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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二十八 ...

  •   其峻径直到了永恩面前,却见秋香挡在前面护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急道:“怎么样?没伤着吧?”永恩缓缓地拍了拍秋香的肩膀,道:“秋香,我没事…”说着,有些疑惑地望着其峻,片刻又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我看那位小姐的态度有些激动,你…”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有些厌倦地将脸别了过去,走到窗前。
      他最怕看见她这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心中忐忑到了极点,却是说不出来,究竟该如何向她解释,辗转了良久,突然转过身来,眼睛里喷发着灼人的怒火,却是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经尽量地克制着自己,不再责难于你,也不再责难于和那件事有关的所有人,为什么你却还是要来招惹我?非要让我狠下心来…梁盼莺,你非要让我狠下心来…”
      盼莺刚刚被他一把甩了出去,勉强站稳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雪白的手腕上隐隐约约的暗红色瘀痕,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却似暴风骤雨前的巨雷轰响,有点发蒙,不禁惶惶地道:“沈其峻,她是谁?你为什么让她住在你的卧室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充满火药味的寂静,是大战来袭前的力量积聚,或磨刀嚯嚯,或闭目沉思,凝神远眺,但是谁也抑制不了内心剧烈地跳动,因为都想知道那结局,是生是死。
      院子里呼隆隆涌进来不少人,倒没有直接进来,似乎被这压抑的沉静吓噤住了,都有些目瞪口呆向里张望着。今天的阳光格外地明媚,所有的窗屉都被高高地挑起,舒懒的太阳在玉色的窗纱里划出一道道艳丽的弧线,笼罩在人的身上,却是接近太阳那一瞬间的七彩斑斓。
      永恩的右手禁不住紧紧地捏住窗户一边高几上的吊兰垂下来的一片长叶,院中为首之人,依稀还记得,是那日随着其峻到大理来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沈详,不由得就多看了两眼,只见沈详旁的玉真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知究竟是何意思。
      沈详原本有些震怒的意思,但一看到在窗边立着的身穿湖绿色长衫的年轻女孩,怔了一怔,竟愣在了那里。
      倒是永恩寻着玉真身后望去,却捕捉到一丝嘲弄的目光,似曾相识的,凝神一想,原来在是北京沈园里见到的宋宜岚。怎么人这么齐备,都在千钧一发的时间,挤到一个地方来了。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屑,有些讥讽,有些埋怨。
      其实不过是下意识地低微一叹,其峻却听地峥峥分明,眼的余光里也看到了院中殷殷期待的众人,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这个答案,无须再有任何的顾虑与忌惮,必得彻底地撕开那阻隔在中间的重重障碍,再也没有比此刻更适当的机会了…这样想着,反而有些释然了,他缓缓地道:“梁盼莺,你大概听说过,我曾经有一个从小就订婚的未婚妻,在大理古城的王府里…她就是她…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她才是我想要结婚的女子,是我沈其峻在这世上唯一想要结婚想要白首终老的女子…她好,我就好…她要是有个万一,我也就完了…梁盼莺,你明白吗?”
