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手术前几个小时,我终于开始坐蓐针毡。强烈不安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我甚至觉得□□和神经都不受自己控制了。
“我,我要上厕所。”
“阿绿。”爸爸哭笑不得地摸了摸我的脑袋,“一个小时里你已经上了四次厕所了。”
我惴惴不安地望着爸爸,他把手掌覆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朝他伸手,他会意地靠过来抱住我。
“真难得啊,阿绿在撒娇。”
我把脑袋闷在他胸口暖暖的毛衣上,“可以好起来的,对吧。”
“对。你会好起来的。”
没有拉起窗帘的窗口,外头的雪花飘飘洒洒。如果什么都很顺利,我离开伦敦的时节,应该是来年阳光烈烈的六月。
有时候,离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却不知道需要多庞大的勇气多充裕的力量,才让自己无所畏惧地迈过去。行百里者半九十,一点都不假。
睡了长长一觉,梦到了神奈川蓝晶晶的大海。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妈妈帮我按了床头铃,大胡子医生走进来检查我是否意识清醒,然后才掀开被子看我那双刚刚手术后的腿。
大胡子跟酒井先生用英语叽里呱啦地交流着,我不敢看他们的表情。胡子先生和大叔一样都是无论什么情绪都能写到脸上的人,我很怕从他们脸上读出蛛丝马迹,哪怕是好消息。
我闷头继续睡,直到有一只大手隔着被子拍上我的脑袋。
“小阿绿,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哦。”
明明是好消息,大叔却意外地温柔又平静地告诉我,若是他用那种惯用的兴高采烈,在这样的对比下我或许会没有他那么开心,最多淡淡地笑一笑,说太好了啊。
可是——这种柔软的语调却偏偏戳到了我心底最强烈的不安和期待。淡然的伪装情绪溃不成军,爆棚的喜悦和释然直逼泪腺,我咬着被角不出声,眼泪汹涌地流进枕头里。
“小阿绿,你在哭吗?我听到了哦,吸鼻子的声音。”
臭老头,不要再柔声细语了,听得更想哭啊。
“我说过了,不用怕啊。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我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扑进酒井先生的怀里痛哭起来。
“啊呀啊呀,小阿绿这是怎么了?我可不是你男朋友哟。”酒井先生有些揶揄地拍着我的后背。
“我高兴!我开心!哭是我表达喜悦的方式!怎么了?!”我故作凶悍地戳着大叔那个啤酒肚,但是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方式让我看起来惨不忍睹。大叔哈哈大笑起来,有点胡渣的下巴蹭着我的额头,我毫不客气地把眼泪和鼻涕往他干干净净的衬衫上面蹭,眼泪也渐渐刹出了闸。
这段时间变得很爱哭,好像把过去一年多没有流干净的眼泪全部发泄出来了一样。
但是以后的日子,要笑着面对才行啊。
手术后复健很辛苦,好久没有站立过的我,似乎都忘记了脚触地面的感觉,我像一个婴儿一样必须从头开始学习走路。而且由于长时间双腿没有行走,腿部肌肉有些萎缩,还得每天在复健项目中加入按摩和推拿。
这种日子让人筋疲力尽,却也还算充实。因为心中有了让人蠢蠢欲动的希冀,动力显得越发的足。涔涔的汗水总是会把头发全部打湿,每天为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必须洗头,而长头发在一时半会又很难干透,我常常是累得打哈欠的时候妈妈还在用电吹风在耳边嗡嗡嗡地帮我弄干头发。于是我嫌麻烦,干脆把及腰的头发剪成利利索索的短发。
照照镜子,有点卷曲的黑色短发让我看起来如同在脑袋上顶了一堆海带。
噗——真是充满槽点的造型。
其实当初剪头发的时候不是那么果断干脆的。都说男生偏爱长发飘飘的女生,什么“柔如雨,渺如烟”,《源氏物语》里的光源氏,他终生最爱慕的理想女性不就是符合了这种标准的紫之上么?
我对着镜子里头的自己,歪歪脑袋——阿牧,你心中紫之上,又是什么样子?
我正在走神,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病房的窗户。我抬头望过去,几个六七岁左右金发碧眼的孩子把脸贴在玻璃上,从窗帘的缝隙里冲我挤眉弄眼。
“嘿。”我拄着拐杖走过去,把帘子全部拉开,推开窗子,“你们怎么来了?”
蓝眼睛的艾米姑娘托着脑袋眨眨眼,“你今天都没有来舞蹈教室啊,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瞧!”鼻尖儿撒着点雀斑的格蕾丝尖叫起来,“伙计,你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呀。”
“因为很麻烦啊。”我拍拍她的小脸,笑起来。
其他的孩子们也叽叽喳喳地开始七嘴八舌,像一群落在我窗台不安分的小麻雀一样。她们是医院对面那间舞蹈教室的学生,我在无聊时会去看她们练跳舞。一来二去混熟了,我也能跟她们进行简单的英文对话。
这些刚刚发育的小身板,将背部挺得直直的杵在舞蹈教室的木质地板上,稚嫩的小面孔带着朝气蓬勃的倔强,就像好几棵欣欣向荣的小树苗。旋转,压腿,吊腰,不算整齐的动作让五颜六色的衣服如同一朵朵盛开在教室里的娇嫩小花儿,看得旁人也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
不过也有很惨烈的一面——有些刚来的女孩子,被舞蹈老师毫不客气地掰腿,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能传出好几条街。我刚开始学芭蕾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一边忍着痛劈叉,当终于觉得那种痛已经没有必要再哭的时候,这个动作也已经熟练顺畅了起来。
“阿绿,你的腿什么时候好啊?去当我们的舞蹈助教吧。”
“啊呀呀,我都一把老骨头了。”
“你才十六岁!”
我的确才十六岁,只是这个年龄对于学舞蹈的人来说,是晚了。我现在再重新回去学芭蕾,医生告诉我已经不可能,因为跳舞对腿部肌肉的负担实在太大。虽然功底多多少少还存在一点点,但是很久没练习,身子骨都僵硬了,不能再像七八岁的小朋友一样随随便便就把腿掰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我最多也就只能在复健之余练练手位什么的。
我愣神的时候,那群孩子又抓着我的手闹哄哄地跳起来了,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免得她们大吵大闹的把护士给招来。
跟这群与我差了快十岁的小朋友处得很轻松——这个年龄的孩子,眸子里全是水灵灵的稚气,不像长大后的人那样沉淀了一地的机关算尽。她们扬起小脸儿叽里呱啦地跟我说话,我听不太懂的时候就看着她们笑一笑,从她们没有杂质的亮晶晶的眸子里,我能轻而易举地看到自己的脸。
在她们眼里,或许我就是她们长大后的样子。
而我也从她们眸子里,看到自己最美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