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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 ...

  •   庭轩最近忙地很,在云南折腾了这些时日,耽搁了不少事情,延误了反攻的上佳时机。资金周转上也出现了困难,幸而宜岚帮忙从银行贷了一笔款子出来,才解决了危机。
      倒是庭亮越发地得意忘形起来,整日间前护后拥耀武扬威的,不过是在告诉他,不管多么过分多么出格,却有理所当然值得嚣张的理由,是他永远都无法改变的情势。不由得让他渐渐地起了杀机,被逼进了“有你没我”的死胡同里。
      当然,他不会采用最直接的手段,犯不着把自己也赔进去。
      唐涪最小的姨太太美丽去年仲秋节的时候也不知发什么疯,在家宴上大闹了一通,那时唐涪已经从庐山修养回来,刚刚爆发了“偷龙转凤”的事件,正心下烦躁,便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申斥了一顿,想不到那位娇贵的如夫人竟然赌气还乡,一住就是几个月的光景。唐涪另有别的心事,唐夫人自身难保,二姨太太佩茹也恨不得早拔了这颗眼中钉,其他的人就更不管这档子闲事,谁也不提去接回来的话头,倒是庭轩还一直牢记心怀,将董平叫过来,吩咐他赶紧去嘉兴一趟,仔细盯紧了那位美丽的姨太太。
      董平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觉得采用这样的方式未免不够光明磊落。
      庭轩冷冷笑道:“现在还跟那些人讲什么道义?哼,我倒要看看,倒是怎样的一番热闹,这聚麀之诮,老爷子该如何处置他这个‘亲生儿子’。”
      倒是吴迁陪笑道:“四少爷,家平就是有点死脑筋,您甭理他…倒是那位刘探长总和我们过不去,就是上次萨五丁的那批货出事也是因为他,我看不如…”说着用手做了一个劈下去的姿势。
      庭轩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小吴,难道你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老话了吗?你约一下银河电影公司的张老板,就说我要跟他谈谈电影投资的事情…”
      吴迁有些不解,疑道:“四少爷,您这是…”
      庭轩笑道:“你以为老五就那么消停,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前些时候的消息应当就是他放给刘震华的,他争着连公司这趟好不容易搞到的药品也砸了进去,也要将我们私藏在药品里的货给翻了出来…那可是法国领事皮埃尔的药,全都是管制的药品…况且,刘震华怎么就那么笃定是这班船这批货物,应当确定了万无一失,他才敢贸然行事。我想…他肯定是信不过老五的,自然是值得他相信的人透露了这个风声,而能够在刘震华和老五之间来回串连的…应当是上海滩最风光的电影明星,高倩芸…”
      董平在一旁听地心惊肉跳,只觉得庭轩变地越来越不择手段,也不敢再多话,只得按着庭轩的指示去了嘉兴。
      银河电影公司的张四平一听庭轩要见他,还是很痛快地前来赴约,毕竟曾经受过庭轩的恩惠,况且这唐四少虽说不是正牌亲生的,却依然不倒架,倒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在艾菲丽西餐厅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随意寒喧了几句,两人便切入了正题,想不到庭轩要投资拍电影,张四平很是意外,笑道:“唐四少,以前我是说破了嘴皮子,您也不肯,如今怎么竟有了兴致?”
      庭轩倒是镇定自若,道:“我们家老五与高倩芸小姐…你也知道的,两个人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高小姐迟早是唐家的人,老五不太愿意高小姐再继续抛头露面,听说这一部《春闺泪》还是由高小姐担纲,便有些不太高兴,不过保持着绅士风度,不想以势凌人让高小姐误会罢了。张老板,我手里还有些闲置的资金,一直想自己搞点小生意做做,你自然应当心里有数,我总不能把钱扔到黑影里去吧…”
      张老板有些迟疑,道:“我怎么听说五少爷已经订了婚,是前清王府家的小姐,怎么还…”
      庭轩冷笑道:“老张,你是越来越滑头了,不该你管的事情你操的什么心?你只需要做好你份内的事情就好了,电影公司的势头越来越旺,你不会总甘心屈居于人下吧?我知道高倩芸是你发现的,她虽然现在很红,可毕竟是跟你出道的,你说句话总还是管用的…”
      张四平不过是银河电影公司聘用的一个经理,非常有能力,当初银河电影公司在创业艰难的时候,投资人还能同声同气,对他言听计从,可如今红火了,就难免有了分歧,不是那么和顺了。他处处受着旁人的钳制,早就想另立山头了,如今有人肯投钱,又何乐而不为?
