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难却》灯轻

43、难却

　　Chapter43

　　寺里上香，一把香烛十块钱。这时代寺庙也与时俱进开通了数字支付，收费长案上立着两个支付二维码，一蓝一绿。

　　沈灼很顺其自然地又要扫码付款，被苏半棠急忙扯住袖子拦下来。他微侧头，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我自己付，香火钱自己付才诚心。”苏半棠摸出手机。

　　沈灼哂笑，“行。”

　　这个白龙寺名气不大，香火算不上多旺，又是工作日，庙里香客更寥寥无多。

　　过一重殿，开阔的庭院里香炉、宝鼎、经幢伫立着，周边一些几经风霜的砖雕和松柏菩提。

　　铁铸的大香炉里淡淡袅袅升着烟，飘在冷空气里，香灰厚积。苏半棠燃了香烛，平举到眉心，闭眼向东南西北四方各自祈拜一次，然后才把香烛插进锈迹斑驳的香炉，整得像模像样的，很是讲究。

　　沈灼在边上新奇地看了一会她上香，然后又陪她进殿去。

　　大雄宝殿阔大，天光半照，映得金色的佛像巨大无比。苏半棠双掌合十跪在佛前的蒲团，身上披着深浅光影，姿态虔诚，像在完成某种重要仪式。

　　这仪式安静、冗长。

　　沈灼插兜注视了会苏半棠的侧脸，过了会走到殿门口。手痒想点根烟，忍住了。他就百无聊赖地在那看树看草，看苍松翠针塔炉铁锈，看天上流云的影子从屋脊的这一头淌到那一头。

　　大约过了好几分钟吧，苏半棠拜完，许完愿，起身，发现沈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从殿门口走回到了她身边。

　　“你家里一直都信这个？”他下颌微抬，瞟了眼幡幔后宝相庄严的佛像金身。

　　苏半棠一时没能听出他问这话的弦外之意，点头又摇头，说：“也没一直，就这两年开始拜的。反正只要能灵，什么神都信啊。”

　　沈灼象征性勾了勾单边唇角，“原来如此。”

　　“沈总不信这些么？”苏半棠问。

　　“我应该算是无神论者。”

　　苏半棠并不意外，“噢。”看也知道。

　　两人并肩行在殿中，有一搭没一搭观览四面八方高高矗立的神佛彩塑，脚步哒哒落在地砖，轻微回响。

　　“那还好当初刚认识你的时候，没把那串佛珠真的给你。给了肯定也是白给吧，反正你都不信这些。”苏半棠有些自嘲地轻声说了句。

　　还是被沈灼听见了。
　　他瞥她一眼，“是。给了我也是浪费。”而后目光重新落到那漫天神佛之上，“与其把希望寄托给虚无缥缈的神明，整天求神拜佛，不如把希望放到自己身上。神也不可能负担每个人的人生。”

　　沈灼知道他这话此刻说出来其实有些不妥，尤其在此情境对着苏半棠，可能会让她心中难堪，因此又接着补充，“不过人总归各有想法。我也认识不少信这些的叔叔阿姨，身边有几个朋友也信教。”

　　但苏半棠还是愣了下，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

　　“沈总觉得求神拜佛很蠢？”她仿佛终于明白了沈灼刚刚的弦外之音。

　　沈灼扬眉，回看她，“我没这个意思。每个人都有信仰自由。”

　　“……”苏半棠默了默，说不出此刻心里什么滋味，“沈总一直以来过得都很顺风顺水吧。”

　　“你是指哪方面。”

　　“……所有方面。”苏半棠呼出口气，转过头，重新沿大殿向前，“你肯定没体会过什么叫走投无路。当人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时候，什么都帮不了她，她只能寻求神明安慰，只能把仅剩的一点意念投注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上，不断盼望着奇迹啊奇迹啊，快点发生——这样支撑着自己走下去。你肯定没体会过的，是吧？”

