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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春风无限潇湘意(新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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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肆虐的严冬终于到了尽头,雁江河开,万物萌动,雁京城里为避战祸逃往外地的人家又纷纷回来,一度萧条的市面又热闹起来 ;督军府里,因为萧震前一阵大动肝火,心情烦躁,上上下下也跟着噤若寒蝉,随着叛乱平息,春天来临,府里的气氛也轻松多了。
这日午后,二太太派人来请四太太过去,萧震共有五房妻妾,原配夫人和三太太相继病故,二太太忠厚老实,不问家务,当家的是四太太,她聪明美貌,机敏干练,虽然五太太更年轻标致,但萧震还是偏宠四太太。
二太太住的跨院小巧雅致,庭中一棵梨花开得皎皎如雪、溶溶似月,二太太在客厅的窗下摆了一桌茶点,品茗赏花,一举两得,四太太一进来就笑道:“二姐,还是你会享清福,今儿有什么好事突然想到小妹了?”
二太太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如今虽微微发福,依然雍容大方,她性情温文,笑起来更显得慈眉善目:“没事就不能请你了?难为你一年到头辛苦忙碌,管那么大一个家,刚好有南边新上来的碧螺春,我也头一遭喝,就想起请你来尝尝,顺便坐下来歇一歇,唠唠磕。”
四太太抿嘴一笑,“原来二姐就是为了请我喝茶唠磕呀,我还以为有什么为难的事要我去办呢。”
二太太也忍不住笑了,“你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千伶百俐,什么都瞒不过你,难怪老爷子一日都离不了你。”
四太太俏脸微微一红,轻轻打了她手臂一下,“瞧这二姐惯会寻我开心,有什么事快说吧,我忙着呢。”
二太太不由轻叹一声,“不是我自己,是成峰,你没看他最近不对劲,失魂落魄的,人也越来越瘦,脸上光剩下一对大眼睛了,老爷子最听你的话,你帮个忙,劝老爷子别再难为他了。”
四太太想了想道:“我看倒也不全是因为老爷子,他这光景多半是为情所苦。”
“我怎么不知道,为了谁?”
“我也只知道个一鳞半爪,”四太太大致说了说,二太太听了道:“不知道那梁小姐是什么样的三头六臂,竟让他如此上心。”
四太太哧的一笑:“二姐你糊涂了,三头六臂那还能算美人吗?不过我想那梁小姐固然美,但凡事也讲个缘,按说,雅君的模样性情又有哪样不好,许是不投缘吧,成峰待她总是淡淡的,客气生分得不像是小两口,他和梁小姐正好投缘,但有缘无份,也没法子。”
“怎么没法子,”二太太不以为然,“既然成峰喜欢她,她也为了成峰能不顾性命到前线,那把她娶回来不就行了?别说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寻常百姓有点家业的多娶一房也不为过。”
“有老爷子在,萧家门恐怕不好进。”
“好妹妹,你就劝劝老爷子吧,成峰这孩子也可怜,打小死了亲娘,娶了个媳妇偏又不怎么对他的脾气,我老想着他身边若有个知疼着热的贴心人就好了,你就求老爷子看在成峰死去的亲娘面上,成全他们吧。”
晚上萧震在四太太房里吃饭,四太太夹了一块竹鸡肉到他碗里,闲闲地道:“成峰也喜欢吃竹鸡燉蘑菇,我已经叫人给他送了一碗过去。”
萧震想起问道:“这小子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怎么老看不到他的人影?”
“他来了你不是训他就是黑着一张脸,怎不叫他躲着你?”四太太看看萧震神色,趁机劝道:“老爷子,你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也该出气了吧,父子俩还有什么不原谅的?这孩子也够可怜,这几年帮你东征西讨,枪林弹雨的,没过过几天安逸的日子,今儿二姐还和我叨叨说看他近来瘦了一圈,脸盘都要脱形了,你这当爹的不心疼,我们老姐妹几个看着也怪不落忍的 。”
萧震心里一动,嘴上仍强硬道:“活该!谁叫他不长眼,误交匪友,闯下这么大的祸,我训他几句难道还不应该?”
