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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冰封之路 ...

  •   没人会知道长沙是怎么被带回去的。
      这是名古屋的心愿。虽然这心愿一厢情愿了一点,不过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他也管不着了,眼下如此就好。他的祖国要是战胜,把伤重敌人送回家人中间这种小慈悲不但对胜局毫无影响,还能突出一下我军的仁慈心肠。要是战败……不,不可能的。
      其实理论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吧。同样也经过千年血与火的洗礼,古都的主人都应该明白,所谓世事无常,就是超出理性预测的事情往往层出不穷。
      ……别管那么多了。
      在茶几边上端茶倒水的女子看见名古屋的表情微妙。她顺着他模糊闪动的视线向外看去,依然是苍冷贫瘠饱受战争创伤的土地浮在久久不散的晨雾里。兴许是沉溺在无边的人情的哀伤中太久,原本秀丽的山峦对春天的脚步声麻木不仁,一色灰白惨淡。身穿便衣的名古屋倚着门框,不时微小地换个姿势,却始终不变地盯着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
      他指间夹着的香烟冒着袅袅青烟,薄如细丝,升入一成不变的苍冷天穹。
      “名古屋君。”女子柔声唤道。对方只是侧了侧脸,没应声。
      “名古屋君,您的烟头快烧到手指了。”名古屋蓦然清醒,看向手指,小小惊叹一声。她抿嘴,很端庄很好心地微笑:“快扔掉,回屋喝杯茶吧。”
      两人面对面在茶几旁坐下。女子举高茶壶,滚烫热水淋漓浇下,她皓白纤细的手指关节托着古朴的茶壶,被向上蒸腾的热气逐渐浸没,清晰幽雅的姿态成了雾里看花。
      名古屋捧杯,抿了一口。清香凝露,沉淀着春天的绿意。
      “很好喝。是什么?”
      “您喜欢就慢慢喝吧,逃走的本地富豪家里有不少好东西。君山毛尖,是去年的。”女子遥望窗外,摇摇头,“多嘴了呢,今年的春天还没有来。”
      她叠在一块儿的手和脸庞一样倩丽而娇嫩,又显得易碎,令人产生保护的冲动。看着杯底旋转的茶叶,名古屋不算突然地想起了他见过的另一个女人,岳阳。她也长了一张大家闺秀美丽的脸,身姿盈盈,但她的手并不细嫩,有冻疮有血痕,指关节都微微地变形。脸上气色也不好,连同美丽也减去五六分。
      那天岳阳城弃守,皇军欢呼着胜利的口号蜂拥入城。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扶着一幢被炸掉一半的平房的大梁,努力地站直,黑白分明的眼珠所向不曾离开军队涌来的地方。当有人想接近她时,她忽然拾起地上的瓦片,深深刺进对方的胸膛,然后夺路而逃,跳上一辆卡车消失了。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有一定实力的战时国家,岳阳受到的尊敬将远超出失城遭到的责难。她会被当作民族的骄傲之一,得到一致的理解和同情。人民将充满乐观,因为有这么多勇敢人物的民族定将一路高奏凯歌,不会失败。
      可是在中国呢?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地,还有什么虚无的精神能重过它吗?这个女人是带着失城的惨淡和逃兵的耻辱回去的。同僚会怎么看她?在安慰她的时候,能直视她的眸子说出“不要紧,我们一定会胜利”吗?
      “很少看到您抽烟。您有心事吗?”
      “唔……”名古屋觉得心底那种含混不清的想法连自己都不好说,别人更不能理解,只得挑了个俗气的解释,“有点儿想家吧。”
      “也是,您的家是个好地方啊。部队里的小伙子们经常也谈起他们的家乡,可是,很少提起他们思念的心情?”
      名古屋接口快得自己都没料到:“他们都接受了完整的思想教育才来到异地的战场,为了天皇,什么都可以牺牲奉献。要是流露出思乡情绪,就等于承认了心灵的懦弱和信念的不坚定,再引申,就是对皇室的不忠。”
      “对啊……对您这类的人,思想教育好像不起作用。”
      “我不是人类。昭和天皇于我既是上司,也是寿命短暂的普通人,我对他永远不会有敬若神明甘愿付出一切的崇拜。我不是广岛和长崎那类的人,我依照命令做事,心里没有太多热情。您不也是一样的吗?”