　　沈灼未发一言。
　　他站在原地沉默看了会她的背影，看着窗柩下的光线将她安静的背影切得明明暗暗。半晌才跟上去。

　　出大殿时起了阵风，天上飘来厚重铅云，把淡白的太阳半遮不遮地掩在后面，地上落了一大片云影。

　　此后苏半棠与沈灼在寺庙的游览便更加静默。

　　直到下山去停车场取车，两人才又聊及先前的话题。

　　“难得来一次，不买点平安符什么的带回去么。”沈灼把玩着衣兜中的车钥匙，问苏半棠。

　　苏半棠笑了，“你不是觉得这些都是封建迷信很蠢？还让我买。”

　　“都说了我没那个意思。”沈灼也无奈地笑，“不过你之前有件事猜得没错，我确实没有体会过走投无路，可以说一直以来过得比大多数人都顺风顺水。我承认。就算生活成长中有许多挫败烦恼，以宏观的角度来看，也算不了什么。”

　　苏半棠有些意外沈灼的直白坦诚。
　　她曾见过不少所谓老总、成功人士，无一不爱追忆当年创业多么艰辛、或接手公司时遇到阻碍多么大，将丁点大的困难放大到无数倍以此来夸耀自己意志坚韧吃得起苦，仿佛不卖波惨就不能证明他们的能力似的。

　　而到沈灼这里，面对他这么直白到甚至有些理直气壮的坦然，苏半棠忽然都不知道该摆出何种态度了。
　　该夸吗？该骂吗？
　　到最后也仅剩下一句五味杂陈的感叹了：“真羡慕你啊。”

　　沈灼平淡笑了笑，“如果世上真有神明，那上天确实待我不薄。”

　　他没经历过苦难绝境，以前没有，往后肉眼可见也不会有。
　　也许父母的去世、他自己的车祸失忆能够算得上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困境——但实际上，父母去世对他的消极影响并没有外人眼中那么大——有时他会觉得死亡对那对夫妇而言可能也是一种解脱，他们荒腔走板的一生以那样可笑的方式落幕未尝不好。

　　除此之外，除了中学时曾直面过一次有惊无险的火灾外，便没什么了。

　　还是那条下山的石砖路。
　　苏半棠脚伤刚愈走得慢又不爱让人扶，沈灼总是走两阶停下来等她，再走两阶停下来。

　　他旋身看着苏半棠一步步来到他身边，那么固执那么用力地走下来。
　　他心中一动，半开玩笑道：“或许我也该感谢一下上天给了我这样顺遂的人生，也顺便再请求一下上天，让祂多照顾照顾你。”

　　苏半棠闻言嗤笑，摇了摇头，“不。还是你说得对，与其求神拜佛，不如万事靠自己……神啊佛啊不可能全盘接收一个人的人生的，该来的变故总是会来。还是要靠人自己。”

　　她说这话时慢慢低垂了眼，面上落寞一闪而逝。

　　沈灼注视着此刻说话的苏半棠，打心底里竟仿佛泛出了股柔情。也许是刚刚寺里佛像的低眉慈悲，叫他有了这样柔软的错觉吧。

　　“会好的。”他在大衣袋中找了找，摸出粒糖，塞到苏半棠手里。

　　苏半棠摊开手一看，这不是上次她外婆塞给沈灼的松子糖？现在又到了她手里。

　　沈灼也哄小孩呢？

　　苏半棠暗自不服，抬头，却措不及防被沈灼弹了下脑门，“走了。”

　　……

　　回程时天已全阴了，苏半棠坐在副驾翻手机上的天气预报，预报显示傍晚至明早这片区域是阴转多云。

　　此时已过下午五点半，天幕早早暗下来，路灯在半青不黑的天色里亮起。
　　在国道等红灯时，沈灼看了下车载导航，对苏半棠说：“前面到落社了，先去吃饭。”

　　苏半棠没有异议。中午过来时两人只吃了些简单的三明治，赶路外加晃了半天寺院，现在倒是有点饿了。

　　落社是个镇，车子开到镇上商业区附近，苏半棠指指车窗外一家门面寻常的小店，“你吃那家店吗？”