      也许这话说出来无非说给某些人听地,依照他的脾气和处事态度,万万不可能当众做出如此激进直白的表示,他如今的地位更不允许,但是他还是甘冒风险,不顾一切地做了,只是想堵住与此有关的那些人的想法,因为压迫与阻力太多,他只有掷之死地而后生这一个法子了。
      永恩不由得松开了手,那一片翠绿的叶子慢慢地飘向墨色浓重的长毛地毯,却依然凝碧如玉,汪汪透亮的颜色,让她长久封闭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开启了一个豁口,有一泓潺潺的细流缓缓地流淌了进去,慢慢地温暖了整个心田。脸颊上有一点温润的清凉,却是两行清泪蜿蜒而下,扑簌簌地滴落在朱红色的窗台。
      站在院子人群当中的宜岚,默默地看着其峻异乎寻常的表现,不,应该说是表演,禁不住寒意岑岑,手心里潮汲汲的,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冷汗。阳光却从院门边那棵榕树宽大叶子间穿行飞跃而来,映在她的银红色的旗袍下摆上,一个又一个漏洞,却是这样的千疮百孔。仿佛有一点旋晕的目瞪口呆,只得伸手抓住了能够抓住的支撑,半晌,才渐渐明白了一个现实,他也在跟她用上了心计,是要她知难而退,她再勉强也毫无意义。不由得怒从心起,立刻抽身而去,却发现自己扯住的是林保仁的衣袖,他脸上的亦是阴晴不定,猛然间迎她回身探寻的目光,却是微微一笑,便慢慢地跟了上去。
      盼莺一愣,望着眼前这个突然间变地雷霆万钧的男子,不可思议地倒退了几步,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其峻长长地唤了一口气,道:“盼莺,我已经失去她了,本来也忍着不再去想她,更不再见她…可是你…盼莺…是你把她送到我跟前来了…那次车祸,她和林保仁在一辆车里…”
      盼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噤声道:“什么,你是说她是牢里的那个女人?不,其峻,你不该疑心我,不是我做的,我只不过是让卫长春派人去撞了车,让你治一治林保仁刹一刹他的威风,我没有…”
      其峻冷冷地道:“可是你知道卫长春怎么说,他说你想拿那个被抓的女人开刀,不怕林保仁不妥协,可是卫长春的胆子还是小,所以才找了借口躲到华宁去,无非是想撇清自己与这件事的关系…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个不问情由的人…即使出了事,也会对他网开一面…梁盼莺,你知道吗?我杀人的心都有了,要不是林保仁拦着…”
      盼莺怔怔地滚下泪来,半晌才有些颤抖地道:“难不成你连我…也想杀吗?是…他…们…在诬赖我…”
      其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道:“也怪你平时太凌厉跋扈了,所以才给了人家可乘之机…现在再解释,又有什么用?不光是卫长春,还有那个当场被抓住的凶徒,也说是你给了他两百大洋…”
      盼莺不由得垂下了头,双手捂脸,放声大哭起来:“你全是成心,你明明知道一切,却任由我放了胆子,一步步地陷下去,只因为你宠着包容着…你眼看着我一步步地回不了头…你都是成心,任由我自作自受,等你想离开时,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抽身而去…为了这样的理由…你根本不必背负任何的责任…沈其峻,你真的是好狠…”
      仿佛尖锐的冰刀直刺心脏,其峻突然觉得有些剧烈地痛楚,呼吸也渐渐地有些急促,也许她说地对,一切都是他成心,无非是等她触犯了众怒,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撤身而去…也许她说地也并不完全对,因为他当初的确是怀着自欺欺人的想法,也曾经打算如果可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他尽量地维持地滴水不漏,却没想到还是破绽百出。
      这样想着,更有些不耐,只得背过身去,却被她一把拽住了衣袖,水汪汪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全是恳求之色,双唇颤动着,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就那么绝望地企求着他。他的心下一软,半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拉扯开她的手,决绝地道:“你见了她,便该知道我为什么独独对你有所不同,一切都依着你顺着你的意思,只因为她…只因为你和她长地有些相象罢了…”
      她仿佛没有听清,泣道:“我不管…我不管是因为我象她…还是她象我…我只是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沈其峻,我不能没有你呀…”
      他抓住她的双肩摇撼着,大声道:“盼莺,你清醒清醒,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我沈其峻这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那就是我的未婚妻,永恩…而你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影子…一个影子…你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她万一有个好歹…她可是我的命呀…”
      她突然止住了眼泪,转换了一种异样的神情,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交在他的一双手上,仿佛有些怔仲地穿过他的身体,望向远处渺茫的不知所在,半晌才指着那立在窗前的瘦弱身影,不想正遇上惊诧而愤然的逼视,那样旋目的容光,不禁让人在气势上矮了半截,但是转念想到从此以后那可怕的失落,不由得恨声道:“如今她回来了,所以你就不要这个影子了,想跟她重修旧好?”
