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迴天望》危杉月

5、碧落

　　一行三人默默向前走着，除了时念连左顾右盼，像是在这鸟兽绝迹的地方也能发现美人一般，余下两人皆是各怀心事，眉尖紧蹙。
　　“到了。”萧逸轩毫无征兆的停下脚步。
　　正在分神的余应觉促不及防，差点儿撞过去。前面是悬崖峭壁，已无路可走，一边是深渊，另一边则是陡峭崖壁，几近垂直的连接天地，表面光滑如镜，投射在上面的影子清晰可见。
　　余应觉环望四周，眼神迷茫。
　　“上穷碧落下黄泉——碧落顶，当然要在上面了。”时念连深吸一口气，内力运于丹田，伸手抓住他的左臂，“小子，抓紧了。”
　　未等他有所反应，萧逸轩不发一语，左手抬架他的肘腋。余应觉吃惊非小，忽然身子蓦然腾空，彷佛生出羽翼展翅飞向半空。
　　两人同时飞身点足，腾起近两丈，单手劲力如鹰爪，利落的扣向镜面般的影壁，竟然稳住身形，利用那点点的支撑空中借力，快速向上移动。
　　原来那刀削般异常光滑陡直的影壁上，暗嵌着小巧的空穴，只是极浅极淡，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得知。那细小的凹处成为了悬空之中唯一的着力点，极其规则的布在崖壁之上，只有本教地位极高之人方能知晓它们的位置。攀援之时，步步不能错离分毫，必须将全身力道调整至控制的极至，每一次跃起的高度，每一次附着于崖壁的时机，都必须完全准确，才能够精准的扣住那微小的凹点，不然，只要偏差毫厘，便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外人即使得知它们的存在，但终无法掌握准确的位置，即便是轻功一流的高手，也不能借用那细小的着力处攀上镜影壁。
　　两人事先并未商量，却配合得天衣无缝，竟是心有灵犀一般，须臾间就攀至高达百丈得崖顶。上面的空气愈发稀薄，无阻少碍的寒风更加肆无忌惮，呼啸阵阵，所到之处卷起千堆雪，飞扬的雪霰变成了厉害的暗器，铺天盖地，使人无从躲闪，击在脸上生麻麻的疼痛，若是长久暴露于此等环境之下，必会留下刀割般的可怖伤痕。
　　这就是碧落顶，历代教主入关修炼之处？
　　不顾面上的疼痛，余应觉跟着萧逸轩与时念连向前走去，环顾左右。大约前行三十丈，前方闪出一座朱红门户。原本惹目的颜色却因分外暴虐的大雪而隐藏不现，甚至在这么近的距离都看不到踪迹。
　　进了这座宽大的庭院，狂风的肆虐减退不少，院落里空荡荡的，只在中间摆着一面石桌，上面深深刻着横竖方格，竟是一张棋盘，东西两只石凳，边缘圆润，没有一丝棱角，看似经常有人对弈一般。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萧逸轩摘下风帽低声对后面的余应觉说：“跟紧了。”脚下却是丝毫不敢有所差错，小心的踏着八卦五行的方位，乾坤震坎，每一步的落下都完美而精确。余应觉不敢疏忽，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眼神不错的盯住他踏出的每一步。
　　转过旁侧的圆月角门，豁然展现于眼前的的景象更加令人心惊不已。
　　大地蓦地消失，下面黑漆漆的一片，走近些才惊觉竟然是万丈深渊！空寂无声，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神兽张了大口，骇人的静默蹲守。隐约可以看到对面亮着点点灯光，却又看不甚清。一条长长的玄黑铁链连接两端，约有成人手臂粗细，闪烁着钢精的寒光。
　　萧逸轩踏住铁索桥的端头，看了看有些胆寒的余应觉：“前任阴阳二护的独子，渡过这种程度的铁桥，应该不是难事吧。”
　　虽然仍是心有余悸，但余应觉傲然的昂头道：“不劳少主费心。”
　　萧逸轩踏足在上，回头低声补充道：“千万不要向下看，向前走就是了。”
　　这……是在抚慰么？余应觉有些吃惊的凝视着这个面容冷淡的少主，彷佛要从那万年不变的冷漠神情中寻出丝丝关心，可对方不待话音落下便已转过头去，只留下一个略显清瘦的背影。
　　时念连拢袖站在稍远处，好像并不打算同时过去。
