平折起手中纸扇,余光揶揄地瞟向东京。
      东京默然盯着北平,深沉阴狠的眸子里不见亮光流转。上海不禁想到,这两人好像十来年没见面了吧?隔着万里时空无形中凝成的怨仇,倒比什么面对面结下的梁子都来得深。就像枯井底部堆砌的尸体层层腐烂,散发恶臭,没等下层分解又见新的尸体陈上,腥气冲天,尸水横流,渗入地心。除非你死我活,便是永无解决之日的死结。
      望着和服混进来的北平,本来还处在紧张情绪中的上海差点被这怪异的景象弄得噗一声笑出声。北平双手抱胸,一手拿扇,自然地倚在楼道把手边,刚好过肩的黑发拂过后襟,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有一种奇妙的美感。相比下,完全处于天窗泻下来的阳光里的东京反而平庸之极。
      上海一寸寸扭动脖子,偏开日本刀纤锐的刀锋。再慢慢后退,直起身子,和东京拉开三四步的距离。东京持刀的手维持原有架势,一动不动。
      北平再度开口:“放下刀子!我完全可以现在就给上海提供武器,他的枪法不见得比你差。”
      “你想怎么样?”东京总算应声了。他依然在打量北平,猜想那身和服下藏了几把枪,折扇里面是否也有暗器。
      上海一点没有插嘴的欲望。既然剧本的结局已经很明显,他就低调一回,把表演的舞台留给他们两人好了。
      “如果你有把握同时对付我和上海,就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没有,那么你说……”北平的语调渐渐降得寒冷,“是我们挟持你做挡箭牌再被你们的人围攻最后谁都吃不了兜着走,还是走和平路线呢?”
      又是良久的沉默。东京缓缓放下刀子,唰的一声入鞘。他只说出三个字:“你们滚。”
      “喂,把宁波还给我。”上海连忙火上浇油。
      东京只有表情还是冷静的了,语气已大大走样:“留着他干什么?你们三个,一起滚!两位郡王,我们……”
      “后会有期。”北平平静地点点头。他打开折扇,向东京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上海这才发现,这把扇子不再是以前他最常带着的那把了。这一个要小一些,也没有字,只在素雅的纸面上点缀了几朵梅花。但从扇面不薄的厚度来看,必然藏着暗器。
      这不是北平的东西吧?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急着要找回宁波,没空细想。

      和大阪就这么不辞而别了,下次找机会要对他道歉。如此思量着,上海登上船后,把因为挨了迷药却一直硬撑现在终于有些昏昏沉沉的宁波送进船舱,回头看见香港。
      “港少?你跟来是……”
      “你们饿了吧,我去厨房拿点吃的。”
      “啊,也是呢,感激不尽。”上海笑道。能够从可称之为生死一瞬的境地中逃出,香港在幕后帮了大忙。他心底头一次这样充满对一个对手的感恩,“要不是你载了北平过来,我……其实,我觉得,东京可能会猜到是你干的。你不怕……?”
      香港抿着嘴歪了歪头:“他有意见找伦敦吼去,我的船带什么人我有权做主。何况我只是顺路带人而已,结果如何是你们的事,我没想其他有的没的。”
      “可,你们为什么会忽然过来……?”
      有人在身后轻声叹息:“就是特别想早点见到你,没别的原因。还有点担心你难得冒失一次会遇上什么麻烦,好像不算来错。”
      听到第一句,上海还愣着没反应过来。第二句快说完了,他才猛然转身,看着北平身边海风中长发飘扬的人。
      “你!你是……”
      “原谅我,上海。我应该随北平一起去找你的,但是北平不希望我碰到东京……”南京垂下眼帘,“我也没有把握,就让北平用我的扇子跟他打个招呼,对保证你们的安全或许也有用。你没变呀……真见了面,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上海静静走上前去,伸出手。但南京很意外地将他推开了。
      “南京?”