      女子敛眉,垂眼,柔白的颈子低头弯成优美的弧度:“我不知道。作为一个目光短浅又软弱无能的女性,我本能地……本能地厌恶战争。如果能许我以之后长久的和平,没有饥饿又不受骚扰的日子,我就先接受它。其他的我不想去想。”
      仿佛想要逃避什么危险的东西,她才回答完,又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另一个话题:“南京和武汉那两人太不讲道义了。您完全没摆出谈判中优势方的态度,信任他们才没有在招待的饭桌边安置一排卫兵。竟然利用您的好意抓过您要挟,实在太……”
      “算了,我也没受伤。”名古屋淡淡回应,放下见底的茶杯。对面,失去水雾装点的女子的脸也失去了之前曾不似凡尘的幽雅,暴露出某种大可谅解而无可奈何的人性弱点。
      “可是,这让您怎么跟都王陛下交待?我们绝不希望您因为仁慈受到任何处分,哪怕是陛下的意思!”
      “没关系……东京陛下从来不知道我们部队搜到了长沙君。”
      “什……什么?”
      “就是这样。别误会,我是想等他伤情稳定下来,跟中方谈判好了,事情尘埃落定再通报陛下的。毕竟这件事有太多不确定性,本部很忙,不宜动不动就打扰他。现在——”名古屋起身,踱步到炉火边,火光拉长了他在地板上黑黝黝的影子,“你们都别提它一个字了,私下也别想太多。这件事就算了吧。”
      他的手背在身后,小小纸团从展开的手心滚落进噼啪作响的柴火,转瞬化为灰烬。纸上南京那一行“请允许我们对您报以期待”,也永久地消失了。

      “不要对我说谢谢。”
      武汉踌躇着要开口的一刻,南京说道。
      武汉有一点理解地叹一口气。两人各自站在大门两侧,相隔四米左右,不远不近,气氛既平和又微妙。这种情况有过好几次,但是对方的五官已经比印象中柔和了许多,他也不想像以前一般作正式笔挺状,而是顺从难得放松一些的心情,上身往后一靠,倚在门板上。
      “好。你是叫我不要问名古屋为什么因为你一张纸条就全按我们的计划走,对吗?”
      “我们不远的时候见过,有两个月几乎天天碰面。我觉得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信赖……”南京笑了笑,“就到这里吧。是不是等于没说?”
      “不,够多了。”武汉也笑了笑。他大致推论出对名古屋信任的某些依据了。虽然是一步险棋,观察和准备的确很充分了。
      “武汉,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大后方吗?你想的话,你完全可以留在长沙,我军撤出你的城以后在周边的部署已经齐备,暂时不会再威胁湖南。只是恐怕要苦了江西家,估计马上又是一波……”
      “让我考虑一阵,哪个对大家更有帮助就去哪儿。”
      南京打量一番武汉大义凛然不顾儿女私情眼里却布满熬夜熬出来的血丝的脸,又好气又好笑。武汉也明白他的想法,翻了翻眼睛。
      “你看了长沙一整晚了,早点去补眠吧。”
      “没事,我还想等等——”武汉正推辞着,手扶小推车的护士从楼道尽头走来,挂着微笑对他们说:“病人醒了,没有危险了,精神状态也不错。武汉郡王,他强烈要求和你说几句话,你同意吗?”

      北平把一排编好的红色绳结撂在窗台上,一个一个研究着结上的纹路。南京走近,看他动作小心,眼神专注,不禁笑道:“编绳结吗?很少见到你这么有闲情逸致的时候。”
      “是不多,不过方法还记得,我想送一个挂到长沙房间,算是祝贺他平安归来。剩下的送给别的朋友吧。你看挂到房里的挑哪个好?”