      两个人举起酒杯来碰了一碰,红滟滟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来回轻晃,有冰块微微撞出轻响,一切仿佛已经心照不宣了。

      高倩芸想不到才几天的功夫,《春闺泪》就搁置不拍了,如今她已经不象以前那么风光了,本想凭借这一部电影重新挽回渐渐下滑的人气,但还是出了意外,公司的几个股东之间闹了矛盾,据说是唐家的人插了一杠子,各种各样的传言都有,她也有些疑心,庭亮是不是嫌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想过河拆桥?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其实原本也不过是场交易,她也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当她听到他和别的女人订婚的消息时,还是憋在家里生了几天闷气,要不是她去托了刘震华去翻阅当年出生的全部户籍档案,一点点地排查,怎么能把从前的那一点陈芝麻烂谷子和他无端的疑心联系在了一起?可是真相大白之后,他成了那“当家作主”的人之后,竟然将从前的情份撇地干干净净了。
      偶然在交际场合遇见了,她旁敲侧击地冷讥了几句,他却闲闲地反问道:“你当初找上我,不过是为了给你的表妹报仇罢了。我们大家都是成年人,上过了床也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对你怎么样,那不过是在特定的时间里让我们的关系更加稳固的一种方式,如今,已经不需要了,况且,和我上过床的女人多着呢,难道我都把她们娶回家吗?高倩芸,时实务者为俊杰,再说你也不吃亏,你不是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刘震华吗?他为了你,可是帮了我们不少忙呀!”
      她望着那个瘦削地略显单薄轻浮的男人,想想也是,最初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为了爱情,彼此之间也没有对未来的相互托付与依靠的郑重承诺,只是为了利益的交换。她用自己的青春与美貌换来了水银灯下光华灿烂的耀眼生活,也使那个迫地自己表妹跳入黄埔江惨死的男人一下子跌到了低谷,失去了目空一切的地位与权势,落得了一个比死还难受的下场。
      可惜,她的算盘打得再精,她明明知道刘震华的一片痴情,却依旧狠下心来利用着,她明明知道永恩是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不管有用没用,却还是当作棋子安插到敌人的身边去,没想到自己到头来也被感情算计了一把,将感情投在那个不可靠的男人身上,是她最大的失策。但她已经不再是当初北京城里那个傻兮兮的小姑娘了,在交际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跟着那自私自利的人也学习了不少宝贵经验,她变得自私,精明,狡猾,世故,懂得如何去保全自己的利益,懂得如何让伤害自己的人付出代价,而且还是惨重的代价。
      所以,当庭轩找上她时候,她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就象庭轩说的,“过去的恩恩怨怨还是让它过去吧,人总该朝前看的”,她看着依旧气势不凡的男人,这才知道什么是人中龙凤,依稀见到了不久之后等待庭亮的穷途末路,突然有些迫不及待的心急火燎,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金钱来地更熨贴更可靠些。当人在彻底抛开了单纯善良的本性,完全囹圄在憎恨与利益的圈套里时,那些所谓的恩恩怨怨真的就不甚重要了。
      她得到的是银河电影公司,她知道既然庭轩许诺了,他就一定办地到。而他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那信息值得他付出那相应的对价。
      庭亮竟然私下里在和日本人做着生意,唐氏企业已经不那么单纯了。
      庭轩对做生意的对象是哪国人并不介意,只要有钱赚就好。可是,他知道,唐涪很不喜欢,不,应当是极端地憎厌日本人才是,仿佛也是受什么爱国思想的影响,都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了,却还是莽撞冲动地和上街游行的学生一个德性。也许唐涪是把自己的那点产业攥地太紧了,庭亮大约是不过瘾,才会大着胆子敢往枪口上撞,从两岁立为太子等着老皇上死却一直死不了的境地也是够苦的,他能够理解,并且愿意帮着庭亮尽快地达成这个心愿。