      “你还平安我很高兴,但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对不起我先走了,北平,你和上海好好聊聊吧。”南京挂着一脸矛盾头也不回地离去,转进一个拐角不见了。
      喜悦和失望都袭来得过于突兀。上海钉在原地,惘然看着南京背影消失的方向。
      北平有几许沉重地拍拍他的肩:“你是他最后见过的一个亲人。给他点时间。”
      话说到这份上,原因很明显了。上海颔首,闭目沉思。阳光明媚,白鸥翱翔于海与天交接的缝隙。他看不到它们,也听不见鸟儿轻快自由的鸣叫,却担心血腥和硝烟会再度迷住他的双眼。
      “嗯,我明白。”

      夜色凝重。
      长沙的目光无意识地在桌上的文件间游移。加急电报在文件堆最上方已经躺了很久,寥寥几行整齐的方块字映在瞳中,依然是那样地淡漠而了无生趣,一如他脸上的神情。偶尔旁边“务将全城焚毁”和“城南天心阁”之类的词组忽然从惨白的纸张扎上眼底(注1),青年也仅是露出一瞬黯然,继而恢复了无动于衷。
      可以不看,但结果都是一样。摆在最上面是自虐,塞到下面又能挽救谁?
      窗外夜幕沉沉,只不过不是通常南方夜晚的祥和安谧,而是故作镇定压抑着巨大的不安。空气里无处不像坠着千斤的铅块,呼吸重一点都怕气息堵住胸口。
      “城会撑不住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响起上司的话语。“这座城会撑不住的。武汉战役结束后近半个月以来,从城外涌进的难民太多了,长沙城的水陆交通能力实在无法再继续负担下去。如果难民依然将这里作为战争的庇护所,整座城都会崩溃的!”
      那么,难民还能去哪里?往南流浪,还是回头?不止本城的三十万居民,还有二十万从武汉城来的人……是武汉交托给他照顾的人们。
      难道长沙城必须将他们弃之门外吗?
      不过,眼下……他不必操心了。都没有区别了。
      许许多多的,沦陷区的郡王。长沙记得他们的眼色,记得他们的不舍,记得他们被迫分别的苦痛。他们绝非情愿,但他们城里的物资在被占领之后,如上司所说,“资为敌用”,变成了对付自己人的利器。
      不想敌人骑在你的马上鞭挞同胞吗?不想太辜负你对武汉许下过的诺言吗?
      请无条件接受这份方案。
      仿佛一点没受到步步逼近的战争热浪的波及,凄切的寒意持久不散,依旧徘徊在这片为洞庭水波所涵养的大地上。湿雾弥漫,关紧窗户也阻止不了它们和着寒气向屋子里渗透,再一分分凉透心底。
      街道上想必是空无一人。长沙看着紧闭的窗户,有些泄气地长叹一声。他的城在夜晚何曾这样死寂过?即使是以往那些战乱动荡的日子,他的人民也绝不会畏惧地紧闭门户,生怕窥探似的。就算是破烂的、摇摇欲坠的平房,每晚亦有欢声笑语在回荡。他们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
      什么时候,他的街道上才会再次充满着人群、叫卖声、无忧无虑的欢笑和糖油粑粑甜丝丝的香气?
      他想到这里,有点出神。
      不用着急。长沙宽慰自己,这可是他的城。一场自焚是斩不断延续千年的血脉的。赶走了敌人,和平的土地沐浴阳光雨露,定会再次长出绿草和红花。纵有多少牺牲,他都无比期待那个崭新起点的到来。
      防空警报也拉过了,对敌宣传也做下了,他的心多少安定了一点。虽然城中仍然留有居民,但放火指令在日军攻入时才会下达,总是有撤退余地的。
      常德和岳阳等人都面临着同样危机,回自己的城备战了。武汉很想留下,却被他一脚踹了回去。长沙有点小小后悔:他不该那么粗暴地对待武汉,尤其对方还怀着满腔极少表达的体贴。但是他没有自信,会不会在天心阁着火塌掉的刹那或其他什么时刻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给武汉看到可就太没面子了。
      不过,他会保持冷静的。身边没人帮忙,长沙少有地一个人认真地整理起办公桌来。马上,一切都会在归零之后重新开始,那么,就在归零前好好向过去道个别吧。

      废弃的教堂堆满灰尘,一地荒芜。
      柏林绕过倒地的横梁,横梁下压着绣有华丽灿烂图案的旗帜,旗上印满无数脚印。金色的双头鹰不知缘何像破布一般被遗弃在这大理石的地面上,再被无数汹涌的人流践踏而过。那个情景不算遥远——丧钟鸣响,颓败的十字架下绽放开艳丽的红色花朵,汇聚成红色的火焰,红色的海洋。在风暴中闪着耀目光华,似将永不熄灭。
      那兴许算得上很壮烈的景象,柏林想。
      “该谈的上司们都谈完了,我说随意在城里游乐就好,柏林先生何必选个破教堂呢。”莫斯科站在他身后,清澈的嗓音却夹带试探的意味。
      “也没什么,就随便逛逛。这毕竟还是你们挺著名的教堂。”
      “哦。”莫斯科伫立在破碎的彩色玻璃窗下。日光透过玻璃错落地落在肩头,他美得很不真实。“不需要再看了。我们早已有新的信仰,和过去诀别了,这是人民自己的选择。”
      “也是。我的人民同样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了……”柏林喃喃道。
      “是人民吗?你确定?”