      北平用指尖挑起一个红绳结,绳结下方密密的穗子微微摇曳,垂在他手肘旁边。透过穗子,能瞧见院子里的小树刚吐出的翠绿嫩芽。
      熬过充满伤痛和别离的漫长冬季,春天真的来了。即使这只是一种精神安慰,他们也没有理由因注重实际而忽视它的美好。
      “我感觉都挺漂亮,你自己说了算。”
      “好,那就选手上的吧……听说武汉说好留在长沙身边了?”
      “嗯,从病房出来以后暂且这么说着。谁知道能留多久呢。敌人的进攻重点迟早要转向湖南省,想方设法也要在防御线上撕一道口子,谁敢奢谈安宁?”
      “武汉做好陪长沙一起接敌的打算了吧。还好能保证一些缓冲时间,要是让长沙这种样子去打仗,太难以想象了。”
      “我也这么想。他脾气又经常在不该倔的地方倔得要死,家里人都拦不住。要成了那种状况,他很可能会把自己真的打没了。”
      “所以重庆都说他的‘欣慰之情无以言表’了……”北平情不自禁地浅浅弯起嘴角,转向南京,“他们先在一起就好了。”
      南京愣了半晌,默默地偏过脸去,北平耐心等待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也在想,现在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嗯。”
      “我理了一下心情,想什么时候有机会找上海好好谈一次。我想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把所有隐瞒的错过的都说出来……你们都说他成熟多了是吗?”
      “是。一下子看不出来,但真的变得挺多。”很大程度上和你有关。不需思考,北平咽下了这句话。“话说回来,从把你拉出城到现在我都没问过一次,你的身体确实一点没问题吗?”
      “没有。倒是你气色不好,瘦得厉害。”
      “我的城就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想好起来也没办法。”北平猛然意识到南京话中有话,“你是……?”
      “就像你想的。信不信,你现在绝对打不过我。血洗的痕迹都被畸形的繁荣盖住了,伪政权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我身体的力量就来自这样一座城市。我不知道确切的期限,但是长期以往,再想坚持的立场和精神,也会慢慢被融化掉,速度比你们同样的沦陷区城主快得多。北平……你,非常了解……”
      燕云十六州。北平的心脏因为牵及久远少年时代的哀伤和怆痛抽搐了半秒。那个被裹在胡人的骑兵队伍中神情凄凉长发吹得凌乱地看着曾经故国的军队落败而去的少年,是自己么?每每在那一刻,悄悄牵起他的手的又是谁?
      他走近半步,拥住眼前神色黯淡的人。
      “我们会胜利,那一天并不会如你我曾以为的遥遥无期……”他低声在他耳边倾诉,仿佛也在向过去的自己说话,“我们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即使胜利,他也不会找到答案。
      尽管他出于对国家的忠诚更不会去想象失败。
      昔日的宁和,海潮起伏托起的日升月沉,东方王国延续千年的秩序。潮涨潮落,花开花谢。把酒对月里,吟咏赏樱时,渔人歌声中,斗转星移间,总之都是宁静美梦,在某一天被猝不及防地击了个粉碎。失去了强有力的庇护伞,也失去了可以追随的背影。仅仅是领悟这点就已付出沉重的代价。
      星条旗(注1),入侵者,西方。
      强迫,耻辱,沉默中的爆发。
      他们在混沌的黑暗中摸索了那么久,又在潮湿的洞穴里没有矜持没有尊严地爬行了那么久,失败挫折,辛酸艰苦,痛心失望,他们体会至深却流不出眼泪。弱者无资格流泪。以为远远看见了出口,一场大洋彼岸卷起的经济危机(注2),不消一会儿工夫就摧毁了多少年积聚的富足生活的渴望。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被动接受不会有好下场的。乞讨安宁的环境,乞讨别人的施舍,乞讨上天大发慈悲的后果,你们看过多少遍还不懂吗——我们要用自己的手自己缔造新的秩序!光荣归于新生的日出之国!
      让他们相信,一时武力全为了把他们从西洋压迫下解放出来,在新世界主人的带领下,很快将不再有任何的苦难……当然,我们自己更要坚信!
