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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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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永恩洗了澡出来,却见玉真在卧室里的沙发上托着下颌出着神,只沙发旁的落地灯亮着,晕晕的一点橙黄光影,仿佛有一点陌生的隔膜,不禁怔了一怔,犹疑了片刻,方笑道:“您想什么呢?这么投入?”
玉真缓过神来,笑道:“秋香,去拿条干毛巾来,瞧这一头的水…”
秋香取来一条干净的长浴巾,玉真一把扯了过来,道:“你去把燕窝再去热一热,我来擦…”秋香笑着出去了,永恩有些拘束,玉真将她按在梳妆台前,笑道:“你老实吧…瞧你这把好头发…我看着真是羡慕…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真真是不堪回首呀…”
永恩心下一动,向镜中微微一笑,道:“您今天怎么发这么大的感慨?”
玉真将手里的浴巾扔到一旁,从梳妆台上拿起象牙梳子,叹道:“今天见了从前的一个朋友,已经有十几年不见了…她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丈夫是英国大学里的教授,如今回来是随着丈夫去香港大学教书,哎,生活虽然平淡却是和乐融洽的,而我当年原来也是别人眼里最艳羡的对象,只因为家道败落,不得已做了人家的姨太太…忍气吞声勾心斗角地生活在这豪门大院里,与好几个女人分享着同一男人,自己连个孩子也没有…表面上好似风光的生活,哎,却是一言难尽呀…”
永恩轻轻地扭着睡衣的下摆,雨过天青色上玉莲花开,很别致的款式,是秋香的手艺,守着她打点滴的时候一针一脚地绣出来的,她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天光悠长,无限温馨,想象中的生活不过是这么简单而已,可惜却也是难得的奢望。
人生的变故,许许多多,尽管衬托着明艳丰沛的背景,也免不了悲欢离合,这世上的感情,又有哪一桩不是千疮百孔?
玉真小心翼翼地替她梳理着长发,道:“幸好还有其峻…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待我却是极为尊重的,真的将我当作长辈来看,我也算是将来有靠…永恩,你在府里住了这些日子,我是越来越喜欢你,如果不是…永恩,最近臣子幕僚们都议论地厉害,你在府里住了这些日子,多少也应当知道一些,其峻他的日子也很艰难,一时还摆脱不了那些人的牵制,所以…他却忍着,因为对你一腔心意,他却一直忍着,在默默地对抗着,以为有拨云见雾的那一刻,可是这时事政治那有那么简单…我只怕他…永恩,你别怪我说话太直…”
永恩忽然转过脸来,雪白的面孔上一双妙目盈盈透亮,看地玉真心里也是微微一动,这样的一个女子,倒是有些可惜了。她突然展现出一个凄清的微笑,淡淡地道:“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待我更好…您放心,我绝对不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这样地笃定,这样的义无反顾,玉真沉吟了半晌,仍旧将她的肩膀扳了回去,伸手抚摸着那如丝般柔软顺滑的长发,叹道:“也许是天意,如果当初按照原定的婚约,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永恩,也许是你们两个人没有缘分罢了。”
其实,永恩早就盘算过了,只等自己身体好一点,便离开这里,本来她是打算回大理去的,然而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使她渐渐地改变了想法,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到大理去了,因为只要她还是孤单单一个人,其峻绝不可能就此松手。唯一的办法便是再走回头路,回到上海去,幸而沈详给她指了这一条明道…不管怎样,总该向那个生了自己又抛弃了自己的人,去讨一个明确的说法,真的有那么爱那个人吗?竟然可以狠心地将亲生女儿丢弃在那冷漠残酷的所谓亲情里,一过就是十八年?