      “选出谁,就要无条件地信任,全权交托给他,不是么。”
      莫斯科摇头,蓝灰色的眼睛燃起深沉的星光:“未必吧。柏林先生,我希望你注意点国家的稳定,这是根本的根本,多留心一点没有坏处……”
      “这是友人的关心吧。谢谢提醒,我们本来就明白。”柏林打断他,走下教堂的阶梯。他扫过阶梯下的列宁格勒一眼,黑风衣一甩,大步迈进停候在此的轿车。
      莫斯科跟下来,礼仪性地向柏林道别。轿车开出的一刻,莫斯科听见列宁格勒微弱的叹息:“我预感。我预感总有一天,你们会……”
      莫斯科凝重地点点头。他抬眼,看到风中招展的红旗,无法再与黑鹰重叠的身影。
      吾等,乃同一强国两侧之倒影。
      吾等,乃同一时代纷飞之双翼。(注2)
      吾等,终将以利刃互刺而为敌。生死成败,光荣耻辱,但待分晓。

      一声巨响,如同裂空的鸣雷。
      如果没有那之后骤起的嘈杂,长沙几乎会以为那巨响是自己的幻觉。可是。
      不对。
      和计划中的不一样啊!
      长沙本来睡不着,正百无聊赖地呆在巷头将对敌宣传标语一遍遍加粗。顷刻间几乎震坏耳膜的响声后,眼前不远处腾起的火光不幸印证了他的猜想。地上腾起空中爆响的、硕大无朋的红莲——房梁毕剥作响,墙体霍然倾轧的轰鸣和骤起的哭喊交织成洪流,势不可挡地将整座古城席卷其中。
      火势犹如积蓄多年的活火山喷发而出的岩浆一般狂烈,一时间遍地布满了响应召唤般集结的鲜红蛇群,吞吐着灼热的蛇信,缠绕上建筑、树木和人群。
      惊恐的吼声很快演变成求救声。以及哭泣声。哀号。咒骂。
      感官还在持续运作,蹂躏着长沙的神经。巨大的冲击下,他的意志却几乎停摆。
      他……又看到了地狱?
      在自己的城里?
      长沙呆呆地站着,热风拂过脸颊,痛哭刺入耳鼓。而他仍旧只是站着。嘈杂的人声透过四面火墙,抵达他耳旁,他也无动于衷。
      房屋的大梁倾塌,燃着火的树枝从上空抛洒而下。落在脚边小簇的火苗,立马积聚成暴涨的烈焰。
      这些即将吞噬他承载着千年记忆的城池的火焰,是炼狱的产儿啊!本应焚尽那群入侵的豺狼——可是没有!敌人甚至还没有向这座城池迈出一步,灾难的引线就已被莽撞地点燃。再无补救的可能,以无数生民的血肉之躯为祭品而扬起的那遮天蔽日的劫灰,正一点一点地蚕食掉古长沙城的本来面目……
      一桶油箱,滚落到长沙的脚边。
      “啊……?”
