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飞》那年似水

5、第 5 章

　　在工商联合会采访期间，法租界限制所有华人的进出，文绮回不了家，于是便有人特意给文绮临时安排了一间小旅馆，方便她休息和整理繁琐的文稿。
　　屋子里有点阴冷，光线也不太好，点了蜡烛也没起多少作用。文绮看了眼被厚重窗帘掩起来的窗户，多少觉得这世道几乎就是看不到半分光明了。而她还依然活着，必然是活着。有多少人都躲在同样没有阳光和希望的这样逼仄的房间里，好歹都要顽强的看到雨霾风障褪去的时候。
　　年底的时候，偌大的上海滩开始有了点要过新年的意思，租界里面尤其热闹，来来往往的官绅学着喝红酒跳华尔兹，摆出普天同庆的样子好像是在歌颂太平盛世。这里俨然就成了国际大都市，各国势力交织之下反倒成就了一个安乐窝般的世界。
　　周绍延提着一盒蟹壳黄出现在文绮眼前时，文绮穿着简单的礼服正准备去参加工商联合会举办的酒会。
　　逼仄的楼梯口，昏黄的光线，两个人对视片刻，都露出笑来。
　　周绍延难得没有穿军装，换了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服，领带打得极整齐，身上的肃杀凛冽褪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就像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
　　“听说你辞了报社的工作？”周绍延不经意问道。
　　文绮脸上挂着温柔得体的笑容，脚下踩着节奏与周绍延轻摇慢舞。“这样的小事你也知道。”
　　周绍延道：“西安那边的事闹得不太好看，郑主任昨天打电话来请几家报社去做个说明，恰巧就听说了你的事。”
　　文绮“噢”了一声，垂下眼眸道：“有家通讯社的前辈多番邀我，左右我自己没心思呆下去，索性就应下来了。”
　　周绍延没有再多问什么，黢黑的瞳中浅浅露出点怅然，然后消逝在晦明错乱的灯光里。
　　许久之后，文绮听到周绍延附在她耳边低声的说了句“照顾好自己”，尾音缠绵，长长的拖进文绮心底某处。那里就忽然涌起了莫名的酸楚和恐惧。
　　她有她的无奈，他有他的职责，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便要结束。或许，从未曾开始罢。
　　坐在北平去往南京的火车上，文绮从同座人手上的报纸上看到了日军终于把战火全面拉开的消息。周围的人一派唉声叹气，只有一个不足半岁的婴孩被母亲抱在怀里，等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人们咯咯咯的欢笑。
　　榴花似火的时节已远去，真正的战火却开始蔓延。
　　走在大街上，听到卖报的孩童用稚嫩嘹亮的嗓门高喊“北平沦陷！天津沦陷！” ，文绮有种锥心泣血的痛。他们并不知道这几个字代表了什么，对他们来说，这些只是吸引更多路人购买报纸的噱头罢了。
　　连文绮都开始怀疑，她所眼见的这番天地究竟还是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她开始难以入眠，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一阖上眼就铺天盖地的做恶梦。
　　梦里有轰炸后剩下的残垣断壁，也有血流成河，还有倒在硝烟里的周绍延。
　　文绮常在梦醒后去触摸眼角，干干涩涩的，并没有自以为的斑驳泪痕。只有从骨子里渗出丝丝缕缕的哀伤，像明媚阳光下的影子不经意间钻了出来。她渴望这样的日子能立刻终结，但她又深刻的明了，这一路唯有走下去，没有尽头。她从很久以前，已不会矫情的去流眼泪，哪怕是在梦里，最可怕的噩梦也断然流不出半点泪。
　　上海的战事依旧吃紧，文绮在南京看见越来越多的政府高官纷纷把财产和家人悄悄转移，一种末日邻近的味道开始弥漫出来。于是有人说，上海那边怕是守不住了，日军随时都可能打过来。
　　文绮茫然，上海守不住，南京守不住，那这国家该怎么办？她并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她只是在为自己以及更多的人感到悲哀。
　　就在不久之前，文绮还在一个记者会上听到某个司令言之凿凿宣称国军构筑的工事可以抵御日军，并集中优势兵力将其堵截在长江之线。而现在，人心动摇，上下不一，眼看防线全面崩溃，竟要将上海等地拱手送予日军。
　　上海俨然已经成了战火之下难以保全的地方，而文绮到底也在第一时间辗转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