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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针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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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柳抽枝,莺啼啭呖,到底是入春了,即便是太傅府里那般色调深沉的布置都在春日的明光里透出了掩不住的生气。午后的阳光穿过缠绕错杂的细藤投射在玄色的廊庑下,一束束的光线中有很细的尘埃漂浮在空中,极其安谧。然而,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扰动,那些原本接近静止的尘埃突然上下浮动起来,而后,一个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人疾步走过,彻底将其撞散。那人行色匆匆,抿成一线的嘴让他的表情看起来不似往日里随和,被藤萝分剪开来的光影飞快地从他脸上掠过,甚至来不及在他疏朗的眉宇间多停留一刻就被他甩在了身后。廊庑的尽头,那人侧身一拐,不见了。廊下,被风带起的藤萝晃来荡去,连着日光也动了起来,尘埃在光束间翻飞不息,许久才得以聚拢,重归安静。
一路走到别院的书房门前,司马昭抬手轻叩了两声扉翼,“父亲,是我。”
隔着门,司马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闷,“进来。”
推门进到屋里,司马昭对他父亲行了个礼,入座后又抬眼看向坐在矮案后,显然到了已有一段时间了的兄长,“看来曹爽这次是铁了心要出兵伐蜀。”
眉峰微微耸起,司马师询问道:“我已经告诉父亲相关的人事调动了,怎么?他那边又有新动作了?”
点点头又摇摇头,司马昭皱着眉头道:“倒不是别的什么,只是方才我在宫中碰到了蒋太尉,他说,有尚书台的人告诉他,我的名字也在曹爽此次伐蜀的计划随军成员之内。”
心下一惊,司马师扭头便往他父亲身上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诧异。于是,司马师一句话卡在嗓子眼,终究没贸然问出口。
指尖有节奏地点在案面上,司马懿没有马上作出回应,直到司马昭按捺不住又出声唤了他一句,他才停止了手上的叩击动作,慢悠悠地开口道:“这件事,老夫此前已有所耳闻。既然是大将军的意思,那你跟着去便是了,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话乍一听很是稀松平常,可司马昭细思之下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他分明记得起初曹爽一伙儿主张伐蜀时,他父亲是严词反对的,可眼前他父亲与之前大相径庭的态度,着实叫他摸不着头脑。
同样感到不解的还有司马师,凝眉思索了许久,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听父亲的意思是……打算同意曹爽伐蜀了?”
不咸不淡地笑了一笑,司马懿反问道:“尚书台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奏事、议案、决策都不必经由老夫之手,凡事无论老夫点头与否又有何区别?”
“话虽如此,可曹爽一旦伐蜀成功,则立足军界指日可待。到时,他内外擅权,父亲可要如何自处?”司马师的话里虽然满是担忧,但并没有太多的惧意,相反,片刻的思索后,他马上就找到了新的切入点,“好在曹爽眼下还不是完全无求于父亲。”
颇有兴致地望着他,司马懿好整以暇地发问道:“此话怎讲?”
理了理思绪,司马师沉声道:“伐蜀势必要调动由郭淮统领的关中兵力,而郭淮又恰巧是父亲的旧部。曹爽固然立功心切,可并不糊涂,他清楚依照自己现下在军中的威望,要想让郭淮在您反对伐蜀的呼声中听真心命于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大概才会想出令子上随军立功,企图以此劝服您,只要得到您的首肯,他借用我司马氏在关中的威望调兵遣将也就不在话下了。”
不置一词地听着,司马懿双目微狭道:“那依你之见,老夫该不该答应他?”
司马师看上去有些为难,有那么一瞬,他动了动嘴唇,可最后,他还是没有给出了答案,只摇首道:“儿不知。”
“有什么想法,你但说无妨。”他那点迟疑,终究逃不过司马懿的眼睛。
把目光落回自己面前的矮案上,司马师斟酌再三,给出了个隐晦的答案,“父亲不答应,曹爽还是会迫使子上随行。”
对他的回答不予反应,司马懿转头又问司马昭,“子上,你以为如何?”