再没有更凑巧的事情了,都让她遇上了。
第二天上午,永恩在整理着衣物,倒也没有可收拾的,没有一件是真正属于她的,她思之再三还是想全部带走,无须做地那么干脆决断。秋香进来回禀,说是前些时候来过的先生带着一个小女孩在前厅,听差来询问她要不要见一见?她的心中一动,便让秋香去请到静园里来。
原来真的是唐庭轩,另外一个,竟然是维瑶,却是面无表情地牵着庭轩的手,目光径直越过她的身体,投向墙上的一副烟雨图,并没有形成焦点,穿墙而过,又飘走了。
此时不同往日了,她再见到维瑶,仿佛是自己血液里已经凝固的那一节,慢慢地疏通了开来,可是她并不喜欢,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嫌厌与心焦,她害怕见到这种屈服与软弱,宁肯自己背负着那沉重的身世之迷的悲凉与凄惶,她不要心软,不要悯惜,于是便强立支撑着,扶住了床棱,那圆滑的骨节,一层又一层,摸在手里,却是伤感不尽。
还是庭轩走上前来,轻抚上她的肩膀,仔细地端详着那愈来愈白的瘦小面孔,反而显现出那一双眼眸的突兀,充满惊恐与疏离的突兀。他的心渐渐地沉下去,是他不该弃她而去,是他不该明明已经弃她不顾,又为着心底深处的一丝不舍,将上海的危机四伏视而不见,大年下地带着维瑶又返回到虎穴来。因为他始终把握不准,那样一个女子,平淡却神秘的,时而柔情似水,时而警惕戒备,欲就还留,直到现在还是让他进退两难。本来还以为是手段高超,时间久了才知道,是她不肯…他还没有遭遇这样的气馁,却想不出究竟是明明是那里出了岔子,她并非对他无情…
沉吟了片刻,他才道:“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维瑶的父母出了事故,那时她也在事故的现场,亲眼目睹了一切,自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一言不发,现在…我想也许你能帮助她走出这个阴影…维瑶…”说着回身向维瑶招了招手,维瑶仍然是充耳不闻,目光涣散,他无奈只得走过去,牵了手回到永恩身边,又拉起她的手,想要两只手并在一起,想不到却遭到了极大的阻力,都在竭力地抗拒着,他不禁有些诧异地望着永恩道:“素梅,你这是做什么?维瑶她生病了,你跟她一个小孩子赌什么气?”
是呀,维瑶还是一个小孩子,她跟一个小孩子赌什么气呀!
永恩僵持的神经渐渐地缓和下来,蹲下身来,将手慢慢地伸向维瑶的头发,迟疑了片刻,方轻柔地抚摸起来,维瑶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叫道:“素梅,你怎么就不声不响地走掉了呢…妈妈她…爸爸他…素梅,你究竟去了那里…我好害怕呀…”永恩的心中痛楚,一把搂在怀里,也是泪流满面。
庭轩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是默然无语,良久才伸出手来,将那一大一小,也拥进了怀里。
雨过天晴的窗屉高高地挑起,院里的那株红梅依然开地艳丽夭夭,光华妁妁,其峻兴冲冲地拿着一叠外国学校的招生简章疾步走进院来,不想正看到了那紧紧相拥的场面,手里的资料“啪哒”跌落在石子路上。他知道永恩也看见他了,她仿佛在微微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那究竟代表是什么意思,似乎是无奈,似乎是恳求,似乎是屈服,似乎是绝望,也许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他的错觉,他只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他永远都是她与旁人之间的局外人。
永恩分明看到了其峻眼中的落寞与伤感,她看着他重新拾起地上的东西,一步步地远去,却也无能为力,只有狠下心来。当庭轩带着试探性地问她,是不是愿意一起回上海承担照顾维瑶的职责时,她并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维瑶虽然不比从前的爽快伶俐,仿佛也很高兴,只牢牢地抓着她的手,不肯再分离半步。
庭轩本来片刻也不想停留,永恩却不能走地不明不白,便让庭轩带着维瑶先回饭店,维瑶起初不肯,永恩好言安慰了一番,维瑶眨着乌黑的眼珠,有些委屈道:“你可不要再说话不算数…”庭轩虽然只是微笑,可那微笑里仿佛也含着这层意思,永恩却无法说地更清楚,只含混了过去。
永恩送走了庭轩与维瑶,只坐在沙发上出着神,秋香在一旁收拾着燕窝,也不敢再和平常似的说玩笑话,永恩突然道:“秋香,你说我是去一趟绛云轩…还是…你去请沈先生过来…”
秋香放下手的活计,笑道:“小姐,您这又是何必?难道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吗?您要是这样…大少爷只怕不会同意的…”这话已经说地很直接了,踌躇着偷眼看着永恩的脸色,似乎也是伤感,便大着胆子道:“小姐,大少爷总会想出办法来的,四夫人…虽然那样说,可是只要大少爷心意坚定,她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永恩长叹了一声,道:“秋香,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其中的纠结…算了,你还是去请沈先生过来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秋香回来了,却是一脸的难色,嗫嚅道:“大少爷仿佛有些不舒服,所以…”却不敢回复其峻在绛云轩里发了好大的脾气,那里还是满地狼籍。永恩只得道:“算了,还是我过去一趟吧…凡事还是当机立断的好…”
绛云轩里静悄悄的,几个听差小心翼翼地里外穿梭着,却听不见一丝声息,石子路旁的草坪上种着翠绿的芭蕉叶,一只红顶仙鹤正躲在阔大的叶下,梳理着翎毛。另一旁种着一株海棠,叶稠茵碧,只待花期。
