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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漂洋过海来看你 ...

  •   漂洋过海来看你

      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一个人。你偶尔轻轻哼唱,在雨夜,在下了雪的清晨,在每天经过的那个路口。你说,这首歌只属于你,它让你感觉到自己,诉说你的敏感和沉默不语。

      多少旋律都无法代替,多少时光也抹不去。

      “你好,本次航班将于十分钟后在伊宁机场着陆,请您回到自己的座位系好安全带,欢迎您来到中国著名的薰衣草之乡,美丽的塞外江南伊宁......”客舱内的广播让王祯海觉得十分亲切。从经停乌鲁木齐到飞往伊宁(伊犁州首府城市)也就一个钟头,一眨眼功夫便到了。

      下飞机经过走廊,两边展示着巨幅的薰衣草画卷,每隔几米便放着薰衣草花束,他们的异域之旅便从这奇特的花香中拉开序幕。大齐和樱子走在王祯海前面,两个人手拉着手,樱子凑着一旁的薰衣草干花闻了闻,喜笑颜开又充满爱意的望着大齐,那是一个女人由衷的快乐和温暖甜蜜的笑容,大齐心里也乐开了花,偷笑着扭头朝王祯海挤了挤眼睛。

      走出大厅,王祯海看了看表,八点半外头天还大亮着,路面像被洗过了一番,虽正值盛夏天空却透着一股清爽。

      “这明明就是咱北京下午五六点的日头啊。”他诧异道。

      “谁说不是,估计这时差都不止俩小时。”大齐说。

      “有点意思,我对这儿真是充满了好感,我说大齐,你是怎么想到要来这个地方的啊?”樱子说。

      三个人挤进出租车,一看是五元起价几个人都直呼便宜。

      “到哪儿?”

      “伊犁大酒店。”王祯海觉得这个带着地名的酒店听着很是亲切。

      “听你们口音像是北京过来的。”司机热情地问。

      “是啊师傅。”他说。

      “噢,真是首都人民啊,我去过北京几次。第一次来伊犁?

      “是啊师傅,听说现在正是薰衣草开得最好看的时候。”樱子来了兴致。

      “你们真来对了时间。薰衣草节后天开幕。”

      几个人一听说要举办薰衣草节都十分畅快。酒店是从网上订的,办理好入住洗漱完,他们便相约在附近的烧烤摊大快朵颐的吃起羊肉串,又连汤带水的吃了碗当地特色的米肠杂碎汤。肉串分量很大,肥瘦相间,在师傅手里来回挥舞出令人垂涎的香味。夜市的长街上酒足饭饱的王祯海正倚着板凳,看着小城独有的异域风情的建筑和操着不同语言的人们悠闲漫步的身影。他拿起了手机,上面竟有她的留言。

      “你朋友安排好入住了吗?”

      “刚打过电话已经在酒店里了。”他会心一笑。

      “一切都顺利吧?”

      “都好着呢,难为你还得跟着操心。”王祯海心砰砰跳着,他已等不及明早几个人的会面了。

      “薰衣草节后天开幕。明天他们有什么安排?”

      “暂时还不清楚。估计就在周边随便转转。”

      他有些按耐不住,心里时时刻刻都想象着明天一早的见面。

      “伊宁不大,老城有一个比较大型的民俗街,里面有很多维吾尔族手工艺品和美食,特色民居,一个叫喀赞齐,还有一个地方是六星街,里面有我一个朋友开的青年旅舍,是一栋别墅改建的。如果觉得不错我建议他们去那里。”米兰还被蒙在鼓里。

      “噢,你不来吗?他们俩一直都很想见见你。要是你觉得不方便那就后天吧,可以一起去薰衣草庄园。”王祯海旁敲侧击着,他担心她有事而不能前来,他更不可能厚着脸皮突然去造访她或者约她见面,这样显得太唐突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你把你朋友的微信号告诉我,可以的话明天我就当他们的向导,带他们到这几个地方转转,反正我也好几天没出门心里正有些闷呢。”