瞄了眼司马懿的脸色,司马昭顺着他兄长的话往下道:“若如阿兄所言,倒不如父亲主动做个人情给他。若胜,孩儿的功劳未尝不是您的功劳;若败,您亦有言在先,只是他一意孤行罢了。”
“你们呐。”司马懿看着自己那两个堪称人中龙凤的儿子,就禁不住去想当年自己在曹操眼皮子底下摸爬滚打的日子,那些他自以为是的聪明、忍耐,看在曹操阅人无数的眼里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情状,会不会和他现在看着他两个儿子一样。几不可察地抬了下嘴角,司马懿低声的,像叹息可又带些微妙的愉悦,“到底是初出茅庐。”
对他的评价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服的意思,司马师保持着一种谦虚而驯服的姿态,微屈着脖颈候着接下来的话。司马昭打小调皮,倒是听惯了长辈们的训诫,当下听来这么一句连责备都算不上的话,自然是不痛不痒。
“蜀汉,自诸葛亮、魏延将星陨落后,军中良将捉襟见肘。近年来,蜀地各族蛮夷屡屡反叛,致使数万蜀军陷足南中。同时,孙刘联军也已出现裂隙,为防备东吴,蜀汉不得不分兵巴丘以备不测。加之蒋琬继任孔明相位后,一改其北伐路线,令大军改驻涪陵,汉中何来早年的十万雄兵?”话锋一转,又道:“可曹爽此次出征能够任他调拨的兵马,至少有十万。如此悬殊的兵力,又避开了霖雨时节,实乃千载难逢的伐蜀机会。只可惜……”稍一停顿,司马懿从案上抽出一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漫不经意地翻看起来,“带兵的是他,这仗,就赢不了了。”
和司马师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司马昭追问道:“孩儿不懂,既然曹爽占尽天时,父亲为何还断言他无法取胜?”
“《月战》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孟子》亦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表观之,曹爽此役声势浩大,志在必得。然究其根本,隐患实多。其一,蜀道险隘,易令兵疲,兵疲则势软,此为地形不利。其二,曹爽此次举兵,名义上以夏侯玄为征西将军,督雍、凉军事,可实际上,陇西、关中各部仍只听命于郭淮。至于李胜、邓飏,书生秀才坐地清谈,难以参赞军事。主将如斯,何以应对沙场千机巧变?此为人事不和。”合上手中帛卷,司马懿嗟然叹道:“枉费天时啊。”
司马昭有些糊涂了,听他父亲的意思,好像并不希望看到伐蜀失利的结果。但再一想之前的谈话,他父亲似乎也不想让曹爽一战成名,立威军界。正值司马昭思冥想之际,只听得司马师清明稳妥的声音响起,“父亲的意思孩儿明白了,我这就跟子上去准备一二。”
“且慢,你过来。”对于长子的一点即通,司马懿是欣悦的,也是忧愁的。待司马师站起身走到自己面前重新跪坐下来,他借着徐徐发问道:“你出任散骑常侍有多久了?”
虽不清楚他问话的意图,司马师还是掐指算了算,一板一眼地回道:“至今已是第六个年头了。”
“六年了。”情绪不明地小声重复了一遍,司马懿隔了片刻才把那轴在手里握了半天的帛卷递给他,“回去再看,都下去吧。”言罢,已是撑着额头阖眼养起了神。
“诺。”双手接过帛卷,司马师起身给尚处于迷茫之中的司马昭使了个眼色,领着他往书房门口去了。
开门的瞬间,屋外赤红的落日晃得司马师视野一花,不由闭上眼向后扬了下身子。司马昭跟在他后面一手合了门,另一只手撑住他的后背,“怎么了?”
借力稳住重心,司马师用手腕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左眼,随后放下手道:“没事,走吧。”
手上一轻,只剩余晖的流光盈满整个手心,光照的温度迅速覆过了还来不及从衣料下透过来的体温,有种美好而迷人的错觉。司马昭笑笑,袖起手继续跟在他身后,走出一段路后才道出了已在心中憋了数久的疑问,“父亲对曹爽伐蜀所持态度,我还是不太懂。”
在书房里时就看出了他的困惑,司马师在廊庑下站定,抬首望着天边的流霞道:“有什么好不懂的?纵观朝中局势,曹爽一党在政权上步步紧逼,早已架空异己,包括父亲。除去紧握军权,父亲再无制胜之法,岂能再将其拱手相让?”沉吟半晌,他复又回身看向停在几步之外的司马昭,“对父亲而言,吞吴灭蜀,固所愿也;而假以他人之手,非所愿也。何况假手之人,还是曹爽之流。”
逆着光,司马昭看不太清他兄长的面容,于是他不自觉地朝前垮了一步,却仍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泛着柔光却不减冷峻的轮廓,“可按照父亲的说法,似是已不打算再反对曹爽出征,甚至还要同意他带上我以减小关中用兵的阻力了。有郭淮运筹帷幄,危局应变,加以关中军的骁勇,纵使蜀道险难,曹爽也极富胜算。”
“料想你就是在这儿没转过筋。”哼笑一声,司马师踱开步子道:“父亲是让你随军,不是让你去随军出力,明白了吗?”