他拿起烟袋抽了两口又道:“除了骂两顿,我也没咋样难为他,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为了梁家那丫头。”
“梁小姐的事,我也听说了,都说她是难得的美人儿,比画上的还漂亮,难怪成峰会如此动心。”
萧震翻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若光是长得好倒也没啥希罕,这丫头奇就奇在既情深义重却又拿得起放得下,有胆识有豪气,老梁那样文质彬彬的人倒生了个干脆爽利的女儿。”
四太太笑道:“瞧你倒挺欣赏她的,成峰又这么恋着她,那让她进咱家不是皆大欢喜,我瞧雅君也是贤惠大度的人,两头为大就是了。你就成全他们吧。”
“不是我不成全,你不知道成峰的心思,他是宁可自苦也不愿意让她受半点委屈的,除非我答应他和雅君离婚,可是我怎么能答应?唉!”
四太太张大了嘴,半天才感叹道:“这新派人就是不一样,换了是别的姑娘巴不得进咱家门呢,难怪他们都说梁小姐是念洋书、要做大事的人,心气高,性子也真刚强,看成峰这么着煎熬她也能舍得下。”
“说来说去都怪成峰这小子,好端端地去招惹人家,这下可好,自作自受。你去叫把他叫来,我有事跟他说。”
四太太不放心道:“什么事,你不会又训他吧?”
“我想派他去跟武启奎和谈,也让他顺便出去散散心。”
“这几年你和武启奎打得你死我活的,现在让成峰自己送上门去你就不怕他下毒手啊?”
“这你就不懂了,没听戏文里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嘛,况且老武自己没有儿子,倒是对成峰另眼相看,喜欢得很,前两次也都是他去打交道,这小子,别的本事或许稀松平常,办外交倒正合适,挺得人缘,老武曾对人说,他旁的都比我强,只一样,他羡慕我有个好儿子。”萧震说到这里,不由得意地抚须微笑。
成峰进来后,萧震见他确如四太太所说神情抑郁、脸容憔悴,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自魏鹤年兵变以来,还是第一次对儿子和颜悦色道:“这一阵子你也辛苦了,部队都没事了,你去信州走一趟吧,见见武启奎那老儿。”
“您让我去信州去找武启奎和谈?”
“目前我们这儿形势刚刚稳定,伤了的元气还没完全恢复,你去哄哄那老东西,让他不要先对我们动手,能拖一刻是一刻,最好能拖过今年,让我们喘口气。我想过了,为向这个老狐狸表示我的诚意,你可以向他提出,让你小妹跟他侄子订亲。”
成峰吃了一惊,噌地站起来道: “什么,小妹今年还不到十岁,爹,我求您不要再拿儿女的婚姻做政治交易了,别人不提,单说二妹被您逼着嫁给蒙古王爷那头脑有病的儿子,整天以泪洗面,苦不堪言,小妹说什么也不能再这样了。”
“我又没有马上让她嫁,只是说先订亲,说穿了,也就是个缓兵之计,过个六、七年,到时候我早就把老武打败了,那时候我闺女爱嫁谁嫁谁,总行了吧?”
“缓兵之计也不行!这样的事我不能去做!”成峰斩钉截铁地道。
萧震怒道:“你小子还反了你,我不光是你爹,我还是你长官,我命令你这样做!你不听,我可以毙了你!”