      事情进行地并不是太顺利,唐涪虽然许久不过问世事了,却还是威严尚存的,轻易也撼动不了那些老家伙们的忠心,但是他知道是条件不够优厚,于是他暗中以双倍的价钱先向中小股东下手,不同意就另想办法强迫着同意,以前他曾经在谢五爷“猝死”后扶持着谢五爷其中一个徒弟冯金槐强占了堂口,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后来一起做着鸦片生意,就是上次出事后的货款麻烦也是他全背了下来,冯金槐更是死心塌地,这打打杀杀的事情自然是用不着他出面的。
      范德贵和张川也是需要按倒的对象,可惜却要采用不同的办法。范德贵的胆子小,对唐家却是忠心耿耿,本来庭轩还是很敬重这个人的,但是几次三番地暗示,却总是装糊涂,而且又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差一点儿坏了他的大事,他知道留不得了。其实处理起来也很简单,离间计,分化人心惯常用的一招,很快,范德海便被庭亮送进了巡捕房,罪名是私吞公款,其实是范德海在“无意”间发现了庭亮私下与日本人往来的秘密,不死也得死了,终于在狱里上吊自杀了。
      死个人,就这么简单,一辈子对唐家忠心耿耿,也不过是这样的下场。其他的老臣子们渐渐地对那位年轻的新主子寒了心。
      张川却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知道庭亮不过是过眼云烟,这天下迟早还是唐四少的,很快地辩明了方向,站准了队伍。
      于是,有了张川的协助,唐氏公司的许多大业务都分别转到了庭轩和庭亮在外面开设的公司里,只不过庭亮那里的总是不太顺利,不是仓库出事,就是码头出事,好象是给巡捕房盯上了,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闹地唐氏公司的码头上渐渐地萧条起来。几天前,又传来消息,唐氏航运的一艘货轮长江号,在从南洋回来的海上起了火,全船的货物和人无一生还,有不少是跟随唐涪多年的老船员或者是老船员的子弟,连唐涪都惊动了,下令彻查。
      庭亮慌了手脚,原来那货轮上装的是帮日本商人山田吉村从南洋运来的鸦片和武器,不过是顶着某个国内商社的名号而已。其实他和山田来往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时不过是为了山田出的价钱高办事也痛快,没想上粘上就扒不下来了,一次又一次,他是越陷越深。这次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山田却是来了个狮子大开口,提出的赔偿数额可是天价,并威胁他要不同意就直接捅到唐涪跟前去。他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现金来,又怕给父亲知道了一样是个死,只得向山田商量着有没有变通的办法,山田又提出,可以唐氏公司的股份来兑换,他逼于无奈,只得答应下来,将自己名下的股份卖给了山田吉村。
      一年一次的唐氏公司股东大会向来是安排在正月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唐涪因为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便对这次的股东会格外地重视,早早地便由贴身随从阿业推着轮椅来到了唐氏公司位于外滩的办公大楼,没想到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唐家的人到了,其他的股东却一个也不见人影。眼看着过了预订的开会时间,唐涪便有些心急气燥,吩咐庭亮道:“你去看看,老杜老谭他们都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会议室的大门被人很嚣张地推了开来,山田吉村由人簇拥着从外面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唐涪不由得眉头一蹙,道:“山田先生,对不起,我们正在开会,这里并不欢迎你。”这个小个子的日本人在他这里碰了许多钉子,又几次三翻地想要插手他的生意,想不到今天还来捣乱。