　　萧逸轩展开踏雪无痕的轻功，纵身一跃，轻飘飘的落在铁索之上，恍若一片羽毛飘然而至，铁链甚至不曾晃动，瞬间便已行至一丈开外。余应觉不敢大意，提气在胸，按照嘱咐盯住他的肩头，只觉两耳生风，不多时就完成大半，倒也有惊无险。
　　就在对岸渐渐清晰时，余应觉的脚尖突然卷入铁链的缝隙之中，大惊失色，虽然很快脱离了那狭小夹缝，但聚于胸口的内息却蓦地一散。
　　不好！他清楚的感觉到身子转沉，在滑溜溜的铁索长桥上致命的摇晃了一下。
　　萧逸轩于电光石火间忽地驻足回身，手腕翻转，向上稍稍引力，以右足为轴凌空转身，随即用另一只托住余应觉的肘腋，暗自运气聚于双臂。左足一点铁索，划出半个圆圈，反身踏住链条，臂膀借力瞬间便将他扔上对面崖岸。
　　一系列的动作发生于兔起鹘落，快似闪电，长蛇般的铁索桥剧烈的抖动着，愤怒的野兽般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萧逸轩为救余应觉已沉气于足，此时再也无法在这条快速爬行的蛇身上稳住身形，翻身跌落悬崖！
　　余应觉惊呼一声，急忙向下望去，可黑黝黝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尚在原处的时念连突然看到长桥剧烈晃动，心跳霍然加快。多年的暗杀生涯令他有着一双即使在黑夜也能视物的眼力，他凝神向对面，虽然无法知晓细节，却清清楚楚的看到萧逸轩失足跌下万丈深渊。
　　猛烈跳动的心在那一刻，蓦地停止了。
　　他不顾一切，俯身稳住犹自颤动的铁链，点足飞身而上，彷佛雨燕倏忽闪过人们的视野，眨眼间就来至对面。刚踏上坚实土地，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
　　数十载的血色生涯，经历了无数炼狱修罗的沐血罗刹无论面对如何惨烈的景象犹能谈笑风生，神态自如，而在这一刻，他仿佛变成了弱小的孩童，英气的眉宇间竟满是惊惶失措，斜飞入鬓的眼眸渐渐弥漫水雾。
　　他跪在崖边，颤巍巍的几次强迫，终不能望向那无底空谷。
　　就在这时，下方响起清脆的声响，接着有一物飞掠过头顶。时念连惊喜的抬头，一眼就看见萧逸轩稳稳的落在地上。
　　从崖下死里逃生的萧逸轩气息甫平，几缕发丝散在冠玉般的容面上，右手握着承影剑的剑柄。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就是用存在于传说中的承影剑刺入坚硬的石壁，借助这一瞬的支撑提气飞纵而上。
　　停止了的心跳……慢慢恢复生机。
　　时念连一把抓住萧逸轩的衣领，凝望着对方冷漠无表情的墨金眼眸，几乎是恶狠狠的低声说：“下次如果还是这样乱来，我一定不会饶了你！”然后松开指节泛白的右手，拍了拍萧逸轩的肩膀，重恢复了往常的不正经：“就算在我面前感到自卑，也用不着自杀啊。”
　　一语不发的萧逸轩呼吸紊乱，淡漠的眼神有着些许讶异。
　　那样的失态，甚至于惊恐……是错觉么？
　　他不可能看到好友收于袍袖中的双手，渐渐紧握，指甲深深刺入手掌，几乎刺破皮肤。
　　时念连紧紧抿着双唇，眼角的余光盯住大难不死的余应觉，气势蓦地凛冽。刚才萧逸轩拼死救下他的性命，竟是未曾考虑到自己。那时就已经明白，这个上至昆仑顶仅仅一月的弱冠青年，已经成了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
　　心神渐定的余应觉此时才注意到，这里的景象与对面的崖岸迥然不同，彷佛置身于崖洞之中，不知何处落下的光亮将黑漆漆的洞窟晕染得如同黄昏，四周怪石林立，在半昏半明的光线下狰狞如鬼怪。寂静中似乎有水珠滴落的声音，一滴一粒，好像融入潭水之中，为森然的崖洞平添几缕清幽。
　　萧逸轩打开火褶在前面引路，穿过长长的隧道，豁然出现在面前的竟又是一处庭院，同样的朱红大门，空荡荡的院落内只摆放着一只石桌两把圆墩石椅，只是两旁修建了几间厢房，没有了迷宫似的回廊，将正对面的墙壁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堵凸凹不平的石壁！
