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3,乐园。
忧姨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的恐家症一天天严重。
我站在小巷拐角处,默默看着我的家,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华灯初上。家里开始有袅袅炊烟,絮絮人声。他们都回家了,一定以为我如往常般在房里睡觉。没有人察觉我逃学了一整天,事实是伤人的。我想,我只是一台使用得太久以至于螺丝松落、线路烧毁的机器,已经无力再抬脚踏进家门了。
如果不回家,我又何去何从?与其去娃娃温馨美满的家触景伤情,不如躲在阿烛的被窝里痛哭一场。去找阿烛好了,我下定决心的后退一步。早不来,晚不来,梦魇的嗓音偏偏挑此刻在身后突现:“哈哈,抓到了,午夜幽灵女巫殿。”
如同上个世纪的□□所言,当小红帽被大灰狼找到时,你说她该哭该笑?我有些想哭,也不知这是总算被人给找到了的喜极而泣,还是这种时候就被人找到的悲痛欲绝。我没回头,那家伙自动从背后转移到我眼前。
“好了,好了,现在轮到你抓我了。”他一脸兴奋莫名的样子。
我大翻白眼:“你又在发哪门子神经!”
“不是在玩‘抓鬼’吗?”
“靠!现在幼稚园的DDMM都没你这么落伍的,谁有兴致跟你玩什么游戏呀!”
“不是游戏?我就说嘛,这种幼稚园都已经不流行的游戏你也能玩上一整天,太强了。”
我无语半晌,终于忍无可忍的咬牙切齿:“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
“Nia……拜托,我哪跟得上你?早上刚到电车站,同学就问我‘妹妹’哪去了,害我掉头就来找你。‘妹妹’呀,为了你,‘哥哥’可是翘了一天的课。”
“谁是你妹妹?”我狠狠拍掉他欲关心我肩膀的魔爪,“八字还没一撇呢,少自作多情。”
“啧啧,人家戒指都明目张胆的戴上了,八字至少有一撇吧。”哪壶不开提哪壶,劣质的家伙,“还有,加上前几次,你一共欠我3笔人情债了。”
“‘欠’?每次都是你自作自受,我从来没求过你做这些。”
他一听,扶着下巴一本正经的考虑片刻,倒真的点头赞同。跟阿烛和娃娃相比,妖怪实在是太容易说服了。
我不再理他,与其擦肩而过,径直离去。他仍自顾自的在后头悠然自得:“哟~幽灵女鬼傍晚就出动,只怕连毛毛虫都吓得想弃茧逃亡吧~”
我不知道是什么腺什么素刺激了自己,总之狠狠的转了个180度的弯,咬牙切齿道——
“妖怪,今夜你跟我走一趟!”
>>>
我们没有回家,但是他也没有跟我走,而是我跟他走了,很没骨气的被他带上通往城南旧区的电车。
城南的街道是狭窄肮脏,暗淡无光的。这些暗路潜流的尽头是灯火通明,缤纷绚烂的游乐园。小时候,我和2个好友经常去那里玩,因为阿烛家住城南,也因为门票免费是小孩才有的优待。
“你要带我去游乐园?我已经14了,我现在穷得连门票都买不起。”
“我比你更老,身上的钱只够乘电车。”
“那我们还去那里干什么?”
“总之,你相信我。”他回头对我嫣然一笑。
我的视线穿越他迷离得近乎透明的笑靥,一直投射到远方。这是城南独一无二的景致,高矮不一的老式建筑以霓虹闪烁的摩天轮为背景,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感觉。每逢目睹此情此景,我会情不自禁的联想到曾经看过的□□,在时空错乱的舞台上总是上演着一出出华丽而残酷的闹剧。那么,今夜的主角,会否是我呢?
无论阴晴,无论冷暖,游乐园都是无夜无眠的。这使得城的南北被划分成2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因为我所居住的城北有宵禁制度。
无邪的门路比我料想的还要广,没想到他能从员工通道把我领入游乐园。然后他要去解决内急,便不负责任的把我扔在了垃圾桶旁。
银盘高挂,我孤零零的守着垃圾桶,百无聊赖。我一边估算无邪被马桶冲走的几率,一边计划等他幸存归来后的损人伎俩,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餐,万一在等到他之前先饿成干尸就得不偿失了。
“该死的妖怪,下次绝对要害你高烧成肺炎。”正在低声咒骂中,一只毛茸茸的褐色大手伸到我嘴巴下,吓得我向后蹦了老远。定睛一看,原来是补丁熊的吉祥物。外表可爱归可爱,里面毕竟还是活人假扮的,陌生人面前,我不得不警戒三分。
只见这补丁熊高捧蜂巢,手舞足蹈了半天,我才看懂他的肢体语言:“Here you are。”
奇怪,我在游乐园从小玩到大,怎么到今天才有这等好运气?而且,从来只见过吉祥物招揽顾客的,没见过会发纪念品的呀?越想越蹊跷,我又朝后连跳3下。那补丁熊见状有点气急败坏了,二话不说直接把蜂巢塞到我手上。原来所谓蜂巢不过是几可乱真的容器,里面装的竟然是我最爱的奇异果汁!我心下还没来得及理个通透,补丁熊拽着我的手腕,开始了游园嘉年华……
这一夜,我在游乐园的各个角落被千奇百怪的吉祥物盛情款待。可可鸟、外星人、yogurt伯爵……每个吉祥物都带领我在不同的主题区游玩,再悄无声息的离开。我只需暗自期待下一份礼物的到来,再忘情大笑,早把言语抛却脑后,游乐园就是让人肆意疯狂的地方。
最后的最后,小丑站在我的身旁,我扯着他的三角帽说:“不,我不想坐摩天轮,也不想坐旋转木马,你陪我去玩跷跷板,好不好?”
