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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更隔蓬山一万重(小改) ...

  •   春来了春又尽,花谢了花再开,时光如流水,转眼间数个寒暑过去,又到了秋风送爽的时节。这日下午“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从“云芝学校”里响起,不一会儿,一群女学生从青瓦粉墙的校舍里走了出来,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天真活泼,穿着白色斜襟短上衣,玄色的裙子,说笑声比铃声还清脆。
      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孩说:“喂,你们谁看过电影《剑胆琴心》?昨天我和表姐去看过了,真好看。”
      一个戴眼镜的文秀女孩道:“不光和表姐吧,还有表哥。”其他女孩都格格地笑,圆脸女孩红了脸生气道:“李秀清你真讨厌,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了。”
      李秀清拍拍她的肩,“好了,周碧莲小姐,我给你赔不是了。听说女主角是大明星黄莺演的,报上说她倾国倾城,是真的吗?”
      “是挺不错的,但要论漂亮,我觉得谁也比不上咱们校长。”
      秀清也同意:“那是,咱们校长是名门闺秀,又是留过洋的,容貌自不必说,那气度风华更是无人能及。”
      又有一个女孩好奇道:“你们说校长为什么没有结婚?她那么美又有学问怎么会没有爱人呢?”
      另一个道:“是啊,我娘见过一次校长回家就念叨个没完,说我们家那么穷我还能念书多亏了校长,还说她是仙女下凡有本事心又善,人也生得那么俊,谁家烧了高香才能娶到她呢。”
      碧莲道:“正因为她样样都好,才很难找到能配上她的人,哎,我看只有一个人能配得上。”她高兴得直拍手,女孩们都追问:“是谁啊,快点说。”
      碧莲笑道:“是男主演唐飞啊,电影里他骑着白马,一身戎装,又英俊又潇洒,笑起来简直---------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校长若是看了肯定也喜欢。”
      秀清嘲笑道:“傻丫头,我看是你自己迷上他了吧,那是电影,又不是真的,校长怎会喜欢一个明星?男人光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

      忆云站在校门口,目送着学生们离去,没听见女孩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秋阳是那么暖,风里飘着桂花的甜香,她走到围墙下,只见那棵桂花树枝叶越发苍碧繁茂,一簇簇金黄色的细碎小花散发出馥郁的芳香,她神色温柔地看着那棵树,不知道有人也在温柔地看着她,“忆云”她听到一声轻呼,回头望去,只见学校门口那棵大树下,有个年青男子正微笑着看着她,此情此景,是铭心刻骨地熟悉,忆云只觉得恍然如梦,待定神再看不由怅然若失。
      方仲杰看到她脸上失落的神情,心里更加失落:她心里仍然没有忘记那个人,可自己偏偏又忘不了她,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微笑着先开口道:“好久没见了,你都好吗,如果你今天有空的话,我想跟你说点事。”
      忆云想了想道:“阳光那么好,我原想慢慢走路回家,那我们就边走边聊好了。”
      “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咖啡很地道,几样点心做得也不错,离这儿很近,我们去那儿好吗?”
      “好是好,只是我很想晒晒太阳,嗳,要不我们去柳荫公园吧,从这儿走也不远。”
      仲杰自然乐意。柳荫公园不算太大,但依山傍湖,景色清幽。两人在湖畔找了一条长椅坐下,忆云看着在湖上悠闲游动着的一群野鸭,轻吁一口气:“都记不得有多久没有逛公园了,整天不知道瞎忙什么。”
      仲杰凝视着她美丽娇柔的侧影,心中又爱又怜,他真想紧紧地拥抱她,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也许他的臂膀不够强壮,可是他一定会爱惜她呵护她一辈子。尽管心里渴望可他什么也不敢做,从一见钟情开始,他对她爱慕中又含着敬畏,虽然坐得这么近,可是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两年前,他曾鼓起勇气向她求婚,她很坦率地说她另有所爱,不能答应他。仲杰忍不住大声道:“可是你爱的人又不能娶你,我不在乎你心里有别人,我会帮你忘了他,爱护你一生一世。”当时忆云有些惊异,也有些感动,但还是斩钉截铁地摇头道:“可我在乎,我怎能爱一个人,却跟另一个人结婚?这不是欺骗吗?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俩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去找别人吧。”谁知仲杰也这样回答:“我心里有了你,怎能再找别人?我也不能骗人骗己。”忆云一愣,没想到一向温厚的仲杰也有词锋锐利的时候,不由苦笑:“你何必跟我耗下去,唉,可惜我妹妹惜云太小,否则……”