视线追着他转了几个来回,司马昭恍然大悟道:“随军一事,我受制于曹爽,但增减用兵阻力一事,却是他受制于我。”
“不错。”赞许似的一颔首,司马师回到与他并肩的位置上,开始了进一步的交代,“到了关中,你切记把父亲的意思透露给郭将军,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此外,你还要去动摇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与他一同往前走着,司马昭一边把他的话默记于心一边问道:“谁?”
“曹爽的参军,杨伟。此人虽在曹爽手下任职,但与父亲政见相合,你若能善加利用,必可事半功倍。”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出了太傅府。在马车边停下,司马师扶着车辕凝思片刻,觉得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别的了,最后叮嘱道:“能替你想到的我都告诉你了,余下的事只能靠你自己随机应变。”
“你放心便是,我自有分寸。”嘴角噙着胸有成竹的笑意,司马昭催促道:“快上车吧。”
依言登上了车,却在一只脚踏进车厢后又退了出来,司马师就这样半弓着腰注视着司马昭,仿佛欲言又止。
司马昭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这一次,他兄长的面容正对着夕阳,暖色的光落在那不知何时起便长凝霜雪寒气的眼角眉梢上,造就了一种只不断重现于他记忆中的温存感。司马昭发着怔,他兄长的手突然就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低头去看他们叠在一起的衣袖,不由自主地叫了句“阿兄”,却没有发出声音。袖下,腕上被他兄长笼在手里的部分是暖的,有点儿痒,心里也是。
看不到他覆下的眼帘后起落如潮的情绪,司马师短暂地晃了个神,语气照旧听不出任何起伏,“战场不比朝堂,没有父亲和我接应,你自己千万小心行事。”放开了司马昭的手腕,他动作轻缓地手回手道:“前方战事不妨时时回报,也好让我们知晓你有何难处。”
看着他的手从眼前划过,司马昭匆忙回神应是,心里不觉发笑——数十年的光阴、权欲和野心足以消磨掉他兄长眉眼间的柔软,再刻上深凝的肃穆。方才种种,不过是又一次美好而迷人的错觉。
司马昭习以为常的想。
而颠簸的马车中,司马师的一只手正缓缓抚过另一只手的掌心,那样的缓慢,好像被深沉的眷恋拖滞了动作。
返回府邸后,司马师才想起还没有看他父亲给他的那卷文书,从袖中摸出帛卷展开一看,却是一纸诰封。坐在前厅细看了一遍,他韵了韵神,不禁喃道:“真想不到父亲竟能备近虑远到此种地步。”
伐蜀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
在洛阳城正浓的春色里,曹爽踌躇满志地带着邓飏、李胜等一众心腹以及司马昭这位特殊人士统领重兵向长安进发,与夏侯玄所领关中军相会。合兵后,数十万大军黑压压地排在曹爽面前,那阵仗看得他是相当心潮澎湃。急不可耐地委命了郭淮为先锋率本部先行,又令夏侯玄别领一军,司马昭副之,曹爽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统领大军自骆谷鱼贯而入,直扑汉中。
骆谷两侧悬壁陡峭,而谷道狭隘,窄处仅能供一人通行,魏军十万人马扎进谷中也只能以一字长蛇阵缓慢行进,丝毫体现不出人多势众的优点。作为先锋,郭淮带兵走在行伍最前方,率先抵达谷口。甫一出谷,入眼的便是曾让曹魏将门之子夏侯霸顿挫其下的蜀军据点兴势围以及兴势山上绵延数百里的蜀军旌旗,以旌旗的数量估算下来,蜀军应有不下十万人。但久经沙场,早已将蜀军用兵策略摸得烂熟的郭淮很清楚,这不过是他们设置的疑兵。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他回想着在长安时司马昭私下托付自己的事,当即了无战意地调转了马头,对聚在谷口的将士下令道:“传我将令,凡出谷者沿山体外围撤退回营。”