      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个机会,已经早就失去了。
      她仿佛着了魔似的快速冲向窗边,一把抓住永恩的头发,另一只手却扼向那纤细的颈项,高声叫道:“你这个狐狸精…都是你这个狐狸精…为什么偏偏会有你的存在?为什么…”
      谁也没有料到会如此出格的举动,不禁都僵住了。只有其峻近身上前,一把扯开了已经失去理智的盼莺,那力量是未经考量地来势汹汹,只将盼莺推倒在地,他也顾不得了,扳住永恩的肩头,急道:“永恩,你怎么样?”永恩只是有些厌倦地摇了摇头,慢慢地推开了他。
      盼莺有些歇斯底里哭道:“沈其峻…你为了这个狐狸精…打我…你从前可是对我千依百顺的…”然而却不曾得到他的丝毫眷顾,不由得血脉上涌,脑袋里一片空白,一下子从地上撑起身来,上前又拉扯住了永恩的胳膊,叫道:“沈其峻…我毁了她,大家都不得好…”
      其峻反身将盼莺拖过来便扬起手来,却是目不转睛地仰着头逼视着他,眼眶布满了血丝,几近狰狞的意味,仿佛是破釜沉舟前的那一种视死如归,他的手再下挥不下去了,只僵在半空。永恩却上前来拉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半晌,才道:“算了,不要这样,她也…也是个可怜人…我不想再追究了…”其峻无力地垂下手来,转过身去,挥了挥手,道:“你走吧…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你别让我干出令大家都难堪…都后悔的事情来…”
      盼莺怔怔地望着其峻怜惜地抚在永恩的肩,仿佛是呵护一件稀世珍宝,冷笑了几声,一字一顿道:“沈其峻,我诅咒你们,诅咒你们一定没有好下场…哈哈…我就等着看你们的好下场…”说着用力推开了他,踉跄着步伐渐渐地远去,只留下那恶毒的诅咒与凄厉的笑声在风中呼啸而过,彻底地击碎了他的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支撑,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永恩的手,仿如入定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永恩淡淡地道:“我有些累了…”其峻方才清醒过来,然而永恩已经慢慢地挣脱开来,背转身子走到了床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气了,还是从此轻视了他,谁让他做出这么…绝情的事情来…还是她只是厌烦,厌烦他的麻烦事情,来侵扰了她的安宁…他不能问,只能黯然地离去。院子里的人已经散去了,空荡荡的,连秋香和菊香也不见了踪影,他站在那繁盛茂密的林木之间,却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没想到,宜岚竟然等在回绛云轩的垂花门外,一个小小的花园里,泉石林立,只有她冷漠的身影伫立在一盆千叶石榴边,并不是花期,却是碧油油的一丛翠色,好象春天里最锦绣的时刻,不过是在等待花开烂漫。好一会儿,她转回头来,淡淡一笑,道:“我在等你,等着跟你说,我要走了。”
      其峻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着,半晌才道:“我让林保仁安排,你们什么时候动身,随时都有…”
      宜岚的目中寒光一闪,一字一顿地道:“其峻,难道你不曾认真地思量一下…现在的局势?”其实以这种方式来“要挟”爱情,她已经没有了退路,不过是想做最后的挣扎。
      其峻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道:“我沈其峻并不是倚靠裙带关系谋求天下的人。”
      宜岚眉头有些发紧,渐渐觉出自己的愚蠢,但是既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如今是坐在火山口上,你只要稍有松懈,其他的派系便会趁虚而动。如今的形势,是要你只能前进,不能退后,可是经过了上次战役,所消耗的军费物资应当不在少数,否则,你也不会让智坤出面帮忙。这局势动荡,各路诸候都在跃跃欲试,难道你就不想一图天下,统领全国吗?”