　　三沐罗刹此刻会聚于此。列溟怀抱长剑倚靠石壁而立，眼神缥缈，不知在想些什么。睢霖墟坐在石凳上，凝神注视着深深刻印于花岗岩桌面上的棋盘，手指虚浮点划，好像在独自思虑一盘棋局。终年不去的青铜面具闪着点点精光，在这阴森恐怖的洞窟之外，彷佛回转阳世的阎罗厉鬼。
　　未等三人走近，列溟动也不动，眼帘低垂道：“教主不在此处。”
　　被对方近乎无礼的傲慢激怒，时念连刚欲发作，就被萧逸轩伸臂阻拦。萧逸轩不动声色：“教主去了哪里？”
　　“属下不知。教主令我等在此等候少主大驾。”
　　竟连寸步不离的贴身护卫都未能跟随……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萧逸轩注意到他言外有意：“等我做什么？”
　　一直沉默不语专注于棋盘的沐巫罗刹此时起身，恭恭敬敬的端起放置在桌面上的一只托盘，红绒衬底，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两物。
　　待看清那两件物品，萧逸轩和时念连俱是一惊。
　　前面放着一面令牌，通体纯黑，周围饰着繁复的缠绕花蔓，下面暮云浮动，一只麒麟神兽傲然立于其上，那只九天下凡的麒麟竟然有两只头首！
　　萧逸轩暗暗吸了口气——双首麒麟令！
　　作为天望教的少主，他当然知道这面令牌的分量。百年前曾有天外陨石坠落，通身火焰熊熊燃烧，那映红天空的火势直烧了三天三夜才散去，留下一块玄冥暗石，以刀剑砍之，以火焚烧，终不能损其分毫。创教始祖龙氏以五百太牢献祭，合三十工匠之力熔铸了整整一月，终于打造出这面双首麒麟令。此物只能教主一人佩戴，见此令有如见到教主本人。
　　萧逸轩和时念连立时跪下叩拜，一旁的余应觉不明就里，也跟着跪倒。
　　睢霖墟将托盘奉上：“教主有令，将双首麒麟令交予少主，以便行事。”
　　萧逸轩双手过头，接过托盘，眼神扫过后面的物品——只是一根普通的半尺木棍，上面布满了荆棘利刺，其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
　　睢霖墟低哑的干笑一声：“这也是教主命属下交给你的。”
　　萧逸轩的重瞳眼眸内，墨色与金光交错流转，闪烁不定。试探着拿起木棍，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每根尖刺都约有半寸长，锋利如仞。
　　紧盯着那根不明寓意物品的时念连突然眼眉上挑，视线移至萧逸轩的面庞上，问询般的试探。
　　那双诡异而又摄魄的重瞳瞬间金光大盛，继而迅速暗淡，眸子重新恢复漠河冰封雪水的冷寂。他将那只托盘交还给睢霖墟，动作缓慢却毫不迟疑：“此物太过贵重，还是请教主收回。”
　　青面獠牙的面具挡住了沐巫的表情，但吃惊非小的声音透漏出他十分的意外：“少主……”
　　伸手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话，萧逸轩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无血色，几乎与玉虚峰皑皑白雪融为一体，只有额角隐约可见单薄皮肤下的青色脉络。
　　“我承受不起。”萧逸轩坚定的回绝。
　　蓦地面前拂过一阵清凉，列溟悄无声息的掠过，出其不意的接过红绒托盘，放回花岗岩石桌面上，冷冷的说：“既然少主不愿接受，那就算了。此乃我教圣物，不是市集商品，可以这般推让的。”
　　上面突起的怪石投下狰狞的影子，默默立在一旁的余应觉完全被笼罩其中。他冷眼注视着各怀心事的四人，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萧逸轩沉默不语，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走出那道朱红门户，突然被人扳住双肩。他头也不回，听时念连低哑的质问：“你知不知道刚才拒绝的是什么？是教主之位！”
　　有资格佩戴双首麒麟令的，只有教主一人。
　　屈起手指按在跳突的太阳穴上，萧逸轩唇角泛起一阵苦涩：“难道没发现么？教主并不信任我。——沐巫已经暗示过了。”