      他对着手机笑出声来,很快把大齐的微信号码发过去,那俩人正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的,心里早有数就等着他开口说呢。王祯海这才把先计划的两天的行程告诉他们,这个亲切的向导简直成了他们这次旅途伊始最好的馈赠。

      回到酒店王祯海穿着睡袍躺了下来,随手翻阅起床边的旅行指南。上面一行行全部是双语,一行汉语一行维吾尔语。说是看手册不如说他正打发着睡前的这点时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点半天还未黑透,巷子里的夜市人潮渐渐散去。夏日的夜晚从窗外吹来如从空调风一样的凉气,那像是从城市边缘高耸入云的雪山吹来的。他想象着她也常常在这样的夜晚和好友围坐一起,一边聆听开放式餐厅入口处维吾尔族乐队弹唱的歌曲,一边畅谈着一天的生活。多元文化糅杂在一起,深邃幽蓝的天空下是属于这座边境之城所独有的悠闲节奏。

      一直睡眠不好的他那一晚一觉睡到大天亮。晨曦的暖阳照在他那张舒展的脸上,他睁开眼一动不动,脸上不知不觉便泛起了笑容——他微笑是因为身体出奇的舒服,睡够了醒来真是一件足以感到幸福的事,至少对他来说。王祯海朝着阳光的方向翻了个身,尽量伸了个懒腰。他觉得就像是终年在夜晚把他身体困得紧紧的绳子突然给解开了。

      可他一看时间离会面的时间还不到一小时,就飞快起身跑去冲了个澡,接着立即拨通了老友的电话。

      “我忘了定闹钟,你也不叫叫我。”他边说边快速地穿起衣服。

      “着什么急啊,赶紧下来吃早饭。”大齐刚走出房间也正准备打电话给他,他最清楚王祯海严重的失眠症,放在以往他绝对会提前打给自己的。等他这么一说,就刚好印证了他的猜测——那难得的睡足了一晚上的畅快。

      离见面的时间还有一刻钟。王祯海整了整衣领,他穿着自己最喜欢的休闲白衬衫,一条浅色水洗布的牛仔裤,一双小白鞋。擦了点Burberry(巴宝莉)的周末男士淡香,头发整齐的往后梳过去,发梢两侧修剪地短而利落,是这两年最流行的样式。“砰!”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像是一场郑重的仪式,在楼间走廊通往酒店大厅的那段路,便是他为了这一场遇见所无数次设想过的瞬间。

      电梯打开,他刚转过身就见大厅的休息区背对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黝黑微卷的长发从椅背垂下,剧烈的心跳简直快迸到嗓子眼儿了。

      “米兰。”他从她背后逐渐探过身,第一次当面叫起这个亲切的名字。

      她先是一愣,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一脸的惊愕,那瞬间的触动直到很久以后也都未曾在她心中淡去。“王祯海?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吃惊的眼神浮现出一丝笑意。她乌黑的头发随意垂在肩上,一身米色长裙,一件牛仔衣,涂了淡淡的口红。

      他面对着她,不知是从房间一路走来时积压的紧张感,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凝视她看着她闪烁的目光里所带给他的深情的触动,总之一股热流直直涌到他脸上,热辣辣地说道:

      “请原谅我不请自来,没给你打声招呼。”他的脸紧绷着,几乎僵在了那里。

      “你能来,我高兴着呢。”她想尽快免除他心里的顾虑,因此亲切地说道。视线里,他一副干净的面庞,立体而略显冷峻的五官看起来深邃又坚毅。他穿着剪裁考究的白衬衫,衬托出他健硕的臂膀和胸膛。那低沉的烟嗓说起话来缓而有力,尤其那双握住自己的手,温热、修长又有力,在那短暂会面里的每一刻她都无法掩饰自己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亲切身影的喜欢。

      “光顾着说话了,这是我从北京给你带的,一点心意。”王祯海一周前便开始准备送给米兰的礼物,一条印着巴黎城市风光的爱马仕丝巾,一瓶兰蔻珍爱香水,这些都还是樱子特地帮他挑选的。还有两盒稻香村的京八件儿(老北京糕点)。