成峰不为所动,两眼亮亮地倔强地看着他,这眼睛这目光让他想起亡故的发妻,唉,这小子就跟他妈一个样,脾气这么拧,性子又这么痴,想到这不由一阵心软,火气也没了,他挥了挥手:“好吧,你全权处理吧,随你怎么办,我也不管了,你下去准备准备,尽快动身。”
成峰走出门,被四太太从后面叫住,她赶上来小声说:“谢谢你,我也代茵儿谢谢大哥,没有人敢违抗你爹,当年我眼睁睁看着萍儿往火坑里跳,可怜我的萍儿……”她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连忙掏出手绢去擦。
成峰心里也很不好过,劝道:“四姨娘别太难过了,我会派人去接二妹回来,她愿意住多久都行,我慢慢说服爹解除这个婚姻。”
四太太感激涕零,成峰摆手道:“一家人何必客气呢,我走了后,还请四姨娘多照看雅君和玥儿。”
“你放心,她们娘俩就交给我好了,”四太太忙不迭答应,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我也知道你的苦处,我本不该多嘴,像梁小姐那样的姑娘,你一时忘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啊,你也要想开些,自己多保重。”
黑暗中,只见他眼睛亮光一闪,他没说什么,只向她微微一点头,转身走了,四太太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成峰带着私人顾问威尔及高成义、于波等坐专列来到信州,武启奎的参谋长赵世聪带着文武官员在战台迎候,一见成峰便满面堆笑道:“久闻公子盛名,今日大驾光临,连信州山水都添色增辉,世聪等也得以一仰公子风采,真乃三生有幸;武老将军已在府上等候多时,公子请。”
“有劳赵先生,多谢。”成峰知道就是这赵世聪一手策划和挑动魏鹤年兵变,心里厌恶,不愿跟他多说,一行人遂乘车直奔将军府。
武启奎比萧震年长四岁,原本出身于书香门第,中过秀才,却因得罪当地豪绅被革除功名,原想通过科举之路飞黄腾达的武启奎一怒之下投笔从戎,他胆大心细,颇有智谋,很快在军中脱颖而出,一路官运亨通做了大将军,如今他手下兵强马壮,实际上他已在操纵那有名无实的中央政府,他和萧震一样,都是野心勃勃地想要一统天下,与萧震不同的是,他能诗会文,自命风雅,有“儒将”之称,并以书生本色自居,对糟糠之妻不弃不离,虽然没有子嗣也坚不纳妾。他身材瘦高,相貌清奇,穿着玄色长袍马褂颇有仙风道骨。
成峰一见他的面便执晚辈礼边含笑道:“两年不见,世伯依然精神旺健,风采如昔,可喜可慰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我已是日薄西山了,将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武启奎说着,也打量着成峰笑道:“贤侄呀,这两年你也越发出息了,只是想必很辛苦吧,瞧着比以前清减多了。”
成峰抚了下脸,苦笑道:“这次的兵变可把我害苦了,这也是拜您所赐啊。”
武启奎打了个哈哈:“我也是一番好意呀,别看我和令尊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我从没把你当仇敌之子,相反,我很看重你,我是真的希望令尊能退下由你执政,我与你和平共处,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好?”
“世伯的厚爱,我一直铭记在心,四年前我们双方在平成交战我军败退,我也负了伤,世伯手下留情,不但没对我赶尽杀绝,还修书慰问,赠送药品,仁者之风长者之德让小侄永不敢忘。”
武启奎听他重提旧事也感慨道,“我对别人可没那么大方,谁叫咱爷俩投缘呢,那时你年方弱冠,初生牛犊不怕虎,只知道猛冲猛打,说起来还是个孩子呢,我要是有这么好一个儿子,才舍不得让他去冲锋陷阵,说起来,老萧这家伙,还是比我心狠手辣。”
成峰微笑道:“家父如今也颇为后悔,说以前对世伯多有误会多有得罪,特命我来赔礼,这是他给您老人家的亲笔信。”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信件,恭恭敬敬地用双手递给武启奎。
武启奎展开一看,萧震的口气十分谦和亲热,说思之往昔争战,衷心实为惶恐,特派小犬前来给仁兄请安,并敬赠五千支最新式步枪并人参鹿茸虎皮熊胆等土仪,望仁兄笑纳云云,他看完抬头对成峰笑道:“好,枪我收了,令尊的好意我心领,这人参鹿茸什么的必是上好的,可我不好这些,岂不浪费,还是请贤侄带回让他自用吧。”
成峰也笑道:“我就知道世伯不喜欢,可家父的一番心意,我又不敢违背,小侄另有几样薄礼孝敬,希望能入您法眼。”
他一抬手,随从捧着几件锦盒进来,他起身接过,娓娓道:“世伯雅人,这些笔墨纸砚都有些年头和来历,但愿能助您文思雅兴,这一幅是金冬心的梅花图,世伯请看,”他拿起一幅画轴徐徐展开,武启奎见画上是墨色和白色两种梅花交相辉映,繁枝密萼,花光迷离,笔法苍劲古朴又稚拙可喜,他高兴地道:“金农的梅花最是天真烂漫,观之如在江路野桥,让人顿起归隐田园之心,贤侄啊,你怎么知道我最爱梅花?”