      没想到,山田吉村“哈哈”笑道:“唐先生,我就是来参加股东大会的。”说着用眼斜斜地瞄了庭亮片刻,庭亮只吓地面如死灰,他又“哈哈”大笑了几声,仿佛很畅怀的样子,向后轻轻地扬了扬手。
      一个戴着眼睛还算斯文的男人,从公文包里掏出几份文件放到会议桌上,面无表情的道:“我是山田吉村先生的代表律师,这里是有关山田吉村持有唐氏公司51%股份的法律文件,请各位过目,目前,山田吉村才是唐氏公司的第一大股东,有关唐氏公司名下的贸易公司、航运公司、货栈、码头、夜总会、赌场以及其他在唐氏公司名下的其他零散□□业,将由大股东山田吉村接管,并进行处置。”
      唐涪只听地有些心惊肉跳,这样地笃定,自然是有了必胜的把握。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微微示意,阿业上前去把所有的文件拿了过来,唐涪仔细地翻看了一下,再没有比此刻再有戏剧化的,山田吉村竟然成了唐氏公司的第一大股东。当初唐家在唐氏公司共占65%的股份,他自己占18%,为了平衡三房妻室的纷争,原配夫人占有15%,三个女儿各占2%,庭轩占10%,二夫人佩茹占有5%,庭亮占有7%,小女儿维冬占有2%,三夫人也占有2%,其余的35%都是给了其他的投资人或者曾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但是不管怎样,至少在唐家人手里占了65%,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山田吉村呢?他真是想不通。
      山田吉村洋洋得意地道:“唐老先生,我以前就奉劝过您一句,您已经老了,没有气力和我们这些年轻人斗了,就该早早地把权利交出来,否则让这些小的等地望眼欲穿了,只能自己想办法喽。”
      唐涪气地混身哆唆着,抬起手来指着山田吉村,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说什么?你说个清楚明白!”
      山田吉村做状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方一本正经地道:“我从唐氏公司的中小股东那里收购了35%的股份,又从贵五公子手上收购了7%的股份,从贵夫人孙美丽处收购了2%的股份,从贵夫人张佩茹处收购了5%及她所代管的唐维冬2%的股份…嗯…算算这些,加起来整整51%,已经占据主动权了…唐先生,您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取得上述股份的吗?实话告诉您,我和您的五公子老早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他利用你们唐氏公司替我的大和商社办了不少事情呀,就是这次出事的长江号上货物也全都是我的货物…唐先生,我不知道你没有看过那份合同,清不清楚那份合同里的约定…一旦出事你们需要赔我多少钱?我猜你肯定没看…我告诉你,你就是把剩下的股份都卖了,也许也赔不起…那里面可有一件献给我们大日本天皇的稀世珍宝,价值连城哟…唐先生,您聪明了一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自以为是的傻儿子…”
      庭亮突然象疯了似的冲上前来抓住山田吉村的和服,哑着嗓子叫唤道:“你这个骗子…你说过我把股份卖给你…你就一笔勾销的你…这个骗子…你言而无信…”
      唐涪只觉得有个僵硬的物件堵在咽喉里,只干伸着手指向山田吉村,颤抖着道:“那…那…美丽又是怎么回事…”
      庭亮却几近绝望地嘶吼着:“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却也知道已经无能为力,仿佛困在陷阱里的野兽似的发出“呕呕”地低吼,一旁的佩茹上前来撕扯着他的衣服,哭诉道:“你这个倒霉催的,我怎么就听信了你的话了呢?老爷子,我都是给猪油蒙了心哟…老爷子,我可不是故意的哟…”
      然而又有什么用,维秋有些嫌恶地看着跌落在地上的佩茹,皱着眉道:“父亲,这就是您偏爱人的下场…”
      唐涪一声怒吼:“住口…”
      山田吉村望这一幕闹剧,很无奈地向外摊了摊手,道:“唐先生,我只是无意中得知一个信息,您的那位年轻美丽的夫人正躲在嘉兴的乡下生孩子,而那那孩子的亲生父亲竟然是您的…五公子…哈哈…当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哟…”