      “这礼物太贵重,这两盒糕点我收下,丝巾和香水就算啦!”米兰听说过那个昂贵的法国品牌,对初次见面她觉得实在太过贵重。
      “都是打折季买的不贵,你就别推脱了。再说这几天还得辛苦你给我们当向导呢。”他的话语声温柔又恳切。

      “可我不知道你要来,都没给你准备什么。”说罢她拿起座椅旁的一个手提袋,里面是一个精美的盒子。这是她给王祯海两个朋友准备的,一套薰衣草精油护肤品、几块手工皂,还有两罐野生黑蜂蜜。她拿着袋子接着说道:“这点东西原本是我给两位新人的一点祝福,我分你一份好了。”

      “你还准备了这些?”看到她真诚善意的目光,他心里十分感动,毕竟当初是自己劳烦她的,对还未谋面的远方来客尽到这份心意,他只得默默地点点头接过来。

      “远道而来都是客嘛。”她笑。

      他在伸出手的同时指尖也刚好触碰到她纤长的手指,在他仅有的感情经历中,这一瞬间的触动还是第一次,强烈到令他的心都跟着一颤。

      正说着,樱子便挽着大齐的右臂正径直朝他们走来。

      “哎呦,真不好意思,出门总想着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这一看表约好的时间都过了。”樱子忙补充道。

      “我也才刚到没多久,王先生就下楼了。”米兰回应。

      “叫我祯海吧。”他轻声说。接着他把米兰的礼物递给樱子,她刚打开一股薰衣草独特的香氛便扑面而来,她十分欢喜,因为从王祯海那里得知她爱看书,所以把沉甸甸的从北京扛过来的一套精装限量版的《木心作品集》递给了她。

      他们把东西放回房间,原本打算租车,可米兰解释说喀赞齐民俗区因为在老城区路况十分复杂,且不说道路两旁如织的行人,各路商贩更是满满当当挤在并不宽阔的马路旁,这一定会令他们感到难以招架,于是商议只好搭车前往,在离民俗区三百米的地方徒步前行,只因那里到处是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和各个民族的特色民俗小吃。

      走进喀赞齐,商铺和民俗餐厅林立其间。散发浓郁香气的烧烤摊,纯手工地毯,土耳其的银制餐具以及在陕西大寺小广场旁愉快的麦西来普舞蹈和路人驻足的哼唱声彼此呼应着。再往前走,路两边流淌着道道沟渠,清冽的溪水流经一排排粉刷成不同深浅的蓝色大门和桑树、白杨树掩映的石阶下,水声悦耳,也让这老街透露出阵阵清凉。维吾尔小巴郎追逐嬉戏,家家的们都敞开着,女人有的在铺着地毯的葡萄架下席地而坐,制作着精美的点心食材,有的则在大阳台上晒着杏干果脯。门上雕刻着阿拉伯图案样式的浮雕,色彩绚丽,房子周围也贴满带有异域风情的瓷砖。米兰在路边买了几块酸奶疙瘩(一种传统的哈萨克族甜点)给大家品尝,几个人拿到嘴边嗅了嗅,对这酸咸腥香的味道都有些狐疑,王祯海看到米兰咬了一块放进嘴里,看着它一点点融化在舌尖刺激着味蕾,便不由得也要掰一块放到嘴中。起初是一股气味浓烈的酸香味,当味道在口中舒展开,那后知后觉的羊奶奶酪的浓香才不由得让他咬下第二口、第三口......“他觉得这层次丰富的口感尝着还不错,可身后那两位才咬下一小口就直摇头,说还得慢慢适应,他和米兰便相视一笑自顾自地吃了个痛快。
      她邀请他们到她维吾尔族好友阿娜尔家做客,正好位于喀赞齐民俗区街巷里。他们各自买了些茶砖和方糖,尽点宾客之谊。同样是精美的蓝色大门,屋里屋外皆是风景。几个人都跟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对这浓郁的民族装饰啧啧称奇。阿娜尔亲切地迎了过来,同米兰碰了碰脸颊,热情的邀请他们进去。这是一幢精美的二层小楼,房屋顶部罩着巨大的红色彩钢。房间整洁又舒适,地上铺着巨大的羊绒地毯,上面是红蓝交替的印花,墙的四周有三面都挂着挂毯。从丝制的刺绣窗布,到雕有精美图案的银制茶壶和茶碗,整个房间顶部都是一整面的木雕,在水晶灯的掩映下显得古朴又奢华。桌子上摆满了哈密瓜、沙瓤西瓜、马□□葡萄和香梨等水果,也有各式维吾尔族点心。王祯海不由得在心里对这华丽精巧的民族装饰啧啧称赞起来。看到如此普通的民居里少数民族对美的追求竟能丝丝入扣,以自己的方式妆点着平凡的生活,这真是令他感到意外。后来他才得知维吾尔族传统民居一直都沿用着土耳其和传统俄式的建筑风格,在房屋细节的处理上下足了功夫。