      来不及躲闪了。扑入眼帘的璀璨的星火,以无上艳丽之态擒住了他,震撼人心、残酷到顶峰的美丽。火舌狂舞,举起手臂,延伸向黑暗的天空。
      失去意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犹记坠入深渊的最后一刻,人们的哀鸣就像他的意识一样,如蒸腾的水汽消融于漫天火舞。随后,他便再也抓不住什么了。
      远远望去,长沙城漆黑的夜幕已被染成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红。
      城外的山丘上,武汉抑制不住颤抖的双腿,扶住树干才勉强没有跪坐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谁发的疯?谁!”武汉猛地回首,方才映着火光的眸中现出湘潭同样惊恐的身形,“你说……你说长沙还在城里?!”
      “没有意外的话,恐怕……是……”
      武汉慢慢滑落,跪在满地枯枝败叶中。
      “长沙。长沙……长沙——!”
      武汉捂住脸,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嘶吼。突然又毫无预兆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向那座属于他记挂之人的已成人间炼狱的城市。
      湘潭和刚刚跟上来的襄樊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随后,才反应过来飞快地追过去:“武汉,等等!你不能——不能去啊!”

      天蒙蒙亮了。距离长沙城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已经又有了几次太阳东升西落的轮回。临时搭建的军帐中,脸色冰冷的岳阳和重庆面对面坐在桌旁。
      “这是一场可怕的事故。具体原因还没调查出来。已经枪毙了几个替罪羊,谁是元凶却很难查出。”重庆翻看着文件,“你那边的进展呢?”
      “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到处都是废墟、瓦砾、灰烬和死人,要挨家挨户地翻个底朝天根本不现实。而且我们没有时间了,敌人不用两天就会跨过新墙河、兵临城下……”
      “嗯。”重庆轻微摇头,手指下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头桌面,木屑嵌进指缝,语气近似苦笑,“这是真的——他们不会在长沙城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岳阳没什么反应,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冷冰冰的气氛让重庆分外难熬,他不得不又找了个话题:“武汉那家伙呢?冷静下来了吗?”
      “当天晚上他家里人就给了他好几针镇定剂,醒来以后火都灭了,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开头两天还抱着很大希望去找,后来慢慢也认清现实了。”
      “……那么,我们开始最后的撤离程序吧?”
      “说的是,您该回陪都了,赶在日军到达之前。”
      “不只我,岳阳姑娘,随我们一起回去吧。你的军事才能是得到大家认可的,这次兵力不足被迫弃守实在不是你的责任。千万不要……”
      岳阳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说不下去的重庆。
      “不要、不要因为太伤心就自暴自弃哪儿赖着不走啊。”重庆总算还顺利地憋出下半句。
      岳阳挤出一丝看似惊诧的僵硬的笑:“伤心的事情太多了……不怕多一个。”
      “但是!”重庆欲言又止。
      “都王陛下,没什么不敢说的,城池大半毁掉,百姓死伤无数、本人当时还在城里,三重灾难一起上,某些人就算真就这么死翘翘了我们家里人也不会多意外。您放心,我不会感情用事的。但是我不能跟您去陪都。”
      “为什么?”
      “谢谢您为我辩解,但是岳阳城不发一枪就弃守这一件事,我没法否认。我不能以带罪之身大摇大摆地坐到那些个个值得敬仰的郡王之中。恳请您准许我前往常德城,长沙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常德才是现在最需要帮助的人。”
      “那抽调兵力的问题……”
      “不用给我兵了。我一个人上路。”
      “也行。”重庆叹气,眉眼黯淡,“自家人更能理解自家的痛苦。”
      岳阳连忙说:“我只是想雪耻!和是不是自家人无关……”
      “可是,不是更好一点吗?”
      “怎么……”
      重庆拨开额前乱发,手按在由于连日操劳和忧愁不再光洁的额头上,每一丝细小的皱褶都藏了数不清的悲哀。“长沙,是我的好哥们,敢想敢做的男人,我很喜欢他。我也知道岳阳你是个很强的女人,实力相当,所以和长沙老是互相不给好脸色看,吵吵闹闹的。就算这样,作为‘家人’的感情却可以越来越深,这和表面上的脸色好不好没关系……”
      岳阳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趴在桌上,凌乱的刘海在她秀丽的脸上投下大块阴影。
      “比方说吧,”重庆不好意思似的皱起眉,“我和成都。我就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越过我做川家老大……对,是他哪里都比不上我!可是,只要遇上危险,两个人都很紧张对方。如果烧的是成都,我……我自己都想不出我会一时激动做出什么来。所以,这种感情绝对不能怀疑的吧?要是不伤心的话,反而很奇怪……表达出自己的伤心,绝对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吧?”