“世伯最爱梅花吗,小侄还以为您最爱手谈,”成峰笑着又打开另一个锦盒, “这是贡品云子,宫里传出来的,据说康熙乾隆都用过。” 武启奎大喜,迫不及待接过来一看,是天然玉石做成的一副围棋子,黑的是黑玛瑙,乌黑光润,白的是羊脂白玉,晶莹细腻,武启奎爱不释手:“满清那几个皇帝字还勉强能看,棋就没听说谁下得好的,用这样的珍品,真是暴殄天物,”他自负琴棋书画四艺皆通,又尤爱围棋,刻一枚闲章叫“弈痴”,此番见了这别致的礼物,喜笑颜开:“好好好,知我者贤侄也,这礼物碰到我心坎上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你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咱爷倆好好切磋切磋。”
成峰忙摆手道:“小侄资质愚钝,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如何是世伯对手,只怕做徒弟都不够格。”
“贤侄,你就别自谦了,你要是愚钝,连我也不敢自称聪明了。” 武启奎说罢仰头大笑,赵世聪等也都笑着凑趣附和。
宴会散后,成峰一行自去安歇,武启奎坐在书房,手中把玩着棋子,赵世聪进来,他眼皮也不抬,“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赵世聪道:“老萧此次派小萧来示好,其实是缓兵之计。”
武启奎鼻子里哼了一声,“萧震那家伙自以为精明,其实他有几根肚肠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以为我看见他儿子会心软,不错,我是很喜欢成峰这小子,不光有勇有谋,心思灵敏也知好歹,是个人材,将来能成大器;既然他提出来了,我们就将计就计,多筹备些时候,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再打,等我拿下雁京,活捉了他们父子,哼,那时他们才知道我的手段。”
他见赵世聪瞪大眼,补充道:“到时候老的不留也要留小的,我会送成峰出洋深造,对了,这次见到他,总觉得他隐隐有抑郁之色,不如从前那么神采飞扬,难道他还有什么不遂心的事吗?”
赵世聪笑了笑:“年轻人烦恼不是为仕途前程,就是为男女之情,小萧少年得志,那就是后一桩了,魏鹤年手下有个叫陈自平的来投奔时说过他们曾软禁过梁其雍的三小姐,为的是来要挟小萧。”接着他把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武启奎脸色一沉: “还有这事?这个姓陈的不是东西,不要再用,”他想了想又道:“咱信州虽然比不上金粉南朝,歌坊舞榭也颇可观,你安排一下,陪他去散散心吧。”
“那些庸脂俗粉如何能进他的眼,听陈自平把那梁小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她心思胆识不让须眉,真正是‘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武启奎沉吟道:“如此看来成峰倒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这样的人恐怕成不了霸业,我本来看好他,可惜了。”
赵世聪不解,“他成不了霸业,那不正好对我们有利?”