      几个人盘腿就坐后,阿娜尔沏了一壶奶茶起身一碗碗端到他们身边。王祯海忙起身相谢,米兰便轻轻拉了拉他衬衫的袖口说:“不用这么客气,你接过来点点头便可。”他这才会意,一口口地品尝。

      “这都是新鲜牛奶,奶牛在后院儿呢。上面带有油花的白色是熬制的奶皮儿,能提香。”米兰说道。接着,她指着那在盘子里一摞摞的油炸点心。“这是馓子,掰下一块蘸着碟子里的蜂蜜吃。

      “这蜂蜜透着一股清香。”樱子把一小碟蜂蜜端起来闻了闻说道。

      “高山草场的野花蜜。”米兰微笑着回应。

      没过多久,阿娜尔的母亲,一位一脸慈爱的维吾尔族老妈妈蹒跚着从房屋一侧的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大盘羊肉葡萄干抓饭。香味儿早在她进屋的片刻便弥漫到了整个屋子里。米兰帮古丽将抓饭盛在碗中,附上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块完整的小羊排。

      “这怎么能吃得了。米兰,我和大齐吃一盘就够了,快别浪费。”樱子忙说道。

      “那咱俩也分吃一盘吧。”王祯海朝米兰笑了笑接着说道:“在维吾尔族家做客实在太热情了,连饭菜都这么实称。咱真是没这么大的口福啊。”

      “你多吃点,等一下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呢。”米兰把羊排推到他面前。整个就餐过程中他也就见她喝了半碗奶茶,吃了小半碗抓饭,他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又觉自己此举太过冒昧便不吭声。她看起来很瘦,是病态的那种瘦,说话明显觉得气息不足,可她还是心无旁骛的招呼着大家,尽量不露出一丝倦意。

      一顿饱腹感十足的午餐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期间阿娜尔聊起她和米兰同林雯在学生时期的种种趣事,又讲起这条老街的往事,说那门口的白杨比她自己的年龄都还要大些。接着他们来到屋外的庭院,在爬满了葡萄藤的架子中央,是一整块砖砌的休憩区。上面铺着一整张羊绒地毯,周围的四根柱子支撑用以遮阳防雨的顶棚,看起来就像吉普赛人的凉亭。每一处都雕刻着繁复的图腾。阿娜尔又端来一壶红茶,他们正因为吃了太多肉正想着呷几口茶冲冲油腻。可这浓郁的茶香实在太熟悉,王祯海便不由得开口说:
      “是斯里兰卡红茶吧?”

      “是啊,你也爱喝?”米兰好奇地盯着他问,这种茶在本地的民居十分流行。

      “当然爱喝,大齐,你还记得咱俩一起去过的北京那家新疆餐厅吧?”王祯海转而问他。

      “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味儿。”

      就是在那里,王祯海才和大齐确定了来伊犁的这趟行程。

      在他去洗手间的片刻,阿娜尔悄悄凑到米兰耳边用维吾尔语说道:“他是你男朋友吧?”