      就在那一瞬间,唐涪的眼睛一闭,人就昏倒在了轮椅上。众人一片慌乱,纷纷拥了上来,庭轩倒落在后面,仿佛有意无意地看了山田吉村一眼,山田吉村淡淡地一笑,便率领着那几个随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唐涪再度中风昏迷不省,唐家陷入了愁云惨淡之中。
      永恩自从回到上海之后就很少能见到庭轩的面,匆匆地打个招呼,匆匆地离开,神神秘秘地,连带着那两个随从董平和吴迁也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尽管她有些懒得理会,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不自在,她对于这个人,从前是知之甚少,如今是琢磨不透了。
      她跟自己的父母决裂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上海,倒不是因为她没有地方可以去,而是维瑶又感冒了,似乎有些厉害,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她也便因着这个理由留了下来,并不承认是由于担心着韵琴的身体,只想等着她完全康复才安心。
      她还是每日到医院里去,带着可口的饭肴,每日都保持着平和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亲密,就象一个下人对待自己的主人那样,恭谨而疏远,弄地韵琴更加无所适从,急不得恼不得,也不敢太左强了,只恐惹恼了她,再来一个不告而辞那就得不偿失了,好歹也是天天能见到的。
      载淞倒是再也没来烦她,她寻思着大概是瑞芬管地太严,他没有太多的机会,亦或者那天不过是做了一个高姿态给自己的前妻看,外表越是粗暴强悍的人,内心愈是脆弱可怜,她的父亲就是这类人。她在经历了人生的数次变故之后,才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她能够以宽容的态度来对待旁人,却很难轻易地原侑和自己血肉或是情感相联的人,总觉得那是不可饶恕的错。
      从医院出来,永恩想起维瑶在家里吵嚷着想吃艾菲丽的草莓蛋糕,便叫人力车夫拐到了霞飞路上的艾菲丽西餐厅,一个穿黑色马甲的西崽很热情地将她迎了进去,她捡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和西点,不一会儿,那西崽给端了上来,她方才指着桌上白色描金边的瓷碟里草莓蛋糕,笑道:“这样的草莓蛋糕,请给我做一个八寸左右的,带走。”
      那西崽微微一怔,还是欠了欠身退了下去。不到吃饭的时候,西餐厅里的人并不多,倒显得格外地幽静。留声机里放着柔媚的歌曲,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的声音,甜美而纯净,仔细听听仿佛是倩芸,想想也已经许久都没见了。她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味道有些淡,并不如想象中地醇厚,草莓蛋糕的味道也很一般,真想不通为什么维瑶为要这一家的,比西饼屋里做的差远了。
      餐厅的装潢完全是欧化的,墙壁上悬挂着西洋油画,浓重的颜色,泼辣的风格,仿佛是天地初开那一瞬间的壮阔与亮烈。她随意地浏览了一番,看看时间还早,随手拿起放置在一旁书架上的报纸,翻了开来,头版头条刊登的却是“上海滩风云突变,唐氏王朝江山易主”的硕大标题,也确实够触目惊心的,她仔细想想,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庭轩会那么地忙,那样高高在上一直在权力与荣耀的顶端游弋自得的人,一旦跌落下来,如何能承受地住那猝然地失重?她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门口的风铃叮咚一响,永恩抬起头来,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也是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高声叫道:“素梅…”永恩半晌才恢复了镇定的态度,笑道:“这么巧…佳卉,好久不见了…”