      其峻摇了摇头,道:“我若是以这种方式,又有什么意义?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是为了继承家父的一点希望,可是不过半年的光景,我就已经厌倦了,况且,我根本就没有谋图天下的意思,你我都是受过先进思想教育的人,以中国目前的形式,必得行民主之制,岂能再以武力持以割据之势。”
      宜岚却懒得听这似是而非的大道理,道:“就因为她吗?难道你能抛开这一切,抛开你的父亲,就守着她一人吗?其峻,真的有那么爱吗?既然你是这么地爱她,为什么当初却要千方百计地和她解除婚约呢?最初的时候,虽然你对我并没有什么承诺,可是我心里明白,你对我是有感觉的,可是依你的个性,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必得先解决了问题,我知道那是你对我的尊重,所以,我愿意等待。可是你从云南回到北京之后,却象变了人似的,我渐渐地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是不是出了问题,如果不是父亲出了问题,也许我也不会再去找你,可是也幸而有那个机会,我们才有了重新在一起的机会,我不愿意逼你,我总是想着,你若是愿意对我说的话,自然会说的,可是你什么也没有说,在北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我是未婚夫妻以后,你只却对我说,你要走了。沈其峻,已经好几年了,我倒底是个女孩子,这样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无非是想听你的一句真心话…”
      那是其峻最耿耿于怀最不愿回首的过往,可是他必须对宜岚有个交代,至少应当让她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再继续下去。于是他便道:“我去大理退了婚,可是那是个民风很古朴甚至是有些封闭的小城,那个女孩…我是说永恩…她承受了我无法想象的压力,最后被城里的流言蜚语被严苛暴虐的父亲与继母逼地离家出走,她来找我,可是我并没能留住,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街头倾倒在的一场意外的爆炸事故中…我从来都未经历过那样的震动,我亲手毁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幸福…乃至生命…宜岚,自从那以后,我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宜岚愣怔怔的,好一会儿才道:“她不是…还活着吗?”
      其峻点了点头,道:“回到北京,我故意避开了你,去了法国。后来回国后一次和朋友们的聚会,他们说吃腻了西餐和大菜,想改变一下口味,选一个具有云南特色的小馆子,有人便推荐了‘金玉满堂’菜馆,我在那里又重新遇见了她…现在想起来,那一刻的感觉好象…好象还是在梦中,那么地不真实…那么地百味陈杂,但是有一样感觉,我却是很清楚的,那便是欣喜若狂,我还是第一次有了如此的情感,只因为她还活着…我愿意倾尽我的一切力量,只为她的幸福安乐。可是,她的身边却有了别人,一个你无法想象的人…那个人是她从街头捡回来的,被人刺伤了昏倒在街上,她把他送去了医院,救了他的性命,可是那个人好了起来,却失去了从前生活的一切记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他是那样地单纯,不会丢弃她,于是他们缔结了终身。可是行婚礼的那天,那个人就象他来地不明不白一样,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卷走了‘金玉满堂’的全部家当,但她却没有丝毫改变,仍旧在等着那个人回来,任我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宜岚,我在无意间松开的手,便已经全部地失去了,再也无法弥补…”
      宜岚望着那眉心纠结的男子,从来都是淡定自若的,此时却是一反常态,仿佛有不尽的伤痛与绝望弥漫在周围,她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大概是要感冒了,怎么会这么冷?