“左将军且慢。”阻止了要去传令的小卒,郭淮身后的副将策马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大将军所率中段兵马即将出谷,您此刻擅自撤退,恐怕……”
“怕什么?”打断了副将的话,郭淮冷冷笑道:“没有我们,大将军何以节制关中兵?倘若他事后非要追究过失,我亦非没有说辞。”冲一旁待命的小卒一扬手,示意他只管去传令,郭淮旋即低喝一声“撤”,率先打马而去。
自山巅俯瞰下来,魏军呈现出一派环山而行的怪异走势。以郭淮为首的先锋军绕过山体向着关中折返,而骆谷中尚未收到前方指令的人马则继续在曹爽的带领下朝兴势山挺进,一来一去,全然不似同属一线的作战队伍。
带着中段主要兵力的曹爽感到前方行军速度无故变快了许多,也不觉得蹊跷,仍旧兀自幻想着突出骆谷直取兴势围的浩荡景象。直到郭淮的撤军令一路传来,曹爽方才惊觉大事不妙,眼睁睁看着最后几名先锋军追随郭淮离去,曹爽气得是咬牙切齿,“郭淮,好你个郭淮竟敢擅行撤退!”眼看谷口临近,曹爽生气归生气,可除了亲率大军充任先锋他也别无他法。
满心愤慨地踏出了骆谷,曹爽正欲下令进攻兴势围以宣泄怨愤,就看到漫山遍野的旌旗在和煦的春风里鼓荡飘摇,一个山头连着另一个山头,哪里都有蜀军驻兵的痕迹。曹爽从未带兵与敌军真刀真枪的交过手,又哪里会见过如此阵势,原以为是十万雄兵对战三万残兵的完胜之战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对峙,他只觉得上一刻还沸腾在自己身体里的豪情顷刻间化为了乌有。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发颤,曹爽没有郭淮那样老道的经验,无法准确判断出据守蜀军究竟是真兵还是疑兵,更不敢确定在郭淮撤走了先锋军的情况下己方还有多少胜算。情急之下,他把夏侯玄、李胜等人召集到一起商讨对策,最终做出了在兴势山周边扎营,再做观望的决定。
然而,剩下的数万关中军一听说郭淮已经回撤关中,也都纷纷表示不愿久留,可碍于曹爽大将军的身份在上压着,他们的百般不愿顶多以消极怠工的方式表现出来——简简单单的一个营寨,愣是从白天搭到了天黑。起先曹爽见到偷懒的工兵还会呵责几句,到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由他们去了。
入夜后,山区的风便显露出了料峭的寒意。在自己管辖的营地里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两圈,司马昭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不无讽刺地想,自己这征蜀将军当得还真是清闲,既不用上阵杀敌也不用参与议事,唯一要做的就是管着手下百余号散兵,再守着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叫外人看了简直跟那些带刀巡营的侍卫没什么区别。穿过了几个营地,司马昭倚在主营地外围的寨栏上往不远处曹爽的帅帐望了一阵,隐约看到有几个人从中陆续走出来,在帐门口分头往各自的驻地去了,他便一声不吭地跟上其中一人,到了僻静处才出声唤道:“杨参军留步。”
闻声望去,只见来人身形挺括,步履稳健,但因看不清面容,杨伟不免有些紧张,“来者何人?”
在距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司马昭正正经经地揖了一礼,“末将司马昭见过参军。”
“是司马太傅的二公子啊。”听他自报了家门,杨伟松了口气,“不知二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看了眼身后三五成群巡营的侍卫,司马昭压低声音道:“家父有话让末将转告参军,还请借一步说话。”
四下张望了一圈,杨伟抬手指指自己的营帐,“这边来。”
跟着他进了营帐,司马昭开门见山道:“想必参军对家父不主张此次伐蜀的事早有耳闻,末将斗胆问一句,排除大将军的影响,参军当真觉得眼下是伐蜀的最佳时机吗?”