      汹涌如潮的呼声,成千上万的士兵,年轻的东京在高台上狂妄自负往好里说也可以算意气风发的脸。恍惚间他眼前掠过飘转旋落的枫叶,于震耳欲聋湮灭一切声音的呼喊中,他寻觅不到、也确认不了自我的存在。错觉,宛如枫叶,灵魂漂零,任风吹袭,不知所向。
      他像一个异类,一个竟然会惧怕被祖国士兵和平民的忠诚和热情所吞没的异类。不只士兵和许多的人民,那些多半是青年气盛梦想无限的城主们,也在跃跃欲试,纵情高呼,那白热化的群情激昂直抵皇宫的云霄,拿出全部的胆气摇撼天上的神明。
      而当他回首,华服的京都正垂手而立,面孔冷静而麻木,带着他想象中枫叶凋零的惘然。他小心翼翼拨开穿流的人群,走向京都;或许只是想轻描淡写,问候一句;或许还想在问候语之后诉说些琐碎的事情不成章的遐思。
      未及开口,京都便和他视线相撞。从那双积淀沧桑的眸子中,他没有读到一丁点外露的思想和感情。一眼,仅有一眼。京都转身离去,像在躲避他的追问。
      跨过高山,尸横遍野。越过大海,血流成河。为天皇效忠,视死如归……(注3)
      死,多美啊。
      多少个晴朗的天空下,多少场滂沱的大雨里,他都听到过这样的歌声,也听过歌声笼罩下各式各样的哀号。
      我方的死,敌人的死,平民的死……千姿百态的,死。
      血泊能够孕育崭新的世界吗?
      无论何种形式的死都一样美丽吗?
      他想,不是的。
      死应该寂静优雅,像落樱。而年轻的东京陛下,就算你们把我安排在了不易直面战场的后勤部队,就算你们的宣传动员多么充满向死而生的力量,我也无法同等强烈地爱你们所爱,恨你们所恨。我始终以为,死的形态,不该是我现在看到的这般样子。
      你幸福吗,名古屋君。
      南京以近乎呢喃的语气同他擦肩而过,拉开车门,坐入,关上。刚刚解冻的春风拂过脸颊,冰泉般地清冷。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一个”他。
      你该让我去东南亚某些国家的,若你想让我真心信你缔造帝国的神话。那里很多人民都相信是亚洲强壮的同胞来解放西方殖民下的他们。
      不该是中国。一个令我心灵饱受摧残和痛苦的国度,一个欲将我的信仰、忠诚和良知整体撕裂的地狱。那一天早上,当我看见上海和苏州带着最后一点祈望奔向城门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着什么吗?
      所以这件事,你就用不着知晓了。算对你人事安排错误的报应。
      当然,我依然……忠于你。
      名古屋的手抽离冷却的炉灰。遥岑远目,夜色阑珊,东方将明。他苦笑:这标志又一个不眠之夜,又被他无从意识地消磨殆尽了。

      巴黎市西郊,凡尔赛宫前。整洁的绿茵地边沿排布的长椅上比肩坐着一男一女,相隔1到2米的距离。众多鸽子盘旋而下,咕咕叫着,边踱步边绕着他们乞食。
      “依我看,西班牙共和国政府不出两个月就会倒台。”伦敦撒出一把鸽食,说道。他梳理整齐末端略微翘起的深色金发的光泽,不时被头顶滑翔而过的鸽影所遮蔽。
      把栗色卷发统统拨到胸前的巴黎轻蔑地笑了一声,笑声虽然不怀好意,却和她的容貌一样动人:“需要依你看吗?这是明摆的嘛。从31年政府成立起,我就算到它迟早要完蛋,能撑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注4)
      “莫斯科会很恼火吧?辛辛苦苦资助这么久,全成一场空了。看看柏林多威风啊,奥地利、捷克……马上西班牙也等于要纳入他们的势力版图了。”
      “他没有办法。自家内部建设才上正轨不久,哪来的精力和柏林叫板?最多也就两个人私下谈谈,面带笑容,虚情假意,有事好商量嘛。管他那么多。”
      伦敦叹气,停止喂食,不知情的鸽子还围在他身周打转。“我们依然把苏联看作潜在的敌人,他舒不舒服我当然不在乎。我烦心的是德国。记得吗,巴黎?自他们战败、在这凡尔赛宫签下条约,数来不过二十年。只有二十年,他们就重整旗鼓,大展拳脚,嚣张到如此地步……这不是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恐怖吗?”
