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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针锋(下) ...


  •   洛阳城里仍是一派春意融融,皇宫里奏着祥和的礼乐,响着经久不变的更漏声。建始殿外铺着灿金的日光,风也是暖的,可这并不能缓解殿内凝重的气氛。

      侍臣宣读完了前线送来的求援书,曹芳在丹墀下的众臣间搜寻了一圈,不甚确定地询道:“车骑将军,淮南一线可是你在典兵?”

      前趋几步,王凌禀道:“回陛下,正是末将。”

      点点头,曹芳继续道:“大将军受困兴势,你且调遣几路人马前去支援吧。”

      “陛下,不可。”不等王凌表态,司马懿上前阻谏道:“诸葛恪新败,然野心不减,盘桓虎视我国边境,若此刻分兵前往汉中,难保贼军不会乘虚而入。何况,即使王将军即时驰援,也未必能救大将军于维谷。”侧身看向王凌,他似笑非笑道:“王将军带兵多年,应该明白远水难救近火的道理吧?”

      “是。”在他蕴着压迫感的注视下,王凌不自觉地伏低了身子,据实向曹芳分析道:“太傅所言甚是,荆扬之地远距汉中,只怕末将所领援军未到,驻扎涪陵、成都的蜀军就先一步到了,兴势困境仍不得解。到时,万一吴军再发起突袭,末将恐怕回师不及,边陲震动。只是……”偷眼瞥了下司马懿,王凌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替曹爽说两句话,“大将军兵陷汉中,我等袖手旁观未免有失妥当。”

      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司马懿不做反应,但许多话,早已不需他亲自开口。那些在近年的改革中备受打压的世族老臣听说曹爽战场受挫非但不以为忧虑,反而纷纷跳出来指责他出站前的一意孤行、刚愎自用。

      殿上的参奏声此起彼伏,司马懿听着,在心里冷嘲了一番曹爽的境遇。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他开始对这种毫无意义的落井下石感到厌倦,于是咳嗽一声打断了众臣嗡嗡不休的窃议,“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追究孰是孰非,而是及早想出应对之策,以打破我军在兴势战场的不利僵局。”

      听了半天让人头大的抱怨,好不容易有人肯出来解决问题,曹芳岂能放过,赶忙追问道:“太傅可有良策?”

      长叹一声,司马懿沉吟道:“依臣拙见,为今之计不过急还而已。”

      “这……”曹芳面露难色,犹犹豫豫道:“大将军挥兵十万直指汉中,取蜀之心可见一斑,想是断不愿轻言退兵的。”

      “战不逢时,徒有雄心又为之奈何?善战者亦善败,止损于未败时,后图可期,何必拘泥一时胜负?”有意无意地扫了眼身边的几位出身名门的大臣,司马懿不再言语。

      对于他的暗示心领神会,与曹爽积怨已深的世家大臣们纷纷应和,表示赞同司马懿的退兵提议。曹芳任凭他们众口一词,却迟迟不能拍板。

      看出了他的顾虑,蒋济同司马懿对视一眼,拱手请道:“臣愿修书奉劝大将军及早回师,以免折损更多兵力,望陛下准奏。”

      王凌本想再替曹爽说几句话,可没想到蒋济一呼百应,眨眼的功夫,殿上便有半数大臣在跟着他请命了。手足无措的呆立了片刻,王凌深深垂下头,退回了原位。

      讷然地望了他们许久,曹芳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司马懿,终是缓慢地点了下头,“准。”

      退朝后,蒋济和司马懿一起出了建始殿,外面的暖阳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怡人。不紧不慢地走在殿前阶上,蒋济看着前面的人群,长吁道:“朝臣一边倒的唱衰调,我看曹爽这下是彻底顶不住喽。”

      半冷不热地牵了下嘴角,司马懿没有做声。

      踏下最后一级台阶,两人刚好和司马师、钟毓会合到了一路。见司马师像是有话要跟司马懿说,蒋济很是识趣地打算借故离开,“我差不多也该回去草拟送往汉中的劝退书了,就此先行一步,改日再去太傅府上拜访。”

      笑了一笑,司马懿仿佛并不急于去听司马师要转达给自己的消息,“一封劝退书而已,就交给他们这些后辈去做吧。”目光在钟毓身上停了一下,又回到了蒋济身上,“总该多给他们些历练的机会不是?”

