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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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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麓下有一处庄园,古朴典雅,清风吹过都会含带着阵阵花香,那香气线丝般游离在空气之中,似空谷幽兰,若有若无。
萧逸轩进了大门,面对错综复杂繁复如迷宫的通路,脚下速度不减,一盏茶的功夫便来至内苑,显是熟捻已极。
回廊两旁百花满地,恍惚间好像置身江南林苑。在大雪纷飞的昆仑脚下,即使耐寒植物也很难生长,但此地的鲜花名目繁多,花色各异,这般齐齐绽放的奇异景观怕是整个西域也只有这一处。
四周墙壁下长满了青枝的曼陀罗,开得正艳,大簇大簇红色的花绽放在枝头,绚烂美丽,如同跳动的火焰,又如天竺舞女柔媚的腰肢,诉说着古老的传说与神秘。
转过一道庭院,两旁种满了不知名的小花,伏地而生,淡蓝色的花瓣,纯白的蕊芯,随着清风柔弱摇摆,散发着湖水涟漪般的甜美气息,只是淡淡的,若隐若现,如游丝飘散。
“姊姊!”踏进内苑,他朗声呼唤。
埋身于花圃的女子抬头“望”去,彷佛真的看到弟弟的身影一般,萧泠璎颔首微笑,空洞的眼睛似乎也闪出愉悦的光芒。
室内燃着一株檀香,香气缭绕,沾染衣袖,长久不散。
萧泠璎将一杯香茗推至弟弟面前问:“十五已过,怎么来了?”
五圣之一的司花神女长年居住在山下卉纹山庄,萧逸轩每逢十五就会前来探望。前不久余应觉远赴西域,被杀手追杀慌不择路,竟跑至距卉纹山庄还不到三里的地方。萧逸轩听风辨位,很快得知对方的所在。虽然山口有阵法阻拦,但还是不放心,这才巧遇余应觉,救下他的性命。
萧逸轩握着青色薄胎茶碗,热气丝丝传入手掌,彷佛对那温暖不舍,他轻轻环握,不曾喝下,“下月我就要走了,去中原。”
清风乍起,吹落枝头花萼,落红一瞬间飘扬在苑中,似漫天飞雪。
萧泠璎起身掩住窗棂,挡住调皮欲入的缤纷落英,然后就立在窗前,纤若无骨的手指点住窗格,不为人知的颤抖。
广袖稍稍滑落,露出皓腕上一只和田玉镯,氤氲雾气缭绕玉身,似仙如幻,却有一条鲜红的纹路细细穿越其间,彷佛一道深深的裂痕。
低下头,萧逸轩凝视着梅花雪水泡制的碧螺春,墨绿的茶叶渐渐舒展,摇曳着优美的腰肢,含英吐香。碧绿色的茶水倒映出一双墨色愈浓的剪水重瞳。
许久,萧泠璎才幽幽的开口,尚不转身:“自己要小心。”
纵有千言,已是说之无用。
萧逸轩故作振奋的扬起语调:“不只我一个人,时念连也去的。”
“是吗?”听了之后,萧泠璎才露出些许宽慰,“有他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了。”
撇了撇嘴,萧逸轩并不像姊姊那样看重这个酒色之徒:“他一见貌美的女子心就跑了,哪里还会记得我?”
一提起这个的名字,萧逸轩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时念连故作风雅,在寒风凛冽的玉珠峰上兀自摇着黑纸扇,冷得喷嚏连连也不住手,忍不住一抹笑意浮上眼眉。
依靠感知敏锐的捕捉到弟弟的情绪波动,萧泠璎不解的问:“你在笑什么?”
萧逸轩便连比带划的模仿堂堂暗主的附风着雅,比平日说话不知多了几倍。萧泠璎抿唇微笑,一举一动都很容易让人忘记那双眼睛,是无法视物的。
“其实,”萧泠璎起身拿出一个红木镂花盒子,赫然从里面抽出一把檀香扇,“他也送了一把给我。”
萧逸轩几乎仰身栽倒,惊愕的用手指着:“他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好像有七八日了吧。那天清晨,我刚洗漱完,他就来了。”萧泠璎凝眉思忆。
暗自算了下日子,这……这不是他上山那一天么!萧逸轩无力的倒在椅内,真是败给他了——竟然还未拜见教主就来大献殷勤,果然是见了美人心思就不在了。
眉梢拧在一起,萧逸轩诉苦般的说:“姊姊,这样的人跟着我,你放心么?他会带坏你弟弟的。”
萧泠璎伸出指尖,轻轻覆上弟弟的眉心,那手指虽然纤弱,却温暖如春,她轻轻的说:“我真的很宽慰……有他在你身边,你不是很开心么?”