　　时念连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直直视向那对沉雾双瞳，露出难得的严肃表情：“你是教主唯一的外甥……如果不相信这份血浓于水的牵连，”他深深吸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那么，八年前的血溅武当，又是因谁而起！”
　　此言一出，萧逸轩单薄的身体突然一颤，双瞳神采尽数散去。他的脸色苍白如鬼魅，但依然无喜无悲，彷佛远古就已存在的冰琴，即使骄阳照射，仍自冰封冷漠。
　　“你不懂。”他的声音沙哑的可怕，“教主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他很清楚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触及这般游离于常人之外的冷淡，时念连觉得自己好像浸入一月漠河，寒意从心底一阵阵涌出，冷得失去知觉。
　　萧萧，萧萧……声音自记忆某处而起，反复呼唤这个名字。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时念连有些苦涩：“萧萧，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相遇么？”
　　萧逸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略惊讶的望向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好友——萧萧，他从来不曾这样叫过自己……
　　“记得。”萧逸轩沉默片刻回忆道，“那天是你将我从武当救回。”
　　那时他拼尽了全力，以几乎扭转乾坤的力量将自己从死亡的边缘生生拉回，为了令重伤的自己能够保持清醒，他说了一路的话，那语气甚至于痛心疾首，可那时他所说的话……自己始终不曾明白，待自己伤愈，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但那次的事，他绝口不提，仿佛从来也没有发生过。
　　时隔八年，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自己也淡忘了，唯有那低声呼唤自己的声音始终不曾忘记，萧萧，萧萧……他如是唤着，维系着自己残存的意志，这呼唤是那样的熟悉，使得自己挣扎出梦魇，竭力在记忆里追寻着，究竟……究竟在何时，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答案，也同样不明白他为何会那么拼命的救出自己，只是为了教主的命令，这样的理由太过苍白。
　　听了他的回答，时念连扶住发烫的额头，唇角浮出苦涩而又迷茫的淡笑：“是么……我都忘了，你已经不记得了……也是，那种事谁还会记得？”
　　我忘记了……什么？记忆似乎缺失，大段大段的空白使人生不再完整。萧逸轩锁住眉梢，苦苦探询回忆深处的模糊。但彷佛被封印一般，刚一触及便头疼不已，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几乎撕裂神智！
　　时念连凝望着微微显出痛苦神色的萧逸轩，指尖轻轻覆上他的眉心。在那传递的温度下，萧逸轩慢慢散开紧缩的眉头，闭上眼睛，忽然感到安宁。
　　姊姊经常这样平复自己焦躁的心绪，好熟悉的动作……
　　轻轻的声音随着指尖的热度一起传来：“萧萧，自重逢后，我再也没有见你笑过了……那种来自心底的笑容，真的很怀念……”
　　吃惊的睁开双目，萧逸轩看到他带着孩童般单纯而欢喜的表情，眺望着远方，一直到自己无法目及的距离，双唇喃喃翕动：“拒绝了，也好……”
　　时念连看定他，似下了很大决心的开口：“你刚才说并不相信自己，那么……你相信我么？”
　　毫不犹豫的，萧逸轩的声音如同眼神一样坚定：“我相信——如果没有你，八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字字清楚的传入耳膜，唇角噙着幸福的笑容，时念连闭上了眼睛，思绪倏地直冲九霄。
　　忘记了又怎么样？这样，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