      “是有些不寻常。不过,战败国就是战败国,要是为了把凡尔赛条约受的气一口气吐光,吞掉几个小邻国也该满足了。柏林看上去是挺得意的,得意归得意……”巴黎漫不经心地翘起腿,手扶膝盖,“他敢打我们的主意吗?你家上司说过的话,不用我对你再重复一遍吧?”(注5)
      提到上司,伦敦眉头抽了一下。“算你狠。”他起身瞟着巴黎说,“不过我觉得波兰那些人真的挺可怜,苏德夹缝间惶惶不可终日的……同在欧洲大陆你就不表示一下吗?”
      “行啊,我选个好日子,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打扮得漂漂亮亮,提一篮小花和春光,跟柏林打个招呼说早上好借过行吗,姐姐我要去安抚被你欺负的小华沙。”
      巴黎的回应明显透出揶揄之意,她耸耸肩,端丽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伦敦很有风度,心里如何憋气也没有半点对着褐发美女跳脚的意思。
      “随你怎么做,有本事说服德国人或者绕道而行,能达到终点就是你的本事。”伦敦把袋口朝下倒完鸽食,拍拍手走人,临走又舍不得似的摸了摸一只白鸽的小脑袋。“你家的鸽子挺可爱。不过,你的英语还有待提高,一堆发音错误会影响淑女形象的。”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哼:“我可怜你的法语水平才在自家的地盘上屈尊说你们毫无美感的语言,奉劝你不要得寸进尺哦。”

      夏末,南昌会战落幕。
      经过此役,日军攻占南昌并击退国军反攻,获得了武汉安全圈的东南屏障,并打开了通往长沙的通道。8月底,日军再次把进攻矛头指向了湖南。
      杭州和苏州按约定来访的下午,上海事先排出空档,摆好了喝茶的桌子。两个同样姿容秀丽的人一在桌旁坐下,便生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效果。上海暗想,若在往前,他们合该避开一切脱离风雅的话题,才不负这等景致。可现在,任话题转来转去,怎么都不可能转出那浊流恣肆的领域了。
      “很可惜,南昌看来是夺不回来了,难得我们反攻一次。敌方有生力量还多得很,下面湖南……”夏末的海边城市暑气未褪,杭州把碍事的长发往身后一甩,“逃不掉了。”
      苏州说:“必然的,该来的还是要来,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主要就是猜测敌人具体的战略战术安排了。长沙的伤,应该已经好了一些吧?”
      “嗯。多加照顾,别叫他上前线就好。有武汉看着,按理说不会节外生枝吧。”
      “哎呀,居然要寄托于爱的力量了。”苏州故作惊讶地感叹道,和杭州对视一眼,两人浅浅地笑了一小会儿,接着看向手撑下颔默默沉思的上海。
      上海感觉到他俩看过来,放下手,说:“总的来看,局势还算平稳,虽然在南昌会战中的化学武器给我们造成了意外损失,但是这不是主要的,可预见的时间内战况不太会出现明显的恶化。相对地,我们要注意的是日本政府对我方的政治诱降,对几乎是孤立无援又不知胜利何时能到来本身意志也不很坚定的许多官员来说,许以权力和金钱令他们背叛的成功率相当高。从武汉的战事结束以来,效果可以看到……算上去年底从重庆直奔河内的这位(注6),”上海满含讽刺地冷笑着,“可谓成绩斐然啊。”
      “上海担心得很对,要是不及时采取行动……”苏州摇头,清澈的眼闪着忧郁的波光,“重庆那边会有从内部崩坏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杭州说:“谈到对应措施,能结合国际政治氛围的变化、稳固后方人员的心理状态就再好不过了。我觉得,是时候留意一下欧洲的动向了?”