永恩站在走廊上出着神,遥遥地望着天边的一丝云彩。一个年轻的使女出来,“哟”了一声,笑道:“您怎么站在风口里,快请进去吧。”说着便挑起右边厢房的湘妃竹帘,甚是殷勤。她只得略欠了欠身,走了进去,原来是一间小客厅,四周陈设地及为简朴,只中央的一张宽阔的西洋皮沙发和茶几上的精致高雅的细瓷茶具,才显示了一点主人的尊贵身份。那使女沏了茶来,笑道:“大少爷有些不舒服,您略微坐坐,一会儿就过来…”
倒底还是又等了好长一会儿,她猜度着,大约是其峻不想见她,象她这样没心的人,几次辜负了他的深情厚谊,他却一次次地忍让包容,仍然换不来她的半点觉悟。而她明明知道回头不过是一条死胡同,明明知道走在那条路上的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还是要义无反顾地一头冲了进去。怨不得他生气,她也觉得自身的可恶,并不值得怜惜。
其峻缓缓地从室外踱了进来,神情淡淡的,在一旁的短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沉吟了片刻,方道:“听秋香说你又有些不舒服?”他依旧还是淡淡的,道:“现如今你还在意这些事情吗?我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点了点头,道:“是呀,我是没有资格再说些什么的…可是,其峻…”
她是第一次如此称呼他,倒不由得他心里一动,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不期然正遇上她的,盈盈秋水之间宛若藏着无尽的疼惜与绝望,并不搭界的两种情感,却恰如其分地交织在一起,似乎没想到与他狭路相逢,急匆匆地逃掉了,却又忍不住又转了回来,只是彷徨与无奈。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挣扎,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使他不禁又涌起了一丝希望,也许他想的…并不完全…
然而,永恩却说了将他的心彻底地撕裂的话:“其峻,我要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我也很想到巴黎去,可惜…你我都应当很清楚,我根本去不了巴黎…”
其峻忽然一挥手,将茶几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却是一反常态地叫道:“你不就是想去上海吗?既然你都决定了,那你就走呗!你还跑过来告诉我做什么?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吗?我的意见有那么重要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手背渐渐地红了起来,急忙近身过来用自己的手帕想替他擦掉茶碗里泼上出来的热水,他却不假思索地推搡了出去,她未曾防备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幸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倒也不觉得疼,这样反而好一些,她的负疚感还能减轻一点。
他也吓了一跳,急忙伸出手去,想了一想,却是狠下心来,将手重重地缩了回来,又想了想,再欲上前去扶她起来,然而她已经自己撑着桌角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那只仙鹤踱到海棠树下伸长了颈子汲着水,如饥似渴的样子,一会儿饮饱了,便安闲地抖擞着翎毛。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其峻,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可是…事实摆在这里,我不可能在继续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哪怕是走到天涯海角…你应该最清楚这现实,我不可能再和你有任何关联,我不要自己是个负累,我的心一直不安稳不安全,总时时刻刻觉得自己是个负担,沈其峻…生活已经走到了现有的轨迹,我们都是骑虎难下之势,隔着的是根本无法逾越的障碍…其峻,你还是放弃吧!”
他似乎并不为所动,只冷冷地道:“你无须再找借口…我知道我们之间障碍重重,我知道是自己的任性与自私给你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可是当我意识到了这个严重的错误之后,已经竭尽全力地小心翼翼地想尽可能地弥补…那天在花园,我还以为已经取得了你的谅解,今天兴冲冲地拿着法国学校里的招生简章,想要讨你的喜欢,没想到,还是他…永恩,尽管是一样的面孔,可他并不是来福,他是唐庭轩,一个和来福完全不一样的人,你应当非常清楚,否则你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回到云南来…”
永恩有点失神,喃喃地道:“我在等待,等着他想起在过去一年里发生的事,他认识过的人,可也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万一他再也想不起来怎么办?我却不能让这个世界停下来,停下来不再发生任何事,不再让他遇见新的人。结果证明这一切都发生了,他根本…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我想要回到从前,不过是痴心妄想。“
其峻也起身走到窗前,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芬芳,半晌才道:“既然你已经想地这么透彻清楚了,又何苦留恋不舍呢?”