一时间,屋内陷入沉寂。
是啊……一想起他,不知不觉就轻松起来,竟然也开起了玩笑,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竟然也会笑得这般开朗,愈发看不清自己了。
“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啊?自己也弄不清楚。”萧逸轩阖上眼帘,感受眉心传来的暖意,喃喃道:“姊姊,小时候我是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眉间的温暖倏地消失,萧逸轩睁开眼,惊讶的看到姊姊的容颜迅速黯淡,眉梢微微跳动,似在经受风浪下的波澜。
萧泠璎茫然的说:“你自小时候就是个善良体贴的孩子——跟现在一样。”
“是吗?这个词还真是不适合用来形容我啊……”萧逸轩目光流转,透着重重迷茫,“来到西域之前,我们一直住在中原,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有的,也只是姊姊讲述的片断……”
萧泠璎向前探身,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定定的“凝视”着他的眼睛,玫瑰花唇轻轻开启,有不知名的甜美气息若隐若现,丝丝渗入他的鼻息,梦幻般的说:“忘记了,就不要回忆。”
神智有些模糊,萧逸轩的双目迷离,在姊姊如幻的声音下点了点头,连那动作都彷佛痴了一般。
松开弟弟的脸颊,萧泠璎收拢衣袖,那神秘而又摄魂的香气渐渐散去。萧逸轩目中的光亮逐渐凝聚,绝口不提方才的话题,似遗忘一般。
天山雪莲般的素面笼上淡淡哀伤,萧泠璎垂下眼帘:“你……恨我么?”
萧逸轩呆了一呆:这是姊姊第二次问这样的话。第一次……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刚过及笄之年的姊姊目中流血,蜿蜒如蛇,清丽无双的素颜赫然变得狰狞。她抱着自己,用梦幻的语调喃喃耳语:“你恨我么?”
然后……就发生了难以磨灭的惨痛记忆!
头炸裂般的疼痛。萧逸轩抵住突跳的太阳穴,当不堪回首的往昔潮水一样慢慢退去,有一句话渐渐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忘记吧,不要再想起……”
慢慢稳定心神,他的眼睛恢复冷静墨色:“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是么?”萧泠璎些许宽慰,“那你就可以原谅所有的人。”
“姊姊,你错了。”放于膝盖的双手紧握成拳,萧逸轩冷冷的说:“只有一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
他咬紧嘴唇,带着忿然恨意:“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所做过的一切!”
萧泠璎低下头,眉梢凝在一处,不为人知的颤动,显出隐隐的痛苦神色。
负气的闷闷坐着,萧逸轩仰头将碗盏内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顺着舌尖快速蔓延,一直传至心底。
为什么一提起那个人,姊姊就会如此痛苦?难道……还是不能忘怀么?
外苑有人清咳,继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神女,睢霖墟前来拜会。”
萧逸轩猛然回神。听声音,对方已经来至花圃内苑,自己心慌神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萧泠璎起身推开窗牖,颔首说:“神医请进。”
睢家是敦煌赫赫有名的望族,世代为医,医术精湛,甚至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每代的宗主都由嫡长子担任,而从同族中选出一位翘楚上至雪峰顶,成为三沐罗刹之一的沐巫罗刹,百年来皆是如此。
沐巫罗刹微微欠身,点足掠过满苑的万紫千红。他一身玄色衣衫,终年散发着草药淡淡苦香,若是背上药匣,与寻常走街郎中并无二致。奇异的是,颜面上始终带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面具,泛着暗青色的光,阴森森的骇人。
“神女,睢某向您讨些药草。这是单子。”他的声音就如同那只冰冷可怖的青铜面具一样平板,甚至没有语调的起伏。
这般的冰天雪地,也只有御自然之力的司花神女方能培育出各种稀有的药草。
萧泠璎接过一方纸笺,手指摩挲片刻:“请稍等。”
一旁的萧逸轩站起身,不无担心的说:“姊姊,我帮你吧。”
此时萧泠璎已走到门外,语气轻快的说:“在这里,我怕是比你还要熟络些。”
居室归于沉静。两人默默坐着,相对无言。
睢霖墟突然开口:“听闻少主不日启程中原,可有此事?”