      停顿了片刻,其峻又道:“宜岚,我为了替她寻回被人占据的‘金玉满堂’菜馆,我去了一趟上海,见了那为了你不惜一掷万金修造娱乐场的唐庭轩,也许说了你不会相信,唐庭轩竟然和那不明不白走失的新郎拥有一模一样的脸…于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还是把她送到他身边去…因为她受尽艰难困苦,却还是依然爱着那不告而辞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还是回来了,唐庭轩也许真的忘记了从前在北京发生的一切,也许只是故意地装做不知,也许他根本就不是那个人,反正,他竟然让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到云南来,既然这样,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放手了…即使她依然爱着那个再也想不起她来的人…”
      宜岚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渐渐和缓下来,这世上之事,真是不可思议,嘴角渐渐浮一个暧昧的微笑,似乎已经有所盘算。
      其峻无奈道:“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云南来,我若看不见就罢了,可是我偏偏知道了,就不能再抛下她一个人…即使是她还爱着那个人…我也不能抛下她一个人,只要我还活着…我必得护着她…安乐周全…”
      宜岚“扑哧”笑出声来,其峻有些诧异,然而她却道:“我真傻…我真傻…”却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有天才知道,在过去的时间里,她都错过了什么…她最后只留下一句话:“沈其峻,我奉劝你一句,你以后千万别再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说你是如何地心疼如何地爱着另外一个女人。”

      此后的几天倒是相安无事,大家都在忙碌着新年,其峻也不例外,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那么多事情来需要他来决断、操心,也许不过是在找个理由避开那一切的纷扰,不管是家里还是家外的。年夜饭的时候,沈详甚至让玉真去请了永恩,但永恩自那日受了风寒,又开始发烧了,所以玉真便吩咐厨房里给做了点清淡的食物,又细细地叮嘱了秋香一番,方才安心离去。其峻却没有再踏入静园一步,甚至在饭桌上也是温和平淡的,与一桌的人把酒言欢,后来似乎有些喝醉了,只得由姜安国搀扶着回去,沈详冷眼旁观着,始终没有再旧事情重提。
      其峻也病了,病地有些来势凶猛,一直高热不退,年初二的时候只得去请了刘大夫到帅府来诊视了一番,却说并无大碍,连续挂了三日的点滴,才渐渐地有所好转。
      后来,连永恩都知道了消息,不禁也是焦急,倒也无可奈何。她的身子已经恢复了,吃过了早饭,便想去院子里站一站看看风景。秋香见她的精神不错,也不敢违逆,陪着她在院里的的榕树下站了一会儿。
      永恩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的样子,秋香便道:“小姐,您身体还弱,不如还是回房里去吧?”永恩却答非所问道:“沈先生…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秋香揣摩着那意思,笑道:“听说是已经大好了,头两天可有些吓人了,一直发着高烧…小姐,要不咱们去绛云轩瞧瞧…咱们这里可有着好大的一个园子呢,每房自己的园子又都是相对独立的,您来了这些日子,只窝在这静园里,还没有机会到处去逛逛呢…”
      永恩却是不置可否,秋香偷偷笑了笑,便回房取了一件毛线衫来披在永恩身上,两个人刚刚走到院门口,便有一个使女走了过来,笑道:“老爷请小姐过去会逢阁里坐一坐…”永恩仿佛并不意外,笑道:“劳烦姊姊带路…”
      会逢阁是一处建在山石之上的亭台,好似凌空飞架,自有一种得天独厚的妙趣所在。永恩拾阶而上,到达门前时有些气喘吁吁负荷不住的样子,一个年轻的使女立在那里搀扶了一把,笑道:“小姐,小心…”永恩感激地微微一笑,那使女欠了欠身,笑道:“您请进吧,老爷和三夫人都在呢…”正说着,玉真迎了出来,一把揽住了永恩,笑道:“有人年下给老头子送了一份好茶来,据说是很名贵的,我也不懂…老头子竟说想你来品尝品尝…你们先聊着,有客人来了,我得去前面陪客了…”永恩却轻轻地拉住了玉真的衣袖,玉真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道:“早晚都有这一堂的…”说完便松开了手,风风火火地下去了。
      永恩略微沉吟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只见沈详负手站在窗前,眺望着外面的风景,开着几扇窗户,虽然是冬天里,却是绿意盎然的一片勃勃生机,摇曳的林木在风间翻浮潜行,偶然有一点殷红的颜色,却不知是不是静园里的那一株红梅?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详才慢慢地转回身来,看了看在门边有些踌躇的永恩,缓缓地道:“坐吧…你来了也有不少日子了,我们却没有机会好好地谈一谈。”