永恩紧紧地攥紧了手掌,鼓足了勇气,回过身来,一字一顿地道:“认清现实和屈服于现实是两回事…沈其峻,这世界上只有他是这样的,再没有第二个人。”
其峻闻言,心凉如水。半晌才道:“我现在真是懊悔,懊悔自己竟然学人家发扬什么绅士风度,将他引到你的面前来,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愚蠢的人了…”
当初,他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在充满陈腐气息家庭成长的旧时代的小姐,他想象不出早已经天翻地覆了,可却还有人仍然关起门来过着贵族王胄的虚假生活,所以他凭着自己的理性想当然地认为那位小姐大概也与如此的,他想当然地做出了武断的结论。却想不到他的未婚妻,美丽善良,温婉自然,从容睿智…他历来可以很自如地控制一切,可在那一次却发生了意外…由此可见,千万不能犯错…此后即使再努力,却再也回不到当初…
庭轩发现再回到上海的永恩变了,变地有些摸不着边际,甚至对他从唐家大宅里搬出来另住也莫不关心,只每日细心地照顾着维瑶,更奇怪的是,却不肯随维瑶到医院里去探望已经渐渐好转的韵琴,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着。
连维瑶都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眨着大眼睛,疑道:“素梅,你讨厌我妈妈吗?妈妈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她嘛,她在医院里孤零零的,每天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护士姊姊陪着她,她好可怜呀!。”
永恩一直沉吟不语,庭轩笑道:“我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永恩不禁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庭轩笑道:“素梅,我现在发现你这个人其实挺记仇的…二婶她是好人,她并非是有意要伤害于你,只不过因为从前和…那个永恩…不,应当是艾雯的事…她有些想当然罢了,如今她也很懊悔了,难道你要记恨一辈子吗?总还是要见面的,为了我…的小妹妹维瑶…你就陪她一起去嘛,况且今天董平要和我出去办事,他也不能老当维瑶的跟班呀。”
原来,他以为她是为了韵琴当初赶她出唐府的事而耿耿于怀,或许,也是有一点的,但是又不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考虑清楚,如何来对待那个已经更换了身份的唐家二夫人。
维瑶跳下椅子来,摇撼着永恩的胳膊,道:“你不去,我今天也不去了。”
纠缠不过,永恩只得伴着维瑶一起去了圣玛丽教会医院,医生刚刚查完房出来,维瑶一溜烟地从人群中钻了进去,一下子扑向床边,拉着韵琴的衣袖,笑道:“妈妈,你猜猜谁回来了?”
韵琴怜爱地摸了摸维瑶的头发,笑道:“瞧这辫子梳地真是精致,自然是你最喜欢的人回来了。”抬眼望见站在门口的永恩,略有些尴尬,旋即恢复了自然,笑道:“素梅,怎么不进来呀?”
永恩慢慢地踱进病房里来,将手里的水果放到一旁的低柜上,淡淡地一笑,道:“二夫人,我只怕自己是个不欢迎…”话音未落,却被韵琴一把拖过手去,几乎是本能地抗拒,甚至是反感,这种表面上客套,外交官夫人惯会用的交际手腕,仿佛一柄生了锈的刀从储藏室翻了出来,在水磨石上迟缓地磨着,旁边的树桩上拴着那待宰的羔羊,瞪着惊恐的眼睛,彻底地冷了心肠,却叫不出声来,虚伪的情感模式,再也没有什么比感情上的欺哄来得更伤筋冻骨。
韵琴愣了一下,立刻从手心传来的退缩感受到了那强烈的冷漠与厌烦,渐渐地失去了镇定的态度,嗫嚅道:“素梅,你还在怪我吗?”