      “……”
      “啊,伤心是一回事,长沙郡王怎样了是另一回事!他的命可硬了。说不定我们一走,他就自己冒出来了。不管是谁,不要放弃希望才对啊!”
      一阵低低的、微弱的笑声。岳阳抬起头,已不似先前的冷峻僵硬:“您……我觉得,作为一个国家的都王,您真的越来越称职了、也越来越像了。”
      “那是不得已的嘛。”重庆再次叹气。
      “没有理由……他没有理由消失,”岳阳近于喃喃自语地说着,扭过脸去,“代都王你明白吧,以前某些结怨?因为那些事情,他和前都王是多么互相看不顺眼!虽然城池一样会毁得不成样子,可他对我们、还有武汉说,除了这一点,不会再多一点点相似!人民不会伤亡、本人不会有危险、敌人什么也得不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事实上呢?谁比谁高级多少!不服气……不服气顶个屁用!不服气就他妈的给我滚出来说啊!”
      岳阳高声骂过,喘了好几大口气,直直撑在桌上的手臂略为放松下来。她直视着重庆开口,声线平和却含着嘶哑:“对不起,我稍微出去冷静一下。”
      重庆无声地目送她掀开帘子,冲到寒冷的帐外。一会儿,传来了年轻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尖锐且彻底放开的声音长久回荡在阴沉、森冷又无情的天地之间,军帐棉制的厚实帘子想挡也挡不住。听上去是大哭。久了又有点像大笑。
      “混蛋——”哭声中夹杂类似的词语,“这个混蛋!”
      重庆侧着头,若有所思。他像刚才的岳阳那样趴到桌上,再把头埋进臂弯。
      “真正大哭和大笑听着没有区别?蓉城说的……可恶,还真对呢。”

      记忆终结于张扬恣肆的血红。原本错落斑驳的画面浸泡其中,亦染上了这无上深沉而夺目的底色。
      浸透得最厉害的一张原先曾是蓝色——千年以前。楚地被月光浸成深蓝的夜幕下,欢欣鼓舞的人群围着燃烧的篝火,齐声歌唱着他们所信仰的神祗。年幼的他和阿江也在歌唱的人群之中。歌声飘荡,仿佛与天神融为一体的幸福感包围着他们。
      他们祭东皇太一。他们祭云中君。他们亲密地手挽着手,吟诵着三闾大夫留给他们的美妙词句——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注3)
      尖锐的疼痛,想要流泪都来不及。是为往昔的温柔、抑或命运的残忍?
      长无绝,长无绝。
      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你们可曾期盼过梦想中未来的降临?
      还是仅仅重复地在无止境的祈祷与憧憬中,叹息着灰飞烟灭?
      太多哀恸,太深恨意。泪色殷红,宛如鲜血。
      ……
      ……
      鲜血……该是红颜色吧。
      那这个叫什么?
      白色的、一尘不染的天花板。
      视野起初很模糊。清晰以后他发现看到的仍是一片白色,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辨色能力。当他将视线下移,这种担心就消除了。米色拉门、灰色布着划痕的床头柜、铁色医用托盘、残留暗红血丝的手术钳。
      两只眼睛都在,而且视力正常。然后呢?
      然后他瞥见了随手挂在椅子后背上的军医外大衣。
      该死!
      想起来了。他没有被大火夺去性命。熬过无边无际黑暗滚烫的地狱,他曾经醒来过一次,拖着严重烧伤的身体掀开瓦砾和砖块,往城边走了段路。路上,他依稀听见过呼唤他的声音。是亲人吧。是阿江的话也不错。
      他要撑着向前走已经很难,无法注意脚下的危险,一个不慎就从摇晃的废墟上跌下,一直滑到一个池塘边缘,再度昏厥。那里全是枯黄很久但还是很长很多的杂草,要发现恐怕很难吧。
      可是。居然被敌人给捉住了。运气差到无以复加。
      长沙抬起还算完好的左手,摩挲脸颊。几乎有半边脸都被绷带包住了。最管用的右手吊着,腿目前也动不了。把重伤的他从草丛里挖出来、做了紧急治疗又动了手术,好大的恩情啊——他们想干啥?