　　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土菜馆。沈灼无可无不可，“也行。”

　　店名为土菜馆，实际店里还卖牛羊肉火锅，隔壁桌的火锅汤底咕噜噜冒着泡，水蒸气将落地窗玻璃熏得一片白雾朦胧。

　　苏半棠和沈灼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她不动声色观察沈灼，却观察不出个所以然来，沈灼对在这种小店里用餐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好恶，而他似乎也并不是个挑食的人。

　　夜幕下小镇的餐馆里，人都是放松的。苏半棠与沈灼没什么紧迫感地吃着饭，偶尔聊一些天气路途无关紧要的话题。

　　饭吃到尾声的时候，外边天空传来一记闷雷。紧接着是接二连三轰隆隆的雷响，再接着是雨声，雨点劈啪砸在房檐路面。

　　沈灼在收银台结账时，苏半棠站在玻璃门边，正好见到天上银亮粗壮的闪电撕裂云层，从天劈下，而后果不其然一声打雷的巨响。

　　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下一刻脑袋就被人揉了下。转过头，沈灼正笑看着她。

　　“下大雨了，刚问了老板，他们也没伞。”沈灼说。

　　“去外面超市买两把伞吧？”

　　“那还不如直接跑到车上去，我车里有伞。”

　　两人一同望着屋外天空，这宣告严冬结束，春天即将降临的第一场春雷。

　　风雨大作。
　　推开玻璃店门，湿冷水汽扑过来。沈灼解下他的黑色大衣，挡在苏半棠和他头顶，“先走吧，车停的不远。”

　　确实只有半条街的距离，只是这场雨实在浩大，强风吹掠，到车上时，两人都被淋湿了。沈灼湿得更厉害些，他大衣大半都挡给了苏半棠。

　　他将外套扔到后座，用车上的备用毛巾大致擦了头发衣服，整理了下，发动车子启程。

　　苏半棠偏头看沈灼。她自己头发几乎是干的，衣服也只有外套表面受潮，反观沈灼，头发半湿，烟灰色的羊绒毛衣洇湿了右臂大半边，就连面庞都好似还沾染着水汽。

　　沈灼的五官是属于精致的那一挂，线条偏锐，在此刻的水雾茫茫中看起来更加锐利，偏偏他这时开口，说出来的话带着轻松调笑意味，减淡了那股迫人的感觉。

　　男人手打方向盘，望着前路，笑说：“我有这么好看？”

　　苏半棠匆匆收回视线转过头去，含糊应了个"还行吧"，引来他一声低笑。

　　苏半棠无端想到去年夏天在三院，头一次和沈灼共撑一伞的情景。那她一厢情愿小心翼翼讨好沈灼……仿佛都像很久前的事了。

　　苏半棠又撇过头去看沈灼。她有了点不一样的心思。沈灼手指点点方向盘，"还看？"

　　"你衣服潮了不难受？"

　　"还好。"

　　雨点落在挡风玻璃，雨刮器将镇上街灯、广告牌、雨水折射的光切割得时明时灭。

　　"要不去前面那边的汉庭先待一晚吧。"苏半棠若无其事说。

　　沈灼斜她一眼，未放缓车速。

　　快捷酒店的招牌在远处雨幕中亮着。

　　"这打雷的天气开高速也不好。"

　　沈灼还是没接茬。

　　气氛冷下来。

　　雨夜，一对男女同去酒店意味着什么，再显而易见不过。

　　苏半棠编不出话了，她没能言善辩到能唱独角戏，就开始闷头刷手机。

　　黑色豪车过了路口，却是向南一拐，往酒店方向行去。
　　等苏半棠注意到，车已经快开到酒店门口。
　　-

　　停车进店，前台就两个在玩手机的小姑娘，见到沈灼时眼睛似乎都亮了亮。

　　"一间大床房。"苏半棠对前台道。

　　"不用，双床房就行。"沈灼面无波澜。

　　前台看看苏半棠又看看沈灼，似乎觉得这对男女有点奇怪。

　　苏半棠顶着前台的目光对沈灼道，"都男女朋友了，两张床有必要吗。"