      蒋济是个心如明镜的人,一听就知道他的弦外之音,“话虽如此,但曹爽到底不是一般人,有些事只怕他们应付不来,我还是上点心的好。”说完,他转身对钟毓道:“你跟我来。”

      朝司马懿略施一礼,钟毓二话不说便和蒋济远远走开了。

      低下头随意地整着有点褶皱的袖口,司马懿重新迈开脚步,颇为漫不经意道:“说吧。”

      走在输他肩侧一拳的位置,司马师的眉宇间有几分轻松的神色,“子上传书来报,王平夜袭我军,刚好选中了由他镇守的营地。”

      “还真是巧了。”好笑地挑了挑眉,司马懿来了兴趣,“他是如何应对的?”

      按照信上所写,司马师一一禀告,“坚守不动,不战不退。”

      “这就对了。”轻轻抚掌,司马懿脸上流露出赞许之色,“涪陵救兵未至,王平哪里敢大举来袭,不过是想要恫吓我军。昭儿不退避亦不应战,在无损部曲的情况下增加了驻军的恐慌,可谓一举两得。”

      听到他不常给予司马昭的夸奖,司马师不禁弯起了眉眼,“有子上在军中动作,再加上稚叔的劝退书,想来曹爽再怎么不情愿也该退兵了。”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他能撑到现在未尝不是他的本事。”眸中的森然一闪而逝,司马懿高深莫测道:“既然这样,老夫就再帮他添把火吧。”

      暗自观察着他,司马师漆黑的眼折散着明光,一成不变的表情那样平静,只有他自己明白,心底潜藏的蠢动正在预演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

      “窃以为庙胜之策,不临矢石;王者之兵,有征无战。诚以干戚可以服有苗,退舍足以纳原寇,不必纵吴汉于江关,骋韩信于井陉也。见可以进,知难而退,盖自古之政。愿公候详之!”声音发颤地念完了钟毓的劝退书,李胜已是冷汗涔涔。

      夺过书信亲自过目了一遍,曹爽面色严峻道:“区区散骑常侍都敢写信来劝退本将军,看来朝中呼声不低啊。”

      “不能退兵啊大将军,万万不能啊!”看出了他内心的动摇,李胜胡乱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搜肠刮肚地编起不宜退兵的理由来,“您想想,在皖县对司马太傅的那一役,诸葛恪不战而走,外面是如何风传的。他身为孙武威北将军、都乡侯,身份自不必大将军尚且饱受讥嘲,何况您声名远播在外,倘若临阵怯敌不更要贻笑大方?”

      心头一凛,曹爽竟不知该作何回应。

      抱臂站在沙盘后,杨伟冷冷盯着李胜的背影嗤笑道:“一派胡言。”

      听到有人唱反调,李胜立刻质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根本不懂用兵之道。”对他的怒目相向丝毫不感畏惧,杨伟边朝前踱步边厉声道:“兵有走者,有驰者,有陷者,有崩者,有乱者,有北者。凡此六者,非天之灾,将之过也。不知你要等到那种败法扣在大将军头上才愿罢休?”转而把视线投向曹爽,他缓和了语气,“大将军,兵家曰: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力合于主,国之宝也。真正的成败、荣辱全在一念之差,望您千万三思。”

      在两种相反的声音间摇摆不定,曹爽几度开口欲言,却总也下不了决心。

      生怕情势倒向不利于自己的一方,李胜一连扯了几下邓飏的衣袖,示意他说句话。

      “杨参军此言差矣。”会意地眨了眨眼,邓飏大略打了个腹稿,假笑道:“为将者,重在立威。今大将军拥兵十万,不进反退实在有损威名,日后又当如何统兵服众?”

      “没错,你倒是说说看,退走解了这一时之忧,以后该怎么办?”仗着自己这边多一张口舌,李胜显得气焰颇高。

      “别以为没人知道你们那点龌龊心思。”矛头再度指向他二人,杨伟半点客气都不讲,“骆谷之役,计出于汝。我看你们不是怕大将军颜面扫地,而是另存私心。”

      “你胡说!”痛处被戳中,李胜极力反驳道:“玄茂与我对大将军忠心耿耿,你莫要从中挑拨。”

      见状,邓飏眼珠一转,急忙跟着帮腔,“是啊大将军,我等对您绝无异心,天地可鉴,您万勿听信谗言见疑于忠信呐。”

      “忠信?”森然地重复了一遍,杨伟面色阴沉道:“你们担得起这两个字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邓飏、李胜索性豁出去了,大有撕破脸皮的架势,“我们担不起,难道你就担得起?”