永恩缓缓地抽回了手,仍旧淡淡地笑道:“怎么会?我不过是在唐先生底下讨个生活,我知道自己应当遵守的本份,所以我也明白二夫人的良苦用心,我并不敢有所怨言的。”
维瑶在一旁又忽闪了一下眼睛,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那么深奥?”
韵琴出了一会儿神,方道:“维瑶,你今天去瞧过爸爸没有?没有的话,陪妈妈一起去看爸爸好不好?”
唐济的大脑受了严重的撞击,还在昏迷当中。永恩推着轮椅,陪着那母女二人去楼上的加护病房探视那浑身插满了仪器的唐济,也是吓了一跳,那样一个文质翩然的男子,如今却苍老而虚弱,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陷在那雪白的被褥里。韵琴倒是很自然地从被单里拉起唐济的手,低声道:“正良,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永恩冷眼旁观着韵琴向一个没有半点知觉人的絮絮叨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看着那仪态万千的外交官夫人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平常的女人,眼中只有自己的丈夫,一边啰唆着,一边小心仔细替唐济活动着筋骨,却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平凡夫妻之间的相互依靠。她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父亲与继母身上看到这种相濡以沫的亲近与温暖,不禁对感情和以感情为基础建立的婚姻,有了重新的认识。
那青梅竹马的恋人,竟然可以一直爱到了现在。那么,在这爱情之下的某些牺牲,是否可以得到原谅呢?
以后几天里,永恩天天都到医院里来,天天都陪着韵琴与加护病房里去照顾唐济,一直沉默不语,直到看见韵琴的泪水滴在唐济的手背上,低诉着“正良,你快点好起来”的时候,她突然道:“真的有那么爱吗?”
韵琴愣了一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了轮椅回过身来,迎上来的却还是那冷淡而茫然的目光,不禁有些疑惑,嗫嚅道:“你是什么意思?”
永恩蹙了蹙眉头,道:“我是说夫人您与唐先生的感情…真的是…非常地好…让人看着…”她本来想说“真是羡慕”,但还是忍住了,只得换了一个角度问道:“夫人,您相信有终生不变的感情吗?”
韵琴笑道:“其实,我和正良从小就认识了…共同走过了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却不敢说爱地有多深,只是我们彼此都很清楚,在这世上,我们是相互的依靠,谁也不会抛下谁…”
永恩旋即道:“那您…曾经抛下过什么呢?您在过去的人生里曾经抛下过什么呢?”
韵琴的脸色立刻变地煞白,似乎没有意识到那略带质问的语气,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只片刻的工夫,竟有泪水决堤而下,扑簌簌地倾泻在衣襟,苹果绿的印度绸短衣上立刻被洇湿出一个个印子,仿佛雨天里发了霉的墙壁,苔痕斑斑。
永恩几近快意地望着眼前这个仿佛是伤心欲绝的女人,一向训练有素的在场面上八面玲珑的人,也有方寸大失的一刻?不禁冷冷地道:“我并非是有意勾起夫人的伤心往事,只是想不到夫人的反应会如此剧烈,倒是我太冒昧了。”
韵琴接过永恩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有些诧异地望了望眼前有些幸灾乐祸的年轻女子,不禁蹙紧了眉头,又不便发作,只搭讪似的将那方手帕在膝盖上摊了开来,手渐渐地有些颤抖,复又抬起头来问道:“这手帕…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不过是一方旧手帕,绢丝都有些发黄了,有些粗疏的针脚,绣着一枝山茶花,花的枝叶繁琐,牵牵绕绕,却是别具匠心地勾勒成一个“芩”,恍若天成。
永恩淡淡地一笑,道:“这是我小时候的保姆留给我的,她跟我说…是她出嫁前服侍的小姐自己绣的,最难得是巧夺天工一般,将那位小姐的闺名绣在其中,却只是做了花的枝叶,倒好象真的一样…”
韵琴突然滑着轮椅靠了过来,一把拉住永恩的手,急道:“那个…你的保姆叫什么?你是什么地方人?你…你究竟是谁?”