      仲杰涨红了脸,生气道:“你不答应我不怪你,可是你不应该拿我的真心来开玩笑。”说罢竟然气冲冲地走了。
      隔几天仲杰给她来了封信,很诚恳地表示尊重她的决定,并说以后不会再来打搅她,只希望能和她保持友谊。果然他说到做到,偶尔见面,他也云淡风轻,绝口不提以前的事,忆云也觉得轻松下来,有时学校有事也跟他商量,将他和德阳一般看待。
      此刻仲杰听了忆云的话,接口道:“不是瞎忙,你这几年的成就有目共睹啊,在京城,提起云芝学校的梁校长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忆云微笑道:“你怎么也学会花言巧语了,其实我接手同明小学时,何大姐已经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我只是加了女校,合二为一,并不算白手起家。你也很出色啊,在教育界方大教授大名鼎鼎,我听说你的课吸引了很多学生,教室都要挤爆了。”
      “那不同,我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匠,教好书就行,而你当校长,要管教学,又要理杂务,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这几年,云芝学校让一大批贫家子弟受免费教育,社会各方都称赞不已,我是由衷地佩服你,你不仅是我看到过的最能干的女子,而且胜过许多像我这样须眉浊物。”
      “好啦,我哪有那么好,”忆云笑着打断他:“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表扬我吗?”
      仲杰有些黯然:“我是想来告诉你,英国的一所大学邀请我去做客座教授,我已经接受了邀请,近日就动身。”
      忆云很是高兴:“那好极了,换了新环境,你一定会觉得海阔天空的。”
      仲杰原本是想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走,但从一见面到现在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了答案,也就不再多此一问。他犹豫了一下道:“小萧如今已经驻节京城,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让他知道你的心意?”
      “他做他的总司令,我做的我的老百姓,不是很好吗?如果还有第二条路可走,我们当初也不会分手了。”
      仲杰真诚地说:“无论如何,我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我也是同样祝福你,”忆云站起身伸出手,恳切地说: “谢谢这些年你对我的关心和友谊,祝你一路顺风,诸事如意,好,我先走一步了。”
      仲杰怅然望着她丰姿绰约的背影,一个人在秋风里站了许久。

      忆云回到家,惜云迎上来,她已经是豆蔻年华,亭亭玉立,“三姐,爹妈在跟哥生气呢,因为他擅自报考了萧大哥的军校,妈不同意,都急哭了。”
      忆云一怔,惜云知道是因为自己提到萧大哥,他们的一段情,她当时年纪小并不很懂,如今少女情怀,也暗自替姐姐和萧大哥惋惜。
      她轻轻拉着姐姐的手:“他们仨都在爹的书房里呢,我怕爹生气会责怪哥,等会儿你劝劝爹吧。”
      忆云坐在自己房里,不由回想起当年她离开成峰后回到家中父亲对她说过的一番话。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梁其雍无比疼惜又语重心长地道:“孩子,爹很理解你此时的心情,爹也曾年轻过,可是爹也了解你,你从小就有志向和抱负,不是那种仅有爱情就能满足的女孩子,如果你跟成峰在一起,不能抛头露面,势必要牺牲自我,起初两情融洽还不觉得,但日久天长就……古人说得好,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情到深处情转薄,与其将来痛苦,不如现在就忍痛割爱,成峰发来电报告诉我他的打算时我就料到他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我反复思量只有让你回来,我也知道他对你用情至深,我其实一直很欣赏也很喜欢他,可惜造化弄人,也无可奈何呀。”
      忆云含泪仰起脸:“爹,道理我都懂,就是我的心……我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
      梁其雍抚摸着她的头:“会过去的,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慢慢你就会淡忘的。”
      忆云回想到这里,不由苦笑:看,这良药并没有在我身上起作用,我还是忘不了你,你也这么想念我吗,还是早就把我抛在了脑后?

      她来到书房,看到继母眼睛红红的,手里捏着手绢,近南垂手站立在一旁,他已长成一个英俊少年了,比忆云要高半个头,梁其雍见她进来,对太太说:“你和近南先出去吧,我还要和忆儿说几句。”
      忆云走过去,紧挨着父亲坐下,他慈爱地看着她:“近南要去读军校,他说他从小就崇拜成峰,立志要效仿他;你宝姨担心做军人危险,我决定支持他,生此乱世,好男儿是该投笔从戎,报效国家,难得近南有这个志向。忆儿,你知道成峰现在长驻京城,统管整个北方,可说是已拥有了半壁江山,按过去的说法,咱们都成了他的臣民了。我想……”他迟疑了片刻,忆云低声道:“爹,您是怕我和他旧情复燃吗?”