      坐在帅案后的曹爽听他们一来一去吵个没完,只觉头大,心里压抑的怒火越积越旺,几乎要喷薄而出。

      与此同时,夏侯玄那边也不清净。自王平夜袭后,军心愈发动摇得厉害,身为主将之一,他不但要尽力安抚手下的兵士还要分析接下来的作战方略,着实是忙得焦头烂额。

      经过几天的观察,司马昭如愿看到了全军斗志有如散沙般的溃散。估摸着自己开口进言的时机已经成熟,他便一刻也不愿耽搁地出了营帐,气定神闲又满腹兴奋地前往了夏侯玄的驻地。

      离主将营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司马昭刚好瞥见一道身影纵马驰入了夏侯玄所在的营地,看样子应是传送文书的驿卒。有些好奇的加快了脚步,司马昭在营帐门口拦住送完信出来的驿卒,压低声音问道:“你方才送进去的文书是哪里来的?”

      突然被拦住去路的驿卒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抬头见他一身副将戎装便还是老老实实答话道:“禀将军,小人只知是洛阳来的密札。”

      心中大概有了数,司马昭做了个了然的表情,给驿卒让开了路,“行了,你去吧。”伸手撩开帐帘,他在门口咳了声,公式化地行礼道:“属下参见征西大将军。”

      背对着帐门,夏侯玄听出是司马昭的声音,迅速合上密札收好,转过身道:“你来所为何事?”

      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他手里握着的密札,司马昭回道:“王平夜袭之事过去数日,军中将士仍旧惶惶不可终日,有几句话,属下不吐不快。”

      拇指在密札上摩挲着,夏侯玄大致能够猜到一二他要说什么,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吩咐道:“且讲。”

      吸了口气,司马昭一气道出了酝酿已久的话,“敌军以据险距守,我军进不获战,攻之不可,宜亟旋军,以为后图。”

      捏着密札的手指骤然收紧,夏侯玄蹙眉思忖良久,郁郁道:“当真是穷途末路了吗?”不等司马昭作答,他又兀自苦笑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应声退到了帐门口,司马昭似乎不甚放心,复又回身叮嘱道:“如今形势不利,撤兵迟缓一日,则危急一日,还请夏侯将军劝告大将军再莫迁延不决,置数万将士性命于险地。”

      隔着数十步远,夏侯玄静静听完了他的陈述,没有给予任何反应,只是眼底有几丝不明的情绪转瞬而逝。

      不知他究竟听没听进去自己的劝言,司马昭也不好反复赘述,正要抬脚离去,只听身后传来了夏侯玄饱含无奈的低笑,“子上。”他这样叫他,“此役我军千里兴师,耗资巨亿,却要落个兵不血刃,不战而返的结果,个中缘由还有谁比你更明白?”扬扬手上的密札,又道:“你和太傅劝退的理由何其堂皇,却是以多少无辜将士的死伤作为铺垫。蜀汉国力亏空,我军战将千员,雄兵十万,若上下齐心,再得郭淮将军鼎力相助,蜀地一举可定,又何来今日田地?”停了一歇,夏侯玄缓步行至他跟前,深长一叹,“你扪心自问。”

      面容冷肃地盯着他看了一刻,司马昭面不改色道:“夏侯将军说笑了,我一个小小的杂号将军如何能左右得了大将军的伐蜀大计?至于劝退之言,属下不过就事论事罢了,想是将军多心了。”

      本就没奢想让他承认什么,夏侯玄自不会摆出寻根究底的逼人作态,只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道了句,“或许吧。”

      一时半会儿没能明了他上一番话的用意何在,司马昭表面来看虽无异状,可心里多少还是犯起了嘀咕。站在原地,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因紧张而绷得僵硬的背部肌肉以及发紧的喉头。

      等了半天没听见回音,夏侯玄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四目相接,有的只是生疏与戒备,往昔的亲密根本无处寻觅。怔了怔,夏侯玄开解道:“你我素日无仇,也谈不上什么私怨,之前那些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权作笑谈而已,你大可不必当真。何况我很清楚,有些事不可以力争,不可以智竞,本无怪他人。”