      佳卉也不客气,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永恩向西崽招了招手,佳卉却止住了,笑道:“不用,我是来取蛋糕的,一会儿就得回店里去,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跟我一起去店里吧,今天是我的花店开业两周年,走吧…”
      永恩少不得向佳卉解释自己也是来买蛋糕的,佳卉那个性子哪里顾得上这些,不由分说地将那那西崽叫过来简单吩咐了几句,果然,不一会儿的工夫,那西崽就捧着已经包装好的两盒蛋糕出来,佳卉抢着结了帐,拖起永恩就往走,永恩笑道:“想不到这么快!”佳卉伸手拦着一两黄包车,回身笑道:“他这里长期在花店里订花,送给客人,所以是可以通融一下的…”
      永恩不禁有些感叹,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佳卉却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了。
      花店还是老地方,只不过又扩租出十几个平方,开辟出一个小型的花室,里面种满了盆栽的植物,杜鹃、茶花、素心腊梅、三角花、 观赏的枸杞、金橘、佛手、君子兰、天堂鸟,最醒目的还是冬天里最长见的水仙,姿态各异,芬芳沁脾,倒也是十分热闹的。今天的太阳很好,虽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却依旧是亮如明镜似的,仔细一看,原来临街的一面墙被推倒了,重新装上落地的玻璃,锦绣繁华,一室生香。
      勺子正在柜台前跟一位客人结着帐,佳卉上去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你看谁来了?”永恩总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时之间又说不好是哪里有些不对,勺子仿佛也有些诧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素梅来了。”
      佳卉有些不高兴地道:“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说着转身去看墙上的记事板,发现那送货的记录都已经逐条地用笔勾掉了,便笑道:“看样子今天的货都处理地差不多了…勺子哥,不如咱们提早打烊吧,和素梅也好长时间没见了,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地聚一聚,把倩芸也叫上。”
      勺子还是那副可有可无的表情,永恩只是淡淡地微笑道:“佳卉,你快别忙了,我出来好一会儿了,也该回去了。”佳卉尚未答话,勺子却一边收拾着柜台上的零散东西,一边道:“还是去吧,难得能聚在一起,佳卉又是一团高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已经在对面的锦阳春订了位子,还是一起去吧…”
      永恩少不得便答应下来。
      锦阳春是这条街上最出名的一间酒楼,特意从扬州请来的大师傅,淮扬菜做的特别地道,不提前预定到了晚间根本就找不到位子。招呼的伙计很是热情,堆满了笑脸请他们到二楼的最里面的单间,一挑帘笼,做了请的姿势,却一个身穿素衣的年轻女子正在低头喝茶,若不是那一头时髦的卷发,只看那浅浅的一弯颈子,娇美柔顺,分明是一个素净雅致的女子,然而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却是雍容华贵的大杀四方,上前来握住了永恩的手,笑道:“你几时回来的?刚刚佳卉打电话给我,我扔下了那些人,迫不及待地就赶了过来…”演艺圈里打造的女子,也许已经分不清身处在戏中还是戏外。
      永恩只是微笑,倒是佳卉招呼着众人坐了下来,道:“素梅,你不知道,倩芸可不比从前了,如今可是电影公司的半个老板了。”倩芸很谦逊地笑道:“哪里,都是朋友们看地起帮忙投点资…怎么说演戏也是青春饭,往下越来越老,还是得给自己想条后路来才行。哪象佳卉有先见之明,老早地就开了自己的的花店,如今又和勺子的婚期将至,往后只剩下享福了…”
      这才是最意外的消息,永恩连连说着“恭喜”,却还是忍不住望向勺子,依旧是惯常的平淡,没有多么高兴也没有多么不高兴。她依稀还记得那个下午,他几近崩溃的表情,不管是强烈的恨也还是强烈的爱也罢,也不过才大半年的光景,那样强烈的情感已经消失殆尽了,他没有了锐气,也没有了火气,甚至连脸上的伤疤也变地不那么狰狞了,是谁改变了这一切?是佳卉?还是那个曾经令他蒙受羞辱的唐庭轩?