      “什么啊,只是我远道而来的客人。”米兰听她这么一说,脸一崩,忍不住用那烫金的茶杯遮挡着她那有些难为情的神色。

      “可我觉得他喜欢你呢,不是一般的喜欢。”阿娜尔边说边笑起来。

      在某一瞬间她的话就像突然唤醒出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那隐秘的不见天日的角落,那介于甜蜜与茫然间摇摆不定的心绪。她无法挣脱这束缚了自己快三十年的枷锁,它把一切爱情的可能都拒之于门外,它一次次在黑暗中甚至是光明的角落向她敲响警钟。当然,以它强大的破坏力,迟早也会为自己敲响丧钟的。在漫长又心酸的过去,这无解的悲伤让她感到活着的无望,甚至令她质疑自己存在下去的意义。直到有一天,她在这绝望中彻底的释怀了。

      她不再渴望爱情,不再幻想着自己能在一段真挚的感情里投入她生命全部的热情。没有谁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每天跟病魔纠缠的自己,死亡的解脱感在长夜的辗转里一点点靠近。可眼前这个人是如此的不同,她想极力压制的爱欲却令她感到困惑。每当他靠近自己,他身上的味道,他说话时的气息和他有意无意扫过自己的眼神,即使在被这样残缺的身体包裹着的灵魂,也仍旧有它最热烈的一面。在某个片刻,当她看着他哪怕只是极短的眼神的交汇,都能从他深邃的瞳孔里看到——一个渴望了太久却迟迟得不到爱的灵魂,终于被彻底唤醒了!

      “米兰,你说的是维吾尔语吗?”当王祯海凑过来时,她还沉浸在这纷乱的思绪中。

      “额......嗯是的,是维吾尔语。”她支吾起来。

      “听起来语感和发音跟汉语有很大的不同。跟俄语、阿拉伯语倒有些像。”

      “我也只会说几句家常话。”她刻意回避起他的眼神。

      “有很多卷舌音,语速也很快。听着像唱歌一样。葡萄根儿扎根在沃土/常常藤儿在心头缠绕/常常藤儿在心头缠绕......”他忍不住哼唱起这首熟悉的新疆民歌《吐鲁番的葡萄熟悉》,大家轻轻拍着手,也跟着唱起来。在满目葱绿的葡萄架下,还未成熟的绿葡萄从枝杈里垂下来,一串串闪耀出晶莹的光泽,藤蔓沿着木架不知疲倦地一直爬到房檐上。

      告别阿娜尔家的维吾尔族民居时,他们都用刚从新学的几句维吾尔语表达感谢,即便发音不准惹得身旁的老妈妈掩面而笑。坐在大门口的阿娜尔的父亲起身送别他们,他嘴里叼着烟斗,眼里写满了慈祥。

      走在老街上,一家三口还久久地望着,他们几个时不时都会回过头再招招手,那亲切的面孔在下午的斜阳中拉扯出长长的影子。他们从未预料到自己会在文化差异如此之大的地域里被热情款待,那莫名的顾虑竟也变得愚蠢起来。

      一天的余温刚刚散去,米兰望着无垠的蓝天,一阵阵惬意的凉风从耳畔吹过,她想起在傍晚来临前的这段时间最值得去做的事。

      “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吧?反正时间也够,咱们早去早回。”她说。

      没过多久,车子便沿着一条林荫大道一直行驶到道路的尽头——那是一座横跨大河的桥。下车,几个人举目四望。

      “伊犁河。”王祯海指着桥边的石碑说道,上面正刻着这三个红色的字。

      “带你们在母亲河边看看日落,这可是新疆流量最大的河。”米兰笑着说。

      走到桥边,湍急宽广的水流咆哮起来,水声在桥墩上拍打着奔向落日的远方。不远处是另一座新桥,圆弧形的桥身映着傍晚的余晖,掩映在一大片河滩的湿地丛林中。

      “脚下的这座桥有近四十年的历史了,老人家常说他们年轻时候过河都得摆渡,人啊牛羊啊车子啊什么的都从渡轮到达对岸。每年夏天河水暴涨时过河的人一个个心都得悬着,而有了这座桥南北两片河谷才算真正连在了一起。你们看,河的南岸便是我的家乡。”米兰用手指向远方,在笔直巍峨的雪山下,在成片浓密的森林中。