      心知他这几句话堪称肺腑之言甚至可算得上是在偏颇自己这边,可司马昭见惯了官场虚情假意,饶是如此,也难以为其所动,顶多好心提醒道:“这话若传到大将军耳朵里,恐怕有损于夏侯将军,属下还是当做没听见的好。”

      终究是回不去了啊。夏侯玄默默感慨,旋即释怀般一笑,“也好。”

      司马昭想,谈话停在这里该是恰如其分的。但说不清是何来由,他对夏侯玄总是有种隐约的惋惜和同情。眼神避开面前的人在帐顶飘着,他磕磕绊绊道:“其实……家兄曾对我说过,以将军之……”

      “且止。”平和地打断了他的话,夏侯玄神情淡漠,无悲无喜。但眸眼中深刻的抗拒却让他内心曾经千疮百孔,血流不止,后来层层包裹,日渐冷硬的伤处暴露出来。

      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里,司马昭倒是不怎么介意,当即收敛好了他自认不该示于人前的心思,重回正轨,“属下告退。”

      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夏侯玄自嘲地弯了弯唇角,低头又看了一遍密札上的内容,终于下定决心动身往曹爽的帅帐去了。

      还没见到曹爽,夏侯玄隔着老远就听到帅帐里传出的争吵一声高过一声——

      “战有死伤,事有不测,古今一理。杨参军轻言撤兵,沮我军心,丧我斗志,其心可诛!”略高于常人的嗓音,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李胜。

      “大将军,属下请调一队人马为先锋,誓擒蜀掳,以报朝廷。”这慷慨陈词的调子,听来像是邓飏。

      “信口雌黄,虚言误国。”一声冷喝传来,即使身处帐外,夏侯玄也能清晰地感觉出杨伟正在极力抑制的愤慨,“大将军明鉴,此二者好大喜功,将误国家事,可斩也。”

      止步于帐门外,夏侯玄几乎可以想见帐内是何等混乱的场面,正考虑着要不要进去,只听里面响起巨大的拍案声,紧跟着就是曹爽忍无可忍的怒斥,“够了!都给我滚出去,滚!滚!滚!”

      “大将军——”这次三人的口径倒是出奇的统一。

      “滚!”可惜曹爽谁的帐也不买。

      首先从帅帐中出来的是邓飏,紧随其后的是李胜,夏侯玄冲他们点了下头,没有多言,任他们交头接耳地走远了。

      “唉。”最后一个走出来,杨伟站在夏侯玄身旁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万般痛心道:“国事去矣。”

      侧目对他尴尬地笑了笑,夏侯玄面带惭色地与他错身进了帅帐。

      这厢曹爽耳根子刚清静下来,抬头一看又有人来,瞬间就垮下了脸,“你又怎么了?”

      并未被他的没好气吓住,夏侯玄稳步上前把密札递了过去,“属下刚刚收到的,请大将军过目。”

      “司马懿?”展开密札,曹爽一眼就看到末尾的署名。狐疑地看了眼夏侯玄,他方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密札上,“春秋之义,责大德重,昔太祖武皇帝再入汉中,几至大败,君所知也!今骆谷路势极险,蜀人已先据。若进不获战,退路断绝,覆军必矣。将何以任其责!”颓然地埋首掌中,曹爽瓮声瓮气道:“你也是来劝我退兵的?”

      垂眸立在一旁,夏侯玄直陈形势,“我军身陷险境,若真如太傅所言全军覆灭,大将军回朝何以对天子?又何以谢国人?”

      “这些我岂能不知?”手重重拍在椅扶上,曹爽歪坐着身子蔫头耷脑道:“可就这么无功而返,我不甘心呐。”

      沉默半晌,夏侯玄提出了一个足以令曹爽心神震动的假设,“属下只怕有人趁机在朝中发难,祸起不测,届时大将军鞭长莫……”

      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一片嘈杂,紧接着一员副将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大将军不好了,前方探马回报,涪陵、成都方面蜀军已在汉中集结了!”

      “什么?”脑袋嗡的一炸,曹爽嚯地站起了身,差点撞到夏侯玄的下巴。

      紧抿着唇,夏侯玄面如霜打,挥退了那战战兢兢的副将,他艰涩道:“退兵吧大将军。”

      拳头抵在帅案上,曹爽盯着前方迟迟没有做出定夺,似乎还是不肯放弃,只是,他眼里的光芒已渐趋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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