　　沈灼反问她，"你有必要这样么。"

　　苏半棠咽了咽喉咙，没管沈灼，直接跟前台小妹下了决定。

　　-
　　房间只有一个浴室，沈灼让苏半棠先用，然后自己就摸着烟盒打火机出去打电话了。

　　苏半棠卸下羽绒服，总觉得这场面有些似曾相识。她甚至想一会沈灼该不会又撇下她先走了吧。

　　沈灼回来时苏半棠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部热播的古装偶像剧，身上穿得好好的，毛衣，长裤，头发也是干的。

　　沈灼挑眉，下巴朝浴室放向示意，“你不去？”

　　苏半棠摇头，“你先吧，衣服都这么湿了，穿着难受。”

　　“……算了。我再去开间房。”沈灼看了她两秒，转身去拿外套要走。

　　苏半棠站起来，“沈灼！”

　　沈灼停下脚步，跟她无声对视了一会，才嗤笑一声，道：“小棠，我早都说过，别强人所难。”

　　他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也知道他什么意思。

　　苏半棠趿上拖鞋走过去，偏着头看他，“那我非要强人所难呢？”

　　沈灼表情淡下来，半晌说了两个字，“抱歉。”又转身要走。

　　苏半棠捉住他的手腕，“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也不是非要跟沈灼睡，可她想要寻到答案。可能只是自取其辱，可她总要刨根究底固执地寻出个答案来的——沈灼为什么不接受她？她让他很恶心吗？

　　沈灼低头看向他被抓着的手腕，轻描淡写道：“按你的说法就是，我是一只只允许自己碰别人、不允许别人碰我抱我的恶霸猫。”

　　苏半棠用力握紧了男人手腕，一截冰冷表盘卡在她掌心。“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会主动接受我？”她蹙眉，犹觉不解气，踮脚恶意咬上他的唇，讥讽道，“等你什么时候把你那不中用的病治好？你还记得我说过你根本满足不了我吧？”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沈灼反握住了，沈灼嗓音既平静，又低沉，“如果说这种话能让你心里痛快，那你就继续说。说吧。”

　　苏半棠嗤地一笑，心中失望至极，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沈灼。她垂头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说：“你这样我们还怎么交往下去。我跟我前男友都没这样的。”

　　“哦？你前男友？”

　　“你以前也见过的，那天他问我要钱。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但你还不如他呢。”苏半棠另只手的指尖划到沈灼皮带下方，在那部位点了点。

　　握着苏半棠手掌的力道骤然收紧，她感到腰上一紧，一阵天旋地转，沉重的气息压上来。

　　冰冷的雨水，烟草，房间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衣服的沉香熏香，呼吸的时候都是这些味道。

　　苏半棠衣服无规则地落到了沙发、地毯。沈灼把电视关掉了，整个外面的世界只剩雨声淅淅沥沥。城市浸在雨中像一叶沉浮的舟，苏半棠觉得自己也像一叶潮中孤舟。沈灼平时在外面看起来斯文翩翩，在床上却有些冷酷粗鲁，苏半棠臂膀被他捏得一阵阵疼。

　　临近后半夜时外头风雨还未停歇。沈灼手机响过一次，被他按掉了。后来又关了灯。
　　苏半棠不知道会有这么累，沈灼结束时她迷迷糊糊捞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隐约感觉到他离开去了洗澡，视线中匀称修长的背影隐没在幽暗里。

　　再然后是接打电话声，开门，关门，离开，最后只剩她一人。苏半棠枕着外面的雨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雨差不多停了，只是路上还是湿的。老卢开车带苏半棠回了淞城。
　　苏半棠有些失落，她觉得自己还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