永恩冷冷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淡淡地道:“您一下子问了我许多问题,倒让我紧张多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我是…”
话音未落,只听得门上轻轻地一响,又有一辆轮椅被推了进来,永恩不由得回身望去,只见一个两鬓已经见了白霜的男人端坐在轮椅上,面目清矍不怒自威,隐隐有一种迫人的气势。似乎没想到病房里还有外人,微微愣了一下,向韵琴道:“大小姐,这位是…”说着,方看见韵琴脸上的泪痕,仿佛更添了疑惑,不由得又上上下打量着了永恩一番。
永恩只微微笑了一笑,正好摆脱了那个无法回答的尴尬问题,推门出去了,在走廊上恍惚听到那男人道:“大小姐,我刚刚简直吓了一跳,要不是你就在跟前,我还以为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呢。”她再也支撑不住,转过楼梯,躲在过道的角落里暗暗地哭泣起来,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却也到不了那样的程度,她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变地刚强坚硬,也许并不见得有多么伤心,只不过是委屈,委屈地需要适时地发泄一下,她心中渴望的情感,不管是亲情亦或是爱情,随着最初被离弃的开始,一直仓惶地没着没落,如今,她只能呆在原地,目睹着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渐渐地冷去,却是无能为力。
突然,有人在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回过身来,苍老的一张脸,真的把她吓噤住了,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那么儒雅尊贵的体面人,如今竟然苍老地佝偻了起来,颤巍巍的伸着手,嗫嚅道:“永恩,是你吗?”
她几乎是本能地推开了那只手,冷冷地道:“我哪是永恩呀?您家里不是另外还有一个‘永恩’吗?我看您是认错人了吧!”
载淞长叹了一声,道:“永恩,你这又是何必!你是来看你的…母亲…”
永恩冷笑道:“我的母亲?您不是告诉过我,我的母亲难产死掉了吗?您如今又跟我提起母亲的事情来,真是好笑…我的母亲是谁?”
载淞想起从前的恩怨,只觉得天意弄人,叹道:“哎,永恩,你就算是记恨我…也不该记恨你的母亲,她毕竟是生你的人…况且如今她的境况也不甚好,差一点儿丢了性命…”
永恩反诘道:“生我的人?可是生我的人,却怕我抢走了您宝贝女儿的乘龙快婿,她象您一样狠心,狠心到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赶到大街上,让她孤零零地沦落街头…难道您不想知道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都遭遇了什么吗?算了,反正我是生是死,对于您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载淞老泪纵横,道:“郁芩她…的确是…是你的亲生母亲…我不该欺骗了你,我也不该欺骗了她…我没有好好地看护照顾你,还误以为你发生了意外,没想到她回国来了,一个劲儿地跟我追问起你的事情来,我只觉得自己无法跟她交待,所以才会放任瑞芬与艾雯的谎言…其实,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怨她…是我弄错了一切的事情,这些年来来也委屈了你…”
他留不住要展翅高飞的妻子,渐渐失掉了惯常潇洒自如的风度,变地愈来愈焦虑、爆躁、自私、多疑,便妄想将她的一点血脉留在身边,将所以的怨恨与绝望都发泄在她留下来的孩子身上。因为他只能用一个理由支撑着那强烈的憎恨与厌恶,只能用这一个理由来折磨那已经背叛了他的妻子,可惜,是嫉妒与恐惧遮蔽他的眼和心,二十几年来,他生活在那自己织就的陷阱里,生生地折磨着那可怜的孩子,其实…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永恩也弄不懂那话的背后究竟掩藏了什么,只觉得真的委屈,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了的,她按奈不住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口闷气憋在喉管里,压抑着几乎要爆发的火山融岩,只得推开过道的门,却见韵琴目瞪口呆地在那里,不由得也僵住了,不知所措。
载淞也呆了一呆,半晌才喃喃地唤道:“郁芩…”
然而韵琴有些口齿不清地问道:“望群,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什么永恩,难道你刚刚说的才是真的…她才是永恩?难道她…才是我的亲生女儿?”
永恩望着那悲痛欲绝的女人,却觉得这样一幕母女重逢的场景真是荒唐可笑,未免来得太稀松平淡,并没有她预期的惨烈与高潮,不禁冷冷地道:“唐夫人,虽然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可您倒底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是爱新觉罗载淞的女儿,唐夫人,您的女儿应该是姓唐的,她现在不是就在您的身边吗?”
她决绝地掉身而去,与走廊尽头的那个端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擦身而过。并不理会那诧异的注视,这点家事也算不得什么丑闻,她也犯不着为着曾经那荣耀辉煌的门庭再避讳什么,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历来都是,那门庭那权势那财富,且不论是不是已经消沉颓败,反正也不是她的,永远都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