      答案是明显的。因而,当既可救人也可杀人的手术刀抵上他脖子的时候,他只是扯动一下嘴角,像讽刺的笑。
      军医冷酷的目光扎着他:“真不怕给你放放血?”
      “我说了几遍了,我不知道。”连贯地说话对他非常吃力,但是他不想示弱,“我是湖南家主没错,但是精力全砸在怎么自焚上去了,下面人怎么布防我管不着……知道也不告诉你们。”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不该感谢上苍么?郡王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吧?”
      “我的城都成一垛灰了,这种狗屁的美好生活,我没那闲工夫去热爱。”长沙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什么都没有了吗?心底那片绝望的海洋之中,好像悄悄涌起一股细流:不,不是这样。你的人民还很多,该爱的人在等待,眷念的土地又岂止此一片……即使到了万念俱灰的绝境,仍有东西是放不开的。
      但是,如果活下去要以折辱他的人格尊严为代价。那他宁可已在那场地狱的业火中化为灰烬。也罢,就当白活这一场——
      军医撤开手术刀,走了。长沙迷惑良久,忽然想起一个更令人寒心的可能。
      妈的。连个咬舌的力气都使不出。

      成都适度而不失真心地笑道:“北平,很高兴你平安回来,敌后生活体验得不错吧?以及我们真正的都王陛下,代理的那个小渝知道你能来帮忙可高兴坏了,他最不喜欢处理成堆的文书——”
      “辛苦重庆了,我乐意之至。”向着重庆、成都和武汉,南京轻轻颔首,“只是请直接称呼我名字吧……我的城都被伪政府盘踞了,眼下重庆都王才算正牌。”
      “啊,那姑且如此吧,就单纯对战争的忍耐力来说小渝也还够得上做都王。”
      重庆嘴角直抽,无比痛悔曾在岳阳面前表达对蓉城同胞的真情——太傻了!
      他甩甩头:“北平、南京,欢迎的话老子以后会说个够,但拜托你们先来看看这个——以日军后勤部队负责人之一,名古屋发来的消息。”
      众人围着这张长长的电报端详许久。待他们抬起脸时,包括成都,每个人的脸色都不约而同变得阴沉又矛盾,武汉更是握起了拳头。
      “……简而言之,就是长沙还活着、被他们挖到了,敌人以他的性命要挟我们在今后湖南省的战斗中放水?”北平说。
      重庆只吐出几个字:“来商量,怎么办。”
      武汉说:“鬼……要是他们撒谎、设了个陷阱呢?”
      “你看到了,他们说不相信可以寄照片过来。”
      “……”武汉一手撑住额头,“……我不想看!”
      “就这样吧,诚实地说,以我对长沙的了解,”成都睨一眼武汉,淡淡地说,“他宁愿给他个痛快,给得越快越好。真按他们要求放水绝对是我们脑残,但是无视这电报又有点……”他停住,拉长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我,”不知踌躇了多久,武汉才勉强挤出话来,“我觉得……可恶,我——”
      “让我跟名古屋交涉去。”
      众人目光的焦点从武汉跳到了突然插嘴的南京身上。
      “让我跟名古屋交涉去,”南京没有半分迟疑地又重复一遍,“如果他像个石头不可撼动,那只好另谋出路。但是至少让我先试探一下。”
      北平不假思索地接道:“你这么做会暴露的!”
      “暴露也无所谓,大不了某些人再生一场闷气。武汉,暂时交给我,你说行吗?”
      武汉感到眼前有些模糊。不是因为水汽,大概是忽然之间道不清原因的缺氧所致。他望着视网膜上南京蒙了一层雾气似的脸,极力从回忆中抽丝一样提取出所爱之人活泼的面容。然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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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指账房载有焚城指示的加急电报。
      注2:选自LP文区《伊万•布拉津斯基的画像》,作者我忘记是谁了但那文笔好惊艳=v=
      注3:选自《楚辞九歌礼魂》,节奏轻快,词意喜乐,是礼成送神之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谁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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