      梁其雍缓缓道:“我知道这些年你都没有忘记他,或许离开远一些会好,孩子,你还这么年轻,一生长着呢,爹老了,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结婚生子,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你大姐也建议你回美国,虽然爹很舍不得你,但左思右想,为了你将来着想,你还是走吧。”
      忆云看着父亲,在她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神清气爽,风采卓然,现在却是两鬓萧萧,苍老疲惫,她不由一阵心酸,想到连阿绣阿绢她们都陆续出嫁了,自己如果继续留在家中必然惹父亲继母烦恼,再说现在离成峰近在咫尺,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否还有足够的定力,倒不如远远离开的好。“爹,您说的对,等我把学校的事安排妥当就动身,”她把头倚在父亲膝上:“对不起,女儿不孝,姐弟几个就是我让爹操心最多……”
      梁其雍的眼睛也湿润了:“不,孩子,爹以你为荣。这几年在京城,说起我梁老头,恐怕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但提起梁校长真是妇孺皆知,爹也感到骄傲呢。”
      接下来的日子,忆云忙着办移交,她把学校托付给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教务长,和依依不舍的师生们告了别,在启程之前,德阳特地从南方赶来送她。三年前他升了职,调到南方,和梁家老小都不常见面,忆云看到他很高兴:“表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不带表嫂一起来。”
      德阳微笑道:“她原想来的,可是身子不方便。”
      忆云两手一合,笑道:“太好了,恭喜恭喜啊!你就要当爹了,可不能再像以前吊儿郎当了。”
      德阳笑叱道:“小丫头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吊儿郎当过了。”他坐下来看一眼忆云,见她美目流盼,巧笑嫣然,明艳一如往昔,轻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表哥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就不必说了。”
      德阳笑道:“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你倒说说看,我想说什么?”
      忆云双手托腮,曼吟道:“流光容易把人抛,一朝春尽红颜老,可是这意思?”
      “是差不离,可我还有两句: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忆云明眸一转:“你是自指吗,哈哈,当心我告诉表嫂。”
      德阳狠狠白她一眼:“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是说方仲杰,以前我也不看好他,可是他对你一往情深,我都被感动了,你怎么就无动于衷?”
      忆云收敛起笑容:“我不是不感动,可我对他真的没有感觉啊,如果我没有爱过,我或许能接受他,慢慢地也可能培养出感情,可是现在不一样,我怎么能自欺欺人?”
      德阳无奈道:“早知道这样,我真不应该让你认识小萧,现在后悔也晚了,小萧知道你要走吗?什么?你们这几年都没有联系?等我去告诉他。”
      “不,你别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必再提了。”
      但德阳还是决定去见成峰,他心想: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最后告别一下,也算对忆云的痴情有一点安慰。
      萧成峰的官邸设在原先的总统府,红墙碧瓦,巍峨庄严。门卫先检查了德阳的证件,叫他进二门边的接待室登记,德阳去了接待室,秘书说总司令今天日程排满了,没空接见他,德阳一急,要找于波,那秘书说于副官长今日休假,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就给你插个空吧,不过只能一刻钟。于是德阳来到大厅等候。
      大厅里已坐满等侯的人,气氛肃静。自魏鹤年兵变后,成峰接受了教训,大权独揽,不再设副手,因而分外忙碌。德阳很清楚,这几年,别人是等闲光阴容易过,对于成峰,却是风云变幻,惊心动魄:魏军叛乱平息后第三年,萧震遇刺身亡,成峰临危受命,成为统治雁北四省的最高军政长官,而萧震的参谋长沈立达欺成峰年轻,将他视为阿斗,骄横跋扈,处处挚肘,并广为安插自己的党羽,企图取而代之,成峰忍无可忍,断然处决了沈立达;与此同时郑仰浩打败了武启奎,在申江成立了新的中央政府,和雁北接壤的两大列强也虎视眈眈,竭力鼓动成峰独立,妄图将成峰作为傀儡,成峰毅然决定承认郑仰浩的中央政府,整个雁北易帜换旗,至此,变军阀割剧的局面为全国统一。但还不到两年,武启奎不甘失败,纠合南方几个省的新军头成立联合政府,要与郑仰浩开战,因成峰手握重兵,实力雄厚,成为这两方争相拉拢的决胜砝码。成峰为避免战祸再起,生灵涂炭,发表通电表示拥护中央政府,同时派兵入关进行武装调停,导致联合政府分崩瓦解,郑仰浩为感谢他的相助,把北方十几个省就交给他管辖,于是成峰就成了北方行辕的总司令。