“嗯。”萧逸轩简单的应着,眼角不停扫向外苑,满是关切。
那道青色面具下发出奇怪的低哑笑声,彷佛是从狰狞鬼兽的尖利獠牙中传出,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被那怪异的阴笑弄得浑身不舒服,萧逸轩皱了皱眉:“有什么可笑的。”
“呵,请少主见谅。”刻板的声音回答,“我这次来拿的药草就是教主闭关所用。——你还不知道教主已经前往碧落顶入关修炼了吧?”
暗自吐出一口气,萧逸轩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吃惊非小。教主修炼教中至高武学夜渡冰河已有数年,一直苦于无法炼至最高境界。此番再次前往碧落顶,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现在教中事物交由谁打理?”一如往常的云淡风轻。
“月阴护明玥照。”顿了顿,沐巫似在自言自语:“奇怪,教主为什么偏偏在少主前往中原时闭关啊……”
萧逸轩抱着双臂不再说话,他的视线越过漫天飞英一直望向遥远的天际,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开始变得不自然。
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人人个怀心思,伺机窥时。而自己的离去,就是投入如镜湖面的一粒石子,一层层的波纹慢慢蕴开,渐渐势不可挡。
这次前往中原,前途冥冥,暗藏的变数,不可预料。
巨大的殿阙内果然不见了那个鹤发童颜的身影。
“教主五天前就已前往碧落顶闭关修行。”照例向教主辞行的三人来至殿外,守卫的教徒如是说。
此时时念连已卸去易容之术,不像萧逸轩那样苍白清瘦,多了几分俊朗与豪迈,剑眉斜飞入鬓,双目璀璨如星,眼神流转间琅琅气吞山河。若是长身而立,负剑悲歌,真有几分经世济民的江湖侠士的风范,只是这般悲壮伟岸的形象被唇角的玩世不恭和手中不合时宜乱摇一气的十三股黑面雅扇摧毁得一干二净。
怎么也想不到噬血暗主竟是这般蓝天般明朗的容貌。
看到余应觉出神的望着自己,时念连心情大好,收起折扇在右肩上轻点,凑过去笑眯眯的说:“我长得要比那个整天板着脸的少主好看吧。这么赏心悦目,人们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心旷神怡,延年益寿。”
萧逸轩立刻转身离开,依旧面无表情。
忽地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笑声,有女子招呼:“少主,沐血,两位可是要下山么?”
穿过白玉长桥,远远走来一位明丽的女子,明眸皓齿,顾盼间神采飞扬,在这冰冻三尺之地宛如一道明媚骄阳,不禁令人眼前一亮,精神随之振奋。
时念连做出一副要晕倒的夸张表情:“几月不见,月阴护愈发明艳了。”
朱唇微启,明玥照明朗的笑着:“暗主还是这般爱说笑。你终日在外,见多识广,我很少踏足中原,快成村姑了。”
时念连见了美女就没个正形,涎着脸凑过来:“若是有你这般容貌的村姑,那天下间的男人就要争着要做农夫了。”
一旁的萧逸轩已经快听不下去了,正欲踱步离得这位狐朋狗友远远的。垂手站立的余应觉好不容易插进去话:“您就是阴阳二使之一的月阴护?”