毕竟隶属曹爽麾下,杨伟显得颇为犹疑,但还是开了口,“以今日大将军首战受挫的态势来看,我军难以占据上风,日后战局亦无法明朗。”
摇摇头,司马昭蹙眉道:“不是难以占据上风,而是此役必输无疑。”
“你疯了?”上前一步,杨伟低声喝道:“这话若传出去,小心大将军以扰乱军心之名降罪于你。”
“相较大魏十万将士的安危,区区我一人的性命又算什么?”不卑不亢地直视向他,司马昭的神情十分严肃,“郭将军久督边防,若非笃定毫无胜算岂会不战而走?蜀军据守天险,深沟高垒严阵以待,反观我军士气低迷,且关中军骄悍有加,大将军难以节制。与其这样耗下去,倒不如及早撤军,从长计议。”
不发一语地听着,杨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并不急于让他表态,司马昭叹息道:“早在大将军主张伐蜀之际,家父便陈述了出兵的弊端,可惜未能遏止。家父尝言,朝中诸多政事总能与参军不谋而合,故而深望参军能在必要之时劝诫大将军,尽力减损。末将言尽于此,请参军三思。”说完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接连几日过去,蜀军据险坚守不动,等待着涪陵、成都方面的驰援;而曹爽面对安如泰山的敌营也不敢轻举妄动,加之军中士气不振,他就更没有把握进攻了。偏偏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后方又传来了粮草运输不济的消息。迄今为止,仕途一路顺风顺水的曹爽终于在自己的处女战上体会了一把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经历。
满面愁容的坐在帅案后,曹爽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几个心腹,郁郁道:“郭淮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轻咳一声,负责联络的夏侯玄略显尴尬道:“没有。”
“哼。”鼻间发出一个不屑的音节,曹爽笑容森冷而无奈,“不亏是司马老儿忠心的旧部,罢了,他既不愿出力,本将军也不强求了。”叹了口气,他抬手扶额道:“只是这差使羌、氐部族运粮一事,本是为减小我军劳役,哪想这些民夷如此不经使唤,这才过了三五日就开始怨声载道,罢工闹事。前线这里我军与蜀贼相持不下,哪里分得出兵力去后方运粮?”
作为向曹爽提出伐蜀主张的始作俑者,邓飏和李胜很清楚大军陷入今日这般困境,若真追究起来,他们势必难辞其咎。两人眉来眼去了几个回合,李胜站出来献计道:“不如大将军快马加急向朝廷请求增兵,一来可填补后方粮秣运输人员的亏空,二来也可借增兵之力鼓舞前方士气。”
“玄以为,此计……”李胜话音才落,夏侯玄就要表示反对意见,邓飏暗叫不好,连忙冲他使眼色,这才止了他的话头。
“怎么不说了?”曹爽等了半天没听见下文不由抬眼向上看去,却见夏侯玄抿着嘴一脸难色,李胜、邓飏则像是憋着口气的样子。扯了扯嘴角,有点怒极反笑的意味,曹爽倏地拍案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一个个还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说就说,不想说就滚!”
“大将军息怒,息怒。”连声安抚着,李胜抢在夏侯玄之前再度开口道:“您考虑考虑要不要请求朝廷增援。”
灌了口水,曹爽总算压住了火,头脑也清晰了不少,“朝廷的兵力不外乎分布两处,其一是西线防御蜀汉的关中地区,也就是这里;其二是东线防御孙吴的荆扬地区。后者现在正握在司马懿手里,你们觉得那老狐狸能理会我们的安危生死?”
听他说出了自己本想表述的话,夏侯玄不知该不该庆幸己方主将还算清醒的事实。垂眸静立良久,他突然灵光一闪道:“向朝廷求援兴许并非全然不可行。”
当即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曹爽忙不迭追问道:“此话怎讲?”
在邓飏和李胜惊异的目光中,夏侯玄定定望着他道:“前征东将军,现任车骑将军王凌,大将军此时不用此人更待何时?”
想起芍坡之战后被自己以高官厚禄拉拢过来的人,曹爽阴郁多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和悦,“姑且一试吧。”
“属下这便修书送与朝廷。”拱手一揖,夏侯玄转身出了帅帐。
见状,李胜和邓飏也前后脚退了出去。疾走两步,李胜追上夏侯玄道:“你肯定借由王凌之力能从荆扬战区调来援军?”
停下脚步看看他又看看跟过来的邓飏,夏侯玄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便走开了。
邓飏、李胜面面相觑,再看无精打采来往于营中兵卒,邓飏懊恼道:“早知会这样,悔不该劝大将军来伐蜀。”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用眼角睨他一眼,李胜抬脚往前走去,“还不如想想怎么全身而退,别断了自己的后路。”
轻捶了几下后脑,邓飏边走边怏怏道:“也是。”
从不起眼的营帐后转出来,杨伟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厌恶。拳头反复握紧又松开,他翘首眺向远处司马昭所在的营地,再无犹豫地迈开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