      德阳坐在大厅里,看着成峰办公室门头上一个红灯一闪一闪,那是表示他正在跟人谈话,有军政官员来汇报工作的,有来要求给报刊题词写序的,有萧震的故旧谋职求事的,还有篮球队请求赞助出国比赛经费的,一个上午络绎不绝,德阳想到医生的手术室,暗暗吐舌,心道:别人只羡慕小萧的风光,岂不知光是谈话就要谈得舌敝唇焦,累都累死了。
      终于轮到他了,成峰很热情地离座相迎,抢先握住他的手:“德阳兄,久违了!看你是春风得意呀,都快把老朋友忘了吧。”
      德阳对他略一打量,见他穿着一套灰蓝色的军便服,两边肩章上各有三颗金星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衬着他消瘦而依然英俊的面孔,比从前多了几分冷峻和威严。
      德阳笑说:“岂敢岂敢,总司令才是飞黄腾达呀,侯门深似海,我坐了半天冷板凳,要见你一面不容易啊。”
      主宾落座后成峰和他闲聊了一会儿南方的风土人情,笑道:“我还忘了恭贺你新婚之喜啊。”
      德阳笑道:“不新了,已经快一年了。”
      “呵是,我那时实在忙,没能去参加你的婚礼真是很抱歉,嫂夫人面前还请代为致意。”
      “哪里,你太客气了,还送那么贵重的礼,我和内子都十分过意不去。”
      德阳嘴上跟他客套着,心里却是纳闷,怎么小萧老是东扯西拉的,殊不知成峰的心里正忐忑不安,知道德阳此行定和忆云有关,他想听又怕听,只想拖得一刻是一刻:“德阳兄,你先等我一会儿,大概还有三四个钟头我就忙完了,晚上我要宴请中央政府派来的代表,你也来吧,我们有机会好好聊一聊。”
      德阳听到又要坐冷板凳,连忙道:“不用,不用,你那么忙,我也不打搅你了,我来只想告诉你一声,忆云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成峰心一松然后又一紧:“是她要你来告诉我的吗?”
      “不是,是我想着也许你愿意跟她告别一下。”
      成峰沉默了一会,黯然道:“她分明是不想再见我了,你看,明日是我生日,从早到晚的日程都排满了,在京城的外国使节、文武百官、中央及各省的代表都来给我祝寿,我怎么走得开?帮我祝她一路顺风吧。”
      德阳见他说得有理,也只得怏怏地跟他告辞了。
      翌日上午梁府合家出动,把忆云送到京城车站,彼此千叮咛万嘱咐依依惜别,由德阳一个人陪忆云坐火车到津门,再送她到津门码头上船,一路上德阳见她心神不宁,若有所待,便道:“我昨天去见小萧了,他说你选了今天他的生日走是故意不想见他了,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知道他有多忙,昨天我从早上去一直等到中午,多少人多少事,他连中饭就只在办公室吃客三明治,多少人羡慕他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其实,官做得越大就越是身不由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也真不容易呢。”
      “我不是故意的,是轮船公司改了日期,其实见也无益,反正我这一去,也不打算回来了。”
      “我看他对你并未忘情,我要告诉他你的消息时,他很紧张的样子,大概是怕听到你的喜讯,唉,没想到那么风流倜傥的小萧也会为情所苦,连我看着心里也怪难受的。”沉默片刻,德阳又微笑道:“不过雁北的老百姓倒是受益不浅,大概是小萧寄情于工作了,政绩显著,他统治雁北才不过两三年功夫,雁北已是百业振兴,远远超过老萧统治的十年。”
      他看着忆云:“平心而论,他的确是人中之龙,能文能武,样样都出色,也难怪你眼中再也看不进别人,但是如果你总是念念不忘,势必贻误了自己的终身。好好想一想表哥的话吧,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忆云也依依不舍地看着亲如手足的表哥:“好,你的话我都记住了,你也要好好爱护表嫂,珍惜自己手中的幸福。”说罢,她转身登上了轮船的舷梯,到了甲板上又再度向德阳挥了挥手。
      忆云来到自己的舱房,安置好行李,只听得汽笛一声长鸣,船终于离岸驶向碧波万倾的大海。她回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去国离乡,心情十分兴奋雀跃,如今物是人非,心境大不相同了。
      正感慨间,忽听船上的广播响起:“伊芙娜小姐,伊芙娜小姐,请到船长办公室,有事找您。”
      忆云心想,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的英文名,难道是大姐夫派来的?她走到船长室,那风度翩翩的美国人迎上来问:“是伊芙娜小姐吧,你认识一位名叫皮特的先生吗?”