武启奎的心情很复杂,对成峰既有像对自己子侄般由衷的喜爱和欣赏,也有视他为争霸天下的对手和劲敌的隐忧和顾忌,一时跟赵世聪也说不清,索性不答,只是又似惋惜又似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天武启奎天天拉着成峰下棋,成峰本来棋艺平常,须得武启奎让子才能勉强应付,但他的好胜心一起,也兴趣大增,遂虚心向武启奎请教,武启奎见他聪明颖悟,一点就通,也十分欣喜,将毕生心得都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又搬出珍藏的棋谱和他一起研究探讨,赵世聪、高从义等人见这一老一少下棋下得废寝忘食,如痴如醉,无不好笑。
如此成峰进步神速,后来已无须武启奎让子,这日两人又一番鏖战,到了中盘武启奎已占上风,中腹一条大龙已呈压境之势,咄咄逼人,成峰沉思片刻,在右上角连弃数子,再出其不意在龙头部位打了一劫,顿时大龙断为两截,武启奎幡然醒悟,不禁击节赞叹:“妙啊,真是神来之笔。”他对着棋盘苦思良久,抬头笑道:“不必再下,我竟输了,你胸襟开阔,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为大局舍得小利,这点我自愧不如,真是后生可畏啊。”
成峰也推枰笑道:“世伯只是一时大意被我侥幸得手,论实力我与您天差地远,这棋道也犹如排兵布阵,方寸之间也有莫测风云,承蒙世伯指教,小侄受益非浅,叨扰了数日,也该告辞了。”
“怎么快就要走了,再住几日吧。”
成峰笑道:“再住下去,我乐不思蜀还不打紧,世伯的看家本领都要给我学来了。”
武启奎也拈须微笑:“要不怎么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我不服老也不行了。”
皓月当空,阵阵南风送来醉人的花香,武启奎在将军府的后花园设宴与成峰饯行,他举杯道:“贤侄,难为你陪我这老头子这么些天,我一生中也没有多少这么惬意的日子,真不舍得你走,我是眼红老萧哇,我要是他,有这么个儿子承欢膝下,夫复何求啊?”
成峰开始时只是奉命行事,与他虚与委蛇,但数日相处下来,下棋学棋,谈诗论画,倒甚为相得,比跟自己的父亲还多好些共同语言,此刻见他真情流露,不禁也动了依依别情,真诚地道:“我也敬世伯一杯,衷心感谢世伯的盛情款待,盼望您能来雁京作客,让小侄也略尽地主之谊,我只愿和您在棋盘上一较高低而不愿和您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说罢一饮而尽。
武启奎慨然道:“我答应你,除非令尊先对我宣战,否则我绝不先对他动手,”他喝了口酒,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也算是三分天下,你们父子在北,我在中,郑仰浩在南,南方各省如一盘散沙,捏不到一块,那郑仰浩在办什么新式的军校,学生兵能成什么气候,我看郑仰浩不足为虑,只有我和令尊旗鼓相当,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为了得到天下,我们最终还是要分个山高水低,好,且不说这些,‘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良辰美景,贤侄你又正值青春年少,人生得意莫过于此,今日须痛饮一番,来,再干一杯,我们一醉方休。”
成峰放下酒杯,闷闷地道:“天下天下,都想要得天下,就算得到了又如何?”
武启奎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怔了怔方道:“古往今来有哪个英雄豪杰不想建立一番宏图霸业,得到了天下,便是得到了一切,难道你不想吗?”
成峰已有几分酒意,冲口而出道:“不,我不想,世上最宝贵的我都已经失去了,还要其他做什么?”
武启奎也喝多了,醉眼迷离地望过去,只见月光下他俊秀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忧伤落寞的阴影,让人看了有说不出的心疼怜惜,不由感叹道:“唉,孩子,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儿子,要是的话,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成峰一愕,不由抬头看了看月亮,微微苦笑。
翌日清晨,成峰一行离开了信州,列车一路向北驶去,早餐后,大家都聚在成峰的厢房里,高从义笑道:“此行幸不辱命,我刚接到老将军的电报,他也很满意,对我们慰勉有加,我们倒没什么,就是总指挥辛苦了,每日里陪着那武老头谈天说地,论诗下棋,武老头自己高兴,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
成峰淡淡一笑,“谈不上辛苦,何况我的棋艺也大有长进。”他敛容正色道:“但愿能争取一段和平的时间,多一年半载也是好,这一路我们看到信州一带的乡村田园荒芜,想是因战乱老百姓也都流离失所,我们这些军人造了多少孽,我委实不愿意再打内战了。”
一个参谋说道:“武启奎也学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我看他自己就是个和曹操一样的奸雄,他瞧不起郑仰浩,其实他自己能强得了多少?要我说这天下非老将军莫属。”
成峰沉吟道:“我倒是觉得郑仰浩不容小觑,他有思想有头脑,他办新式军校,提出的口号也深得民心,我看将来能有一番作为的也就是他了。”
另一个秘书插话道:“我听说郑仰浩心胸狭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人冷酷无情,这样的人得了天下,大伙儿都没好日子过。”
成峰不以为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谁也没见过郑仰浩,不可妄下评论,至少他让他的士兵明白为谁打仗,为什么打仗,仅这一点,就比我们强,不管他提出的口号能不能实现,却代表了世界潮流,民心所向,民心的力量不可低估啊。”
于波进来报告说:“总指挥,我们中午时分可到京城,车长请示您我们要停多久?”