明玥照偏着头上下打量对方,眉梢略略上扬,朱唇含笑:“在下明玥照。”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余应觉念出蕴涵这个名字的诗句。
“不错不错。”明玥照点头称是,丹凤美目神采流转,含着一丝须眉气魄:“只是我这个‘玥’,是月中之王。”
时念连半是敬佩半是苦笑。这个女子,还是那般有胆有识,比那个整天不见人影的曦阳护强多了。
此时萧逸轩验证了沐巫所言不假,就欲离开:“教主既然已经闭关,我们也就不必前去辞行了。”
明玥照迟疑了一下:“还是去碧落顶看看吧——教主突然入关也是出入无奈,最近回鹘那边不太安定……”
萧逸轩走在最前面,低垂眼帘,思绪飘向云外。
这个言语间隐含霸气的女子……越来越深受教主的器重了。
天望教的阴阳二护,历来曦阳护为男,月阴护为女。世代相传两柄宝剑,阳者阳烈剑,阴者阴枭剑。若是双剑合壁,其势不可与之争锋,足以傲视群雄。
自二十五年前阴阳二护遁出教门后,封藏于兵器阁的阳烈阴枭二剑隐匿了气息,彷佛静静等候。历代的阴阳使者皆是由神剑选定,两剑沉睡了整整十四年,天望教也十四年未有阴阳二护。
然而,十四年后的一天,阳烈剑突然低低鸣叫,旁侧的阴枭剑不停震动,几欲脱鞘。就在那一天,一男一女历经生死,上至昆仑。
女子形容憔悴,只受些轻伤。那名男子身上大小伤口数十处,虽然流血不止,但并无性命之忧,未到山顶就已是昏迷不醒,似是经受了巨大的打击。他整整昏迷了半月之久,奇怪的高烧不止,有时沉沉昏睡,有时惊声呼喊,表情极其痛苦。这种怪症甚至令神医世家的沐巫罗刹也束手无策,推测应该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以至于迟迟不能从梦魇中转醒。那位女子也已达到身心的极限,但一力看护病者,寸步不离,在她精心照顾的毅力下,沉于噩梦无法自拔的男子终于恢复了意识。
神剑静候了十四年,终于等到自己的主人。两人负手悬剑,宛如瑶台双璧。男子便是现任曦阳护越沉璧,而那名刚毅的女子,就是月阴护明玥照。
那段不寻常的往事已成了过眼云烟。他们到底经历了何等的凶险与惨烈,谁也不知道。两位当事人皆绝口不提,也没有人问及。
既是远赴西域拜入天望教——名门正派眼中的旁门邪教,便是有不可语人的过往,龙氏教主自创立天望教时起便立下教规,不可打探教中之人的过去。
事情却远没有结束。
越沉璧封足闭户,每日诵经念佛。即使是萧逸轩,也没有见过他几次,但那种不同于常人的气质,见过便难以忘怀。
曦阳护有着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和一双无喜无悲的眼,由于长久的参禅悟道,使得他浑身散发出一种超出尘世的气质,彷佛不食人间烟火,游离世外,却又带着一丝忧伤,埋藏的很深,难以觉察,然而从眉梢眼底还能捕捉到些许痕迹,彷佛羽化的仙人还眷恋着尘世,徘徊于云霄之上,凝视往昔,迟迟不肯离去。
八年前的一场灾难,已经使得天望教濒临消亡。回天乏术的明玥照独自一人前往越沉璧的居所——易水斋,在弥漫着香烟缭绕的庭院里等候一夜,那道紧闭的门户终于开启了,悬挂于他腰间的阳烈剑剧烈鸣动着,应合着弥漫于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欣喜万分。
那是众人第一次见到他出手,消失了近二十年的双剑合壁,再次展现于世人眼前。那一日昆仑山上,龙凤起舞,飞于九天。
只一次,便终身难忘,刻骨铭心。
这一战,将倾颓的天望教生生稳住,瑶台双璧衣袂翩飞,立于玉珠峰上恍如游龙矫凤,回鹘部族骁勇的战士面面相觑,已有退却之势。就是这样的傲然气势,阻挡了进攻的脚步,终于等到教主脱离困境,赶回昆仑。不久,时念连浑身是血,千里飞驰返回西域,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受到非人折磨已是奄奄一息的萧逸轩。教主合血令之力,力挽狂澜,终于挽回了惨败的局面。
而那种呼唤九天龙凤的力量,已成为了传说。
自那一战后,教主愈发倚重明玥照,甚至闭关之时将教中大任交给她来执掌,深厚的信任,可见一斑。
而两人的过去,早在上至昆仑之前,就已被皑皑的积雪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