      忆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她忙道:“是的,怎么了?”
      “他没买票就上了船,说是来送你的,叫他补票他又身无分文,要把他的摩托车抵押给我。”
      忆云差点没晕倒,天啊,这家伙也太惊人了吧。忙道:“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被我暂时扣留在那个小房间里。”忆云不待他说完飞快地向那儿跑去,隔着窗户望进去,只见成峰身着黑色皮夹克,意态悠闲地负手而立,忆云又好气又好笑:中国北方的头号人物,竟因没钱买票被关起来,说出来都没人相信,可成峰自己倒丝毫不觉处境尴尬,看见了她,他眼睛霎时一亮,对她展开笑颜,他比以前晒黑了些,更显出牙齿整齐洁白,忆云的心猝不及防地被他这个灿烂的笑容所击中,似春风融化了冰雪,又如阳光一扫阴霾,几年的孤寂苦楚都化为轻烟,她的鼻子酸酸地想哭,可是她的心又欢畅地想笑,真是百感交集,她深吸一口气,回到船长室:“船长先生,他是我的朋友,我来补票,船到莲港就让他下船。”
      船长微笑着看一眼忆云,这个美丽的女子,刚刚来时还从容淡定,此刻却似嗔似喜,颜如玫瑰,只有爱情才能有这么大的魔力吧,“好,你领他去吧,你们中国人说‘送君千里’,足见他的诚意,船到莲港还有三个多钟头,好好跟他相聚吧。”
      船长说着,亲自去开小房间的门,忆云二话不说,拽住成峰的一只胳膊就往外跑,直跑回自己的船舱关上房门才松一口气,成峰莫名其妙:“怎么了,一见面就要跟我赛跑?”
      忆云白了他一眼:“阁下的尊容三天两头地上报,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啊?”
      成峰满不在乎,“怕什么,谁会想到我在这里?”他好整以暇地在椅子上坐下,伸直了穿着长皮靴的两条腿,微笑地看着忆云着急的样子。他早上接见欧洲几个国家的驻华使节,心神恍惚,好几次险些出错,好容易等到结束立刻吩咐秘书:“取消下午报社的采访,我头疼要出去透透气。”等秘书急急忙忙通知到于波,成峰早就骑着摩托跑了。
      “喂,你也太胡闹了吧,此刻,于副官他们找不到你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从京城到津门这一路你都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为什么要上船?”
      “本来也没打算上船,谁知,我急着赶路出了点事,到了码头,船刚好要开了,我一急就上来了。”
      “路上出了什么事?”忆云追问:“不会是又掉到水里吧?”她急忙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见他衣服干净整齐,倒也不像。
      成峰本不愿讲,给她追问,悻悻道:“说出来又要给你这丫头笑话,我穿过集市撞翻了一个水果摊,那果子倒地又把旁边的鸡也惊飞了,鸡蛋打了一地,那两个小贩急了,拉住我要索赔,我身上又没带钱,要他们去我的官邸找于波要,他们死活不信,说什么要拖我去警察局,我只好把怀表给了他们才脱身。”
      “什么?你那表不是钻石的吗,”忆云惊叫,她本来还绷着脸,想到成峰一路上鸡飞狗跳,狼狈万状,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笑罢又觉得心酸,轻声道:“其实何苦呢,我反正要走了。”
      “我总得见你一面吧,”成峰瞪着她: “你这狠心的丫头,这几年来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忆云不甘示弱:“你的官越做越大,禁卫森严,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哪有那么容易就见到总司令?你就不能来看我吗?”