      永恩想了一想,还是在亭子中央的一张大理石八仙桌边坐了下来,沈详也随之落座,亲自提起桌上的茶壶给永恩倒了一碗,道:“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永恩端起玉色的细瓷盖碗,却见清幽碧绿的一汪颜色,片片茶叶浮在上面如雀舌一般,微微抿了一口,只觉得香气浓郁,味甘爽口,不由得一笑:“这该是杭州西子湖畔的龙井,象这样的颜色香味,自然又是极品中的极品了。”
      沈详有些迟钝,半晌才醒悟过来,点了点头,道:“不错,果然如此…”
      永恩却不知道这话的含义究竟有所指为何?只得低头又抿了一口,侧脸去看窗外的风景,虽然绮旎万千,竟也不知是何滋味了。
      好一会儿,沈详才道:“我当日在大理冷不防见了你一面,真的吓了一跳,如今仔细端详,却也不是太象。你和你母亲,还是有些差别的。”
      永恩已经做好了被兴师问罪的准备,不妨沈详竟然提起旧事来,也是一怔,渐渐地有些呼吸不稳,勉强笑道:“说起来,也真是可笑,我长到这么大,却还连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沈详微微叹道:“望群兄…他也太执着了,这样地顽固不化,也不知道是报复了别人,还是伤害了自己…”
      永恩当然想不到会有此意外的收获,不由得撩起眼帘,静静地凝视着沈详,半晌才道:“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从前的事情…伯父,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这个机会…我能不能恳求您…跟我说上一说…我的母亲…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沈详淡淡地道:“那时候我和你父亲…望群兄,那时还是荣贝勒,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通过你父亲又结实了在恭亲王手下办事的唐济唐正良,三个人也算是共同进退的。直到望群兄南下游历散心,正良便托他带家书到大理一趟,你父亲在大理邂逅了你的母亲,大理族长的独生女儿,郁芩。几年后才回京来,带着新婚的妻子,那样倾国倾城的仪容,连老佛爷都喜欢地不得了,非但没有怪罪你父亲擅自娶亲,反而赐了封赏,也算是意想不到的结局。正巧,正良出洋回来,那几年大家都忙,我们也是难得聚一聚的,便约在京城的顺风楼家宴,没想到却是闹了一个不欢而散…永恩,你猜是为了什么?”
      永恩的眉心渐渐地纠结起来,郁芩?刚刚平复下去的烦躁又莫名地翻涌起来,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地敲着大理石的桌面,有一种清脆的回响。
      沈详默默地望着,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继续道:“不错,是因为唐正良…他竟然是你母亲从小青梅竹马的恋人…”
      永恩“豁”地站起身来,却有一点旋晕的感觉,只得紧紧地扳住桌子的一角,玉色的大理石里一丝一缕的罗纹错综复杂地镶嵌在深紫色的檀木围边里,仿佛是莫可辩别的深渊,只觉得那底下的秘密伸出了强大的手,渐渐地逼了她的喉咙,那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又寻着旧路前来了,唐正良?郁芩?韵琴?她却不能再想下去…因为不敢想象,是那么不堪的真相…
      沈详柔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只是两个好朋友从此反目,而你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变地很坏…直到你出生,他们已经决裂地无法继续共同生活下去…但是在那个年代,你母亲是大理一方宗长的千金又是受过老佛爷诰封的,所以便对外宣称郁芩是难产而死…”
      永恩傻傻地道:“您的意思是…她…她还活着…”
      沈详点了点头,道:“至少当初…而你父亲只有一个条件,便是要她把女儿留下来…后来,郁芩改换了身份跟唐济出了洋…我也已经有许久许久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这个时候,其峻正在绛云轩的卧室里与林保仁闲聊着,不过是一些公务上的琐碎事情,其实自从风波之后,两个人再见面亦都是客客气气的,彼此之间仿佛生疏了许多。
      其峻在公文上签完了字,望着林保仁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方道:“保仁,我一直在想,以你的聪明才智,怎么会以这种方式送他们出城,又怎么会走露了风声,除非你是故意让别人知道…”