      “欧洲啊。”上海回想一遍最近所见所闻,没什么收获,“苏德两国刚刚签下一个什么条约来着(注7),鬼鬼祟祟的,内容我没打听到。八成跟波兰有点关系,东京的好伙伴柏林先生不是垂涎它很久了吗?”
      “然后苏联怕德国独占了好处威胁到他们、又耐不住寂寞,跟德国私下解决?”接到上海迟疑半晌才表现出的肯定,杭州有点心事重重地挪开了茶具,“小沪,我信任你的嗅觉。不是好消息啊。”
      “莫斯科自比浴火重生,握有整个地球最多的圣洁和正义……结果,又和柏林的关系迈出了新一步吗?”苏州轻声道。
      杭州轻笑:“其实,我从来不觉得他们两个人真正能走到一处呢。不,是根本不可能。”
      上海神情冷漠地摆了摆手:“算了,别管他,我早就知道到关键时刻哪个国家都只顾自己利益,这再正常不过。英法之类的其他强国又畏畏缩缩不敢出头,寄希望于国际形势的变化还为时过早。现阶段,还是多多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果断迎击,稳住人心。”
      他以利落的总结收尾。杭州和苏州赞同的表情也不失含蓄地表达了他们的立场。
      “嗯,我们早点开始布置吧,有针对性地。对了,说点题外话……”杭州面色诡秘地瞄一眼苏州,又瞄一眼上海,“我听说南京才抵达西南就干了一件惊悚的事情?还是他主动提出的?”
      “是啊,好几个月前了。”苏州语调云淡风轻,脸却越埋越深,垂下来的刘海挡住了脸。
      “为了救长沙,应该的嘛,还有武汉同行,最重要的是北平一句话不说就让他走了,那可是一位多么理智成熟多么负责任的男人啊,我对他,对他一直——”上海笑得灿烂好似五月艳阳,“一直很信任啊哈哈……”
      “是啊,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嗯就是跑到日本军营会会熟人罢了嘛。”
      “对,小沪你这态度好……你晓得吗,要是让我有机会逮住我那可爱的弟弟,除了抄起椅子抽打他我想不到别的方法表达我的感动……呵呵呵!”
      听到半途,杭州必须承认他寒毛倒竖过一瞬间;不过,他马上就调整心态,跟着两个人一起干笑了起来。

      相聚的快乐因其短暂而显得弥足珍贵。第三天,9月1日,在苏杭两人向他告别以前,一份加急电报摆在了上海的办公桌上。
      接到通知,上海匆匆赶回去看了电报,然后带到两人眼前。
      “没什么,你们还是按原计划回家吧,只是才猜测过的事突然就应验了。”上海随意笑笑,把电报亮给他们,“德国闪电入侵波兰。”
      勉强维持的和平,再也维系不住虚假的温暖了。封冻的迹象经过十年酝酿,终究是展开了严寒的刀锋,一步一步,将尖利的触角伸向世界版图的各个角落。
      淡淡的血色,也在无形中悄然蔓延,腥气渐渐浓烈,蛰伏即将告终。只待破土而出,将绿色、黄色、乃至海蓝色的地图上溅起鲜红的点点斑痕。未来将卷入上亿生命的绞肉机于此正式启动,磨牙霍霍,在冰原恣肆的起点立起了森冷严酷的巨大黑影。
      举目所见,漫漫万里,冰封之路。

      -------------------------------------------------------------------------------
      注1:指1853年美国舰队“黑船来航”,被视为日本近代史开端。
      注2:指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德日在此危机中损失惨重。
      注3:日军军歌之一。
      注4:1931年新的西班牙共和国成立后,又于1939年被德国支持的弗朗哥叛乱颠覆。
      注5:眉毛家当时首相是张伯伦……于是不必细说了= =
      注6:指1938年底叛逃的汪精卫一行。
      注7:8月,苏德签署“莫洛托夫-李本特洛普密约”,决意私下瓜分波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冰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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