      谁知他很老实地回答:“我不敢。”
      “什么?”忆云睁大眼睛。
      “我怕一见到你我又管不住自己了。”他凝视着她,几年不见,她容颜如昔,只是少女的娇憨稚气消退了大半,多了一种成熟高华的风韵,猝然间他伸臂紧紧抱住她,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多少次魂牵梦萦,让他相思若狂,恨不能直到天荒地老永远都不放开她。
      忆云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她发觉自己是如此渴望那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多少甜蜜的往事宛如夜空里的烟花,乍开乍谢,绚丽而短暂,然而就为了这一瞬间的光华,她甘愿做扑火的飞蛾,尽管燃烧之后又是漫长凄清的黑夜……半晌,她抬起头来,脸色嫣红如醉,轻声道:“你跑了这么多路,还没吃东西吧,我去拿点来。”
      她飞快地跑去餐厅端回两碗面,“今天是你的生日,来,我陪你吃寿面。”
      成峰拿起筷子,却难以下咽,忆云柔声劝道:“等会儿还要赶路,多少吃一点吧。”
      他抬眼望着她:“你是要我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忆云噗哧一笑:“这话该我说呀,明明是你先抛弃的我;说的那么可怜,我就不信这几年你都没有风流韵事。”
      “真的没有,我哪里还有心思?再说我对别的女人又没有兴趣。”他的手指缠绕拨弄着她的长发,她的左耳后有一粒小小的红痣,他吻了吻低声道:“告诉你别生气,只有一回,我一个人去饭店喝酒,那天心情特别糟,就借酒浇愁,喝了个烂醉,有个女人上来搭讪问我是做什么的,是不是被女朋友甩了,也不知道是我头晕眼花了,还是真的有几分相像,越看她越像你,就昏了头……后来我醒来一看,那女人拿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钱,原来是个骗子,说来真丢脸,我竟被一个女骗子劫财劫色。”忆云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地狠狠地掐了他一下,他抱住她温柔地道:”好了,别生气了,从此我就戒了酒,再也没有荒唐过。”
      忆云的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伏在他肩头,哽咽道:“成峰,我们要怎样才能忘掉彼此?”
      他的眼圈也红了,强忍着心痛,拍拍她的头,苦中作乐地哄她道:“都做校长的人了,还哭鼻子,给学生们看到了,会说梁校长怎么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哎,你今天又没有礼物给我啊,那枚‘骑马倚斜桥’的印章呢,刻了几年也没刻好吗?”
      忆云不由破涕为笑:“我哪会刻什么章,那原是我生气骂你的话,亏你还记得。”
      成峰侧头想了想,认真地说:“你所有骂我的话我都牢牢记着,这辈子先放过你,下一辈子我可要你加倍偿还。”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是我给你的,都说玉能避邪,就让它保佑你远行平安、吉祥如意吧。”
      忆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块雕成云朵形状的美玉,温润晶莹,更难得的是中心有一块天然的圆形色晕,恰如一轮明月,光彩照人。背面还有两行细细的小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忆云爱不释手地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美好而难忘的时光,多少挚爱浓情都铭刻和凝聚在其中。

      纵有万般不愿不舍,莲港终于还是到了,忆云只得送成峰下船,走到舷梯旁,成峰停下脚步, “我平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十四年前没有坐了这船去美国,否则命运就不同了吧?”
      忆云安慰他道:“如今你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了半壁江山,可以说是予取予夺,如日中天。也应该满足了,”她伸手为他理一理衣领,“我知道你是个好官,这几年你励精图治建设雁北,减租减息还减免赋税,让百姓们得以休养生息,过上了和平安稳的日子,老百姓都说你好,我也觉得与有荣焉,心里非常欣慰。”
      成峰轻叹道:“你的话我不敢忘,总算没有辜负你的期望,这也是我唯一觉得安慰的地方。”
      忆云心潮汹涌,她知道成峰对她的情意,却没想到是如此情深意长,她含着泪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到了嘴边只有一句,“快回去吧,官邸里的人不知道怎么着急呢,你自己一切多保重……”
      成峰默然地看着初升的月亮,此刻在他的官邸里该是冠盖如云,歌舞升平,文官武将们都来给他祝寿,在他二十九年的人生里,不能不说命运对他特别眷顾和垂青,但同时命运又何其残忍,相亲相爱的人不能相聚相守,只能苦苦相思生生别离,在别人眼中,他拥有令人羡慕的一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心中最渴望的已成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缺口,他立在岸旁,看着轮船载着忆云渐行渐远,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向他袭来,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船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甲板上,在忆云身后道:“你们东方人真是神秘啊,看这位皮特先生很面熟,他的风度举止好像一个王子呢,他究竟是谁,不会是个普通人吧?”
      忆云闻言没有回头,她的两眼仍然凝望着岸上,尽管在朦胧的夜色中成峰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她的眼角还噙着泪,脸上却露出妩媚动人的微笑:“你说的对,他的确不是普通人,他是我心中永远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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