      林保仁似乎没有半点意外,仍旧立在床前,拿着那可有可无的文件,半晌,才持着文件轻轻地敲敲了腿,有些尴尬地笑了。
      其峻继续道:“必是永恩…她不想见我,一定是嘱托过你了,你不想违逆于她,可是又不想我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你才想了这个办法,是不是?否则,以左南那样较真的性格,如果不是这样的原因,即使你们是那么要好的兄弟,他也不会冒着放走萨五丁的风险,你们…不过是想让我知道她来了昆明,你们不过是想再给我…或者她最后一次挽救的机会…”
      林保仁叹道:“想不到还是功亏一篑…萨五丁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开口…我们找不到那宝藏,如今这形势…失去了经济来源,就免不了…要继续受别人的钳制…”
      其峻怎么会不知道林保仁的良苦用心,可是他的心意已决,便道:“现在,我们不想再理会那子乌虚有的宝藏,我只要她好好的,我也不想要那什么天下江山,我只要她好好的…”
      林保仁愣了片刻,方道:“我本来以为误你的是…梁盼莺…却原来是她…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是,我不知道让什么蒙蔽了眼睛。”
      其峻终于忍不住道:“因为同样的理由,只要她好好的,你不过也是想她好好的,想她安稳快乐。”
      这样的直来直去,也许今生只有这一次,他们彼此相知甚深,在这个不可靠的乱世里,谁都想抓住一点熟悉而可靠的东西,并且期望能够长久,作为能够活下去的一点支撑,尽管那支撑难免会有冲突的地方,但是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却不会,因为他们彼此相交甚深…他们不单单是上下君臣的关系,从某种程度来说,从昆明到北京,从北京到巴黎,再从巴黎回到昆明,他们是患难之交,是生死朋友…
      过了一会儿,林保仁才道:“你只顾着自己的感情,千方百计地想把她留在身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其峻却不能接受这样的指责,忍不住反驳道:“我就是太顾及她的感受,才会将唐庭轩引到她的面前去,可是那个唐庭轩是怎么对待她的?竟然任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在外…”
      林保仁摇了摇头,道:“我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或许并不曾意识到宋小姐此行在昆明城里造成的影响,已经不少的贵胄或多或少与奉系直系有所联系的,几乎已经站到了同一个阵营里,他们当然很希望促成这一段永保云南安定的婚姻…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民主风潮大动,也有人想趁机混水摸鱼,想借着民主这杆大旗提升自己的势力,而你偏偏在这个时候与一个满清遗少的女儿纠缠在一起,那些臣子们会答应吗?你的父亲会答应吗?其他派系又会怎么看你?怎么看云南?你却是将她置于这风尖浪口之上,你让她如何自处?甚至…你有没有想过她…她的…安全…”
      其峻悚然一惊,立刻坐直了身子,道:“你说他们会………”却是越想越怕,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却有些头晕目旋,强行忍住了,叫道:“姜安国…”
      姜安国一直在外面徘徊着,不得召唤也不敢随意进来打扰,此时听得其峻的叫声,急忙冲了进来,满脸的焦急之色。其峻略一沉吟,道:“你去静园瞧瞧…”姜安国苦着脸道:“刚刚秋香来说,小姐她…她被老爷…给叫到会峰阁去了…”
      其峻一把扯住姜安国的衣襟,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高声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早来说…”姜安国也不敢回嘴,只求救似的地望着林保仁。
      林保仁上前拉开了,劝道:“少帅,你这又是何必!我不过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到哪儿便撂到哪儿…哪儿就那么巧…”其实也有些不能确定,也真的有些太巧了。
      其峻四下找着衣服,慌乱之中怎么也找不到,便有些急躁地道:“你那么深藏不露,若不是事关重大,你怎么会轻易说出来,必然是得了某些风声了…说出来也是有些深意的…”说着,也顾不得衣服,只穿了一件衬衫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倒是姜安国在林保仁的示意下,抓起外衣追了上去。
      一口气跑进了会峰阁,已经是气喘吁吁,只见沈详负手站在窗前,永恩失魂落魄地呆立在桌边,不禁挡在她的身前,叫道:“父亲…”