      落日的余晖慢慢在天边晕染成昏黄色,将移动的流云照成红彤彤一片。微风裹挟着湍急河水的湿气拂面而来。河宽阔的两岸,一双双伴侣,或携父母妻儿的家庭,三三两两的在白杨和垂柳纤长的暗影里漫步。河水中,穿着救生衣的游客在飞奔的汽艇里,任由肾上腺素带来的尖叫和兴奋撩动着河水狂野的节奏。河流在前方分割成两股河道,各自环绕出巨大的次生林和湿地,群鸟盘旋其间,此时正是繁育的季节令这片土地充满了无限的生机。这从天山山谷崩腾咆哮而下的河水,经过短暂的迂回和支流的补给,流向在自他们所目视的不远处的国境线外。他们享受着红日照亮整片天空的绚丽,享受着河水和森林交织在一起的带着淡淡腥味的气息,而在王祯海的余光里,沐浴在阳光里的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动人,令他感到亲密,他好像忘记了一切令他忧虑的往事。

      痛苦感和孤独感像是这个时代永远抹不去的记忆,至少在王祯海看来是这样。此刻,只有不远处的雪山在他眼中是岿然不动的。而在米兰眼中,它们绵延数千里,将这片开阔的谷底团团围住。它们隔绝了从南边来的干热的沙漠气候以及数不尽的沙暴,也隔绝了北方自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于是这里成了一片温润之地,可以有广阔的薰衣草种植园,也庇佑了河两岸大片的森林农田和山脚下无边的草场。

      她突然想起了外婆的往事。在这座见证了她与外公携手一起走过的桥上——在那个最动荡的年代过后他们迎面破碎的过去,重拾幸福的时光,他们一起看落日,从此相伴走过的一生。想到在那个最艰难的年代外婆的坚忍和落寞(□□时期外公因身份问题被囚禁,还差点丧命),想到她独自抚养几个子女所捱过的最惨淡的时光;想到教导孩子们:“如果因你们父亲的遭遇而不能时时自省,因此而学坏,成为周遭所有人都痛恨和恐惧的那一类人,就别再踏入这个家门”时强忍住的泪水。于是她虽日日活在恐惧中,对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日子而感到绝望,但只要想到他唯一的牵挂便是牢狱外那些环绕在他膝前温柔可爱的面庞,让他足以同命运、同死亡抗争时,外婆便绝不会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风暴所屈从。

      她斜倚着栏杆,低垂的双眸凝视起打着旋儿的河水,它们好似从来都不是时间的见证者,永远都会奔流不息。不管哪个时代发生着什么,河水总能把人间所有的苦痛都给融进去,包括她自己的。

      他们走下桥,沿着北岸往前方的新桥走去。那是一片保存完好的野生白桦林,里面除了铺陈的木栈道几乎不曾破坏掉那一大片土地本来的面目。沿着栈道两旁是从不远处引来的活水,它们源源不断注入一个又一个浅滩和池塘,在倒伏歪斜的草丛芦苇里,成群的鸟叫声从静谧的水面窜起。

      “米兰,你常来这里吗?”王祯海正说着,走向一块池塘边的缓坡。

      “这可是我的秘密花园。木栈道是去年才铺的,总比之前的土路走起来要舒服些。”她笑着说。

      “这里看起来并不像一座市内的公园,倒像是郊外的景致。”

      “当初这里要被开发,很多人给市政府写信希望能保留它最原始的面貌,大家用一切多媒体渠道来争取,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除了木栈道以及沿河铺就的人行道这里几乎再大动干戈过。”她愉快地说起家乡这个带点传奇色彩的往事。

      “这才是一座城市的灵魂嘛。它就像城市的绿肺,无论一天的生活有多忙碌,这里也是城市最好的消遣之地。”

      米兰沉默了片刻,很快又望向他说:“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放松惬意的了。”

      他们走出丛林,走向开阔的河道边,木栈道一直延伸到此,河岸近在咫尺,宽阔的河面除了一片片河心岛,就是滩涂上的次生林和大片大片的湿地。他们一行人沿着栈道一路向下就到了河边,河水湍急,拉扯着不远处浅滩上的歪柳。王祯海正准备蹲来下,试图亲近河水的触感。