成峰双眉一挑,看向高从义:“我说过要在京城停吗?”
高从义忙笑道:“是我擅作主张,我想,我们离开京城也有半年了,现在路过,就停下来歇一天再走吧,威尔先生也想去会会他的球友。”他向威尔使了个眼色。
威尔笑道:“好久不打球,我的手很痒,其实最主要是我肚子里的馋虫在叫唤,我得喂它们吃烤鸭、豆汁儿和糖葫芦。”
大家都被逗乐了,成峰也不能再绷着脸,“好吧,可是只能半天。”
等大家都退出去后,威尔说:“高君也是一番好意。”他与成峰的关系是朋友多过幕僚,因而说话比较随意。
“我知道。”
“我陪你去打高尔夫球吧?”见他不置可否,威尔犹豫片刻又道:“要不你去见见梁小姐吧。”
“你们去自由活动吧,都不要管我,我想一个人随便走走。”
成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春光正好,艳阳映照着桃花杨柳宛如织锦堆烟一般,柔柔的春风拂面而来,吹得柳枝轻摇款摆,成峰触景生情,凌河岸边听到的那首忧伤缠绵的情歌,蓦地涌上心来:
风吹杨柳柳条条弯,
想你想得我肝肠断;
夜夜睁眼到鸡叫,
一日三餐端不牢碗。
…………
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再去见她,因为明知相见也无异于饮鸠止渴,离别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仍然记忆犹新,他已无力承受也不忍让她再痛一次。“也许,她已慢慢将我淡忘,”他想着,如果是这样,就更不能再去找她了,他只想去看看昔日和她一起去过的地方,也算是种安慰。
他信步走到她曾带他来过的茶社,要了两碗酸梅汤,店堂里只有他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伙计两人,他凭窗而坐,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风吹帘动,日影轻移,时光仿佛也凝固了,好让他慢慢回想着往事,就是在这里他为她怦然心动又黯然神伤,从一开始对她钟情他就知道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他也曾苦苦地挣扎过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深陷情网,反过来想,她也何尝不是如此?
伙计走过来含笑道:“对不起,先生,今天我们要提前打烊。”
“为什么?”
“下午定怀门外花神庙有花会啊,大伙都奔那儿去了,先生您是外地人吧,您不知道京城一年一次的花会可热闹啦,年轻姑娘们都要去看花,给花神上香祈福,而小伙子们呢,就是去看姑娘的,看谁家姑娘模样俊装扮美,看到中意的就央媒去提亲,您也去看看吧,没准能瞧见全京城最漂亮的姑娘。”
成峰谢了他,转身要走,那热情健谈的伙计又道:“说到模样好,我看谁也比不上那位姑娘,她常来我们这儿,每次总是坐在您这个位子,要两碗酸梅汤,可她总是一个人,一来就坐半天,好像有心思的样子……”
成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问:“真的吗,她是不是头发长长卷卷的,眼睛又大又亮?”