      一个腿脚有残疾的人,一个脸上还残留着过去江湖阴影的人,一个在别人的花店里打工的人,而另一个却是朝气蓬勃的青春少女,上海滩最有前途的华人探长的妹妹,按照常理推测,至少应当找一个门当户对品貌相当的的男人,可这样不搭调的两个人,竟然会走到了结婚,想想世间的事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菜上齐了,永恩随意问道:“不用等刘探长吗?”佳卉的脸色渐渐暗了下来,倩芸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腿,她立刻便明白了,倒底不可能是没有阻力的一帆风顺,不由得伸出手握住了佳卉的,直到此刻方才是真正地体谅与相慰,她的心还有最柔软的那一方,幸而还有悲天悯人的能力,她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倩芸倒是一种达观的态度,笑道:“是佳卉太倔强了,自己的哥哥,又不是外人,况且生气的时候谁不说几句过激的话?难道就一辈子不见面不再说话了?佳卉,我看你也是太执拗了,总该给你哥哥一个台阶下,罢…罢…还是我来做这个和事佬,今天当着永…噢…素梅的面,你可不准再耍小姐脾气了…震华…你就别拿捏了,还是进来吧…”
      说话间,帘笼一挑,震华从外面走了进来,除佳卉外的三个人都站起身来,勺子迟疑着拉开了旁边的一个座位,嗫嚅道:“请坐…”
      震华的态度仍然有些僵硬,上下打量着勺子,淡淡地道:“赵淄,我今天是冲着倩芸的面子才来吃这顿饭,并不表示我就同意了你和佳卉的婚事…”话音未落,佳卉便耐不住性子,叫道:“大哥…”震华歪过头来愣了一会儿,方叹道:“佳卉,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叫我一声大哥了,这一声大哥叫地我心里真是酸痛呀!佳卉,父母去世地早,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呀。”
      佳卉也有些伤感,哽咽道:“大哥,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一翻心意呢?这世上比你待我更好的人就是勺子哥了,这还不够吗?这难道不比权势和财富更珍贵吗?大哥,除了你之外,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依靠的人,只有勺子哥,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分开的。”
      永恩突然笑道:“佳卉是个直肠子,却连兄长的一片良苦用心都体会不到。刘探长,您就别卖关子了…”
      震华这才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今天你也在…又给你看笑话了…”永恩笑着摇了摇头,回身道:“勺子哥,你还不斟酒敬刘探长一杯,倩芸已经发了话,刘探长既然来了,自然是雨过天晴了,只有你们两个老实人还这么僵持着…”
      勺子方才醒悟过来,斟满了酒,递给震华一杯,自己又端起一杯来,道:“我知道自己并不是适合的佳卉理想任人选,本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还有些愤愤不平之意,是佳卉的善良与单纯慢慢地改变了我,现在的我已经放下了从前的一切,只想好好地照顾佳卉,过一点平淡的生活。”
      永恩另外又斟满了三杯,示意倩芸与佳卉也端了起来,笑道:“好一句平淡生活,人生这么长,也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想要过一段平淡生活有时也变成了一种奢望,所以我们该为大家都能过上平淡的生活干上一杯…”
      说着,一口喝了下去,辛辣的刺激,贯穿了咽喉和肺腑,已经有许久了,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真的渴望这样忘掉一切烦恼与哀愁的一刻,只是当酒醒了呢?酒醒了,又怎么样呢?
      仿佛是很普通的打圆场的话,可仿佛又是含有深意的,不免触动了每个人心里隐密的所在,再也没有异议,都纷纷举起杯来一饮尽。
      这一餐饭一直吃到了酒楼打烊,大家似乎都有些喝醉了,商量争执了一翻,倩芸用自己的车子送勺子和佳卉,震华回巡捕房,顺路送永恩回去。
      目送着倩芸的车子不见了踪影,永恩的脑子还算清楚,却不敢坐那酒意醺醺的人开的车,震华一把给拉了上去,笑道:“你上去吧,你真的以为我是喝醉了,哎…我那是借酒遮个脸呀…我自己的亲妹妹,已经铁了心了,难道我还把她锁在家里吗?哎…是福是祸,都是她自己选的,也由不得我了…”
      永恩的心里一动,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到了庭轩所住的花园洋房,震华下车替永恩开了车门,笑道:“倩芸总说我没有绅士风度,如今我也绅士一把…”身体还是摇晃了一下,永恩急忙扶住了,笑道:“看来的确没有喝醉,还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连地址都没说,还是稳稳妥妥地给送到了…”
      震华却反手抓住了永恩的手腕,歪头借着院门口的那盏路灯,看了看那幢小洋楼,乌黑一片,仿佛只在二楼有一扇窗户开着,白色的窗纱被风刮地张开了起鼓的帆,清亮的月光底下,影影绰绰,仿佛有些渗人的冷寂。他轻轻地咳嗽着,又踉跄着身体,绊绊磕磕地道:“这楼里住的…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千万要当心…你都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要走…这条回头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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