      “你小心些,这河水很深。”她神情紧张。

      “放心吧!”他回头笑了笑,这会儿已经把半条胳膊都没入了河水中。“夏天的河水怎么还怎么冷,冷得些刺骨啊。”他一脸吃惊。

      “我之前说过啊,这河水全部来自冰雪融水。河水的源头就在几百公里外的雪山,所以即使是夏天,河水也依旧冰凉得狠,不过我们这里的野娃子可不管这些,你瞧。”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个浅滩的位置。几个少年正赤裸着在浅滩的树丛里若影若现,有的正在河水里扎猛子,不一会儿便赶紧爬向河岸,在夕阳中瑟瑟发抖。

      “天呐!这些家伙们还真是不怕冷。在这么冷的河水里游泳倒让我想起在颐和园那些冬泳的大叔们了。”

      “他们啊,天生的,从小就对河水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这里的娃子都喜欢在河里游泳,不过也很危险,因为每年都有溺亡的人。”米兰皱了皱眉头。

      “想着也是,这河水又急又冷,下水很容易抽筋的。”大齐补充道。

      “不过从这个角度看日落,真是太美啦!”樱子指着远方说。

      “正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在‘拥抱’它之前,得先学着敬畏它。”王祯海会意。

      “这十几年来河水流量几乎减少了一半。”米兰突然话锋急转。

      “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大话题喽,全球气候变暖,降雨越来越少,我们小时候连类似那个河滩都看不到,河道里也很少能见到裸露的地方。”她指了指那片次生林接着说:“还有灌溉,新的土地不断被开发,引入的河水越来越多,从上流又修建了十几个大坝......”

      他能看出米兰眼里对故乡无限的眷恋,她话语里的担忧,她对大肆开发河道的顾虑。“发展必然会带来一系列问题,只是希望能够多一点保护意识,开发能循循渐进,要让大河的恩赐取之不尽才是长久之道。”王祯海站起身朝她说。

      走出这片原生态森林,来到宽阔干净的马路上,天色已晚。这一天总比想象中过得还快。

      “米兰,今天让你当了一天的向导今晚还回镇上吗?”并排走着的他转而看着她说。

      “都这么晚了,你就是真回去我们也不放心,要不我们再给你开一间房让你休息?”樱子说。

      “我今天住城里的公寓,在新城区。”正说着,她向西边指了指。

      “要不我们一起吃晚饭再送你回去吧?”王祯海补充道。

      “你们实在不必这么客气啦,我往西你们往东,不顺路,我搭车很快就能到家了。况且今天确实有点累,就不一起吃晚饭了。”她笑说。

      他们就此作别,各自回到了住处。

      米兰已经有一周没回公寓了。除非过来浇浇花或到城里办事,不然她一整个夏天都愿意待在那个温暖的小院儿里。一路上她始终都无法忘记他的背影。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既害怕又充满期待,甚至在分别时心里也会隐隐不舍。可她习惯去回避,习惯了对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刻意去疏离。她简单收拾好房间重重地躺在床上,月色撩人,清风拨弄窗边的白纱,房间里只有她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的鸣笛声。

      想着昨日还远隔万水千山,脑海里关于他的印记只是几张照片和几次简短的谈话,是一张布满青须的脸庞和来自远方陌生人话语里的淡淡抚慰。她侧过身,在盈满的月色里轻轻闭上眼睛。相逢总是猝不及防,她心想着。而每一个寂静的黑夜,在每一次‘时日已无多’的被吞噬的生命中,她至少欣慰自己大概预知的死亡,虽然不知它何时会来,可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自怨自艾,至少她从未因此而轻易流泪。她把这些年想做的事每一件都努力做到极致,把在一次次死亡的招手和重生的感激里交织的繁复心绪都尽力恢复到平静。

      而第一次见到他,那涌向内心深处的猛然间的撞见和不愿承认的惊喜,那四目相对里无言的涌动,于她和她的心却再难以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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