“是啊,画上的人儿也没有她这么好看的,原来您认识她……”老头话还没完,成峰已经跑了,老头笑着摇摇头,“哎,小伙子,这么心急,也难怪,这么漂亮的姑娘是要快点追,迟了就给别人抢跑了。”
虽然定怀门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成峰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在他眼中,万紫千红的花丛和争奇斗艳的姑娘们跟她相比都黯然失色,她穿着单薄的白色春装,纤腰窄袖,风致楚楚,梅花映雪不足以喻其清丽,玫瑰浴露不足以比其娇艳,他痴痴地看着,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像是有某种感应,她忽然转脸向他这个方向看过来,他的心怦怦乱跳,慌忙低头用帽子半遮住脸。只见她身边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小姑娘拉住她往人群里挤,他认出那小姑娘是她妹妹惜云,姐妹俩在一个摊位前停了下来,成峰远远看见惜云指手画脚地对着摊主比划一阵,又过了一会功夫两人才离开,忆云手上捧着个小盒子,惜云兴高采烈地跟她说着什么,可她只专注地盯着那个盒子看,惜云又在花摊上挑了一大枝碧桃花,姐妹俩方穿过人群,坐上了一辆黄包车离去。
成峰站在那儿,只望到车没了踪影,才来到姐妹俩逗留过的那个摊位,只见一面招牌上写着“泥人王”三个大字,旁边还挂着一面锦旗,写着“触手成像,栩栩如生。”
成峰也听说过,这泥人王在京城一带很有名,他手艺高超,不但做古装戏曲人物精彩绝伦,还能当场为顾客捏像。成峰打量他一眼,见是一个安祥沉稳的中年人,便对他说:“劳驾,刚才那两位姑娘买了什么,也给我来一个。”
泥人王低头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数寸高的小泥人,“是这个。”
成峰一看,是个古装的白袍小将,想是戏文里说的杨宗保,手握银枪,剑眉高挑,凤目含威,表情十分生动。
泥人王又道:“那大姑娘先挑的这个,小姑娘却要我照这个改一下,现做了一个。”说完一抬头,看清楚成峰的脸,不由一呆,刚才他按那小姑娘的要求“眉毛再浓一点,鼻子再高一点,脸颊再瘦一点”做出来的泥人,赫然正是眼前这年轻人的模样,记得那小姑娘接过后放到大姑娘手中,笑说:“姐,这个更好看,给你吧。”
成峰指着一个像是穆桂英的戎装少女道:“麻烦你也把这改一下,就按刚才那白衣姑娘的样子。”
泥人王唯唯答应,却忍不住心中好奇,暗想,这小伙子生得这么俊,刚才那大姑娘又出奇的美,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道是天不从人愿,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因而借泥人来传情?他不由同情而惋惜地又看了成峰一眼,加倍用心细细捏塑起来,不大一会儿就做好了。
成峰捧在手中细看,这泥人王的手艺名不虚传,难为他描摹出这娥眉宛转,秋水为神,真是惟妙惟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看也不看地都递给他,“谢谢你。”一转身便走了,泥人王又惊又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背影走远,都忘了去数钱。
车轮滚滚向着雁北的方向奔驰,成峰立在窗前向刚刚离开的京城眺望,已是黄昏时分,落日熔金,照得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成峰知道父亲早就把这片锦绣江山视为囊中之物,志在必得,可在自己眼中江山秀丽又怎及她的眉目如画,春风再美也比不过她的一颦一笑,想到忆云对自己的一片深情,成峰禁不住心神激荡,自己何德何能,既受之有愧而今生今世又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振作起来,不辜负她临别前那番情致殷殷的期望,虽然自己只是父亲争霸天下的一枚棋子,可如果运筹得力也能举足轻重甚至扭转乾坤,他决心要不惜一切地阻止父亲穷兵黩武再打内战,好好建设雁北,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自忆云离开后他一直沉溺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拔,此刻像是蓦地破茧而出,心中一片澄澈清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他会永远记着她的情意,她的美好,把对她的爱恋升华延绵, “忆云,”他在心里默念,“虽然我们断送了个人的幸福,但我会尽我所能让千万人都过上和平安稳的日子,不辜负怀特先生对我的教诲,也不枉你对我的一片深情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