      沈详转过身来,有些茫然地望着憔悴不堪的儿子,一脸焦虑慌张地护着那娇弱的女孩,半晌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心灰意冷,叹道:“峻儿,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而你竟然疑我…”
      其峻却仍旧唤道:“父亲…”眼里全是渴望与恳求,好一会儿才道:“您不能那么做…若真的走到那一步…您别怪我做出让大家都后悔的事来…”
      沈详不由得气道:“沈其峻,我培养了你这二十几年,就为的是听你在这儿跟我说赌气的话吗?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还有没有大将之风了?你以后可怎么统领云南一方?你太让我失望了…”
      其峻还待说些什么,永恩却伸出手去握住了他,他只感觉到手里突然塞进来的柔弱,仿佛是不胜娇怯的,也顾不得细想,便紧紧地握住了。
      永恩柔声道:“伯父只不过跟我说起从前和我父母年轻时的一段往事,彼此有些伤感罢了,并没有旁的事…你这又是何必…”
      其峻回身来望着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他渐渐和缓下来,只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沈详望着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负手走出亭去。
      有清凉的风顺着窗户的缝隙刮了进来,仿佛有些浸入骨髓的寒意,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便道:“咱们走吧,这里风大…”
      却还是不肯松开手,一直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地走下长长的石梯,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缓慢前进着,没有目标,也许最好是天长地久地走下去。偏偏他有些不争气地咳嗽了起来,她停了下来,指了指一条长椅,柔声道:“还是歇歇吧…”
      他看她也是负荷不起的样子,只得答应了,她慢慢地挣脱了那只手的束缚,他眼里的光辉渐渐地暗淡下去,她却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他的下颌,轻柔地来回流连着,半晌才道:“瞧这青茬都出来了,你也不刮刮胡子…怎么突然变地邋遢起来了…”心里却也知道他为何憔悴至斯,不由得放下手来转过脸去。身后是一棵梨树,如今已经是白茫茫的花蕊开满了枝头,微风里有几片梨花飘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却如锦绣簪花一般娇艳,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上一抚,然而却缓缓地靠向她的肩头,喃喃地道:“我好累…永恩…我真的是太累了…”
      对面是一爿池塘,幽幽的碧水之畔围满了笔直的竹林,接天连日的翠绿仿佛一堵厚厚的幕墙挡在那里,直叫背后的布景惟剩下了气息虚弱的青,青地几欲滴下水来,倒映在沉沉的池塘里,渐渐地淹没了,却让那一汪碧水泛出波澜。
      好一会儿,其峻方道:“永恩,我送你去巴黎吧?”
      永恩想也不想就回答:“好…”
      其峻只顾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我在巴黎城郊有一幢房子,随你自己的意愿,或是进学校里学习或是四出游览,都随你…那里的风景优美,气氛也自由民主,不象这里,处处都要受着…束缚…钳制…永恩…你想不想去呢?”
      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不敢看她,只能对着幽幽的池水与竹林说,因为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他只怕自己的动作晚了,被…抢先了一步…可是,他这样做还有什么趣味,竟然连她也护不了周全。
      她却仿佛很高兴地应道:“其实你以前跟我提起的时候,我就好想去,我好羡慕那些能去法国留学的人,好想自己也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你说我是去学艺术好呢…还是学习文学好呢…”
      其实不过是左顾而言他,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去,他们两个人总是在不该相遇的时候相遇,又在不该分离的时候分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命运格局,到如今,只怕也再难挣脱。
      她不由得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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