他有一些迟疑,吉祥物从来不陪我玩的,只是在一旁指引等待,还有穿行于孩子和游客之间。但这是我今夜对吉祥物的第一个请求,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一端是我,一端是小丑,跷跷板维持奇妙的平衡。我的脚应该无法着地,但是小丑体贴的轻轻蹬地,让我们此起彼落。抬头仰望,星空像一块巨大的镶满水钻的黑天鹅绒布,离我时近时远。
“你看这些来自过去的光,它们来自千万甚至亿万年前,也许那些发光的星体都已经不在了。可是它们旅行过漫长的时空走廊,就是为了射入我们眼中。它们存在过,又消失了,随时随地,如此而已。相比之下,生命很渺小,不是吗?”
就如今夜任何一个吉祥物那样,小丑也是沉默的。他没有回应我,只是依言望向头顶的天空,也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许什么也没想。
我不以为然,自娱自乐都习惯做了,更何况自言自语?所以我继续说,我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住在小女孩家对面的是一对老夫妇,女孩时常会跑到他们家去吃石榴。也许吃石榴的乐趣就在于剥籽,她却总嫌烦,手上忙活半天还吃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大口大口的咬,连皮带汁肉和籽的吃进去了,结果口中的石榴成了甜中带苦,苦中有涩,涩中透酸的味道。一开始都是老爷爷摘石榴给女孩吃的,老奶奶坐在一旁望着她笑;后来,老爷爷走了,就换老奶奶摘石榴给女孩吃,她往墙上看去,这回变成老爷爷望着她笑了;再后来,老爷爷老奶奶都不会摘石榴给她吃了,连他们的笑都销声匿迹,只有石榴树如一的守在那里。女孩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开始产生恐惧,如果哪一天连树也死去了呢?她终究没有再去摘石榴吃,不是她摘不到,而是因为,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那空荡荡的院落,她就感觉到了石榴的味道,那种又甜又苦又涩又酸的味道。
生命太过无常,就如同石榴味,复杂,微妙,多变。每个人都是身边的过客,我们永远也无法为自己留住谁。
“你知道我在读过这个故事后想到的是什么吗?真正的爱情是不是就应该像那对老夫妇那样?偕老百年,不离不弃。”
“那不是爱。”
“什么?”我愣了。小丑突然开口,第一次听到这含糊低沉的声音,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不是爱,”他重复,“只是习惯。”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他不再出声,仰望星空似乎成了他把自己与现实隔绝的方式。然而无论他如何伸展躯体,背脊始终像承受不住沉重负担般微微弓着。倦意,浓浓的倦意。我突然觉得,小丑的脸其实是一张欲哭无泪的笑脸。在所有人都眉开眼笑的地方,只有他一人欲哭无泪。原来今夜最可怜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
不可否认,自游乐园事件后,我对妖怪的印象有所改观了。至少他并非完全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夜晚出门不是去花天酒地,而是去游乐园打工。那一夜,随处都有吉祥物为我引路,全归功于无邪的同事们。
“因为我们都有负责区域,不能擅离职守的,所以只好拜托他们关照好我的‘妹妹’啦。”
为了表示感谢,我恶狠狠的伸出魔爪关心了一下他的背:“我才不是你的‘妹妹’!”
嘴巴里虽这么说,我还是不自觉的开始扮演妹妹的角色。毕竟欠下了他几笔人情债,在他面前难免得处于弱势。唉~为什么我总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无邪有什么错呢?说到底也是他妈妈嫁给你爸爸,如果你觉得自己受伤害了,他不一样是受害者?你何必对他起那么大的敌意?”
“那你又何必对他起这么大的好意?”我好奇的瞅着娃娃,“什么时候转性了?那只妖怪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天天帮他说好话?啊,不对,他应该没机会给你好处的,你对同龄异性不是向来都避而远之的么?”
娃娃在我质疑的目光下,唰的脸红起来:“我也知道这很奇怪呀,可是一见到无邪就会混淆他的性别,他给人的感觉太中性了。”
其实,娃娃的措辞还算有所保留。阿烛的形容就比较经典了:“一只狐狸精。”当时我听到这句话,如遇知音般的点头称是。
无邪不是中性,除却长相不谈,有时连一颦一笑都有些女孩子气。他对此满不在乎,反而凭借这一点在女生圈中如鱼得水。更奇怪的是,没人意识到他的性别。当他跟众多女生说笑打闹时,一眼瞥过去的人只会想,哟,原来女生间的友谊也可以好到这种程度。
我曾经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正常点,跟那帮男生去玩玩DJ、斗斗篮球、打打电动?”
“Nia,我可不想被别人误会成gay。”
当时我恨不得直接骂他的大脑表面积外加摩擦力,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单纯的讨厌汗流浃背、邋遢狼狈:“既然这么洁癖,为什么还要去游乐场扮吉祥物?”
“你不觉得那是个浪漫的工作场所吗?而且,天气一热,我就转到鬼屋去扮吸血鬼贵族了,鬼屋里面阴凉的很。”
果然是智商负数兼幻想因子深度中毒的残障人士,我没再开口鄙视他,只是对他的“妖怪”称呼再也改不了口。
深夜做功课到疲倦的时候,我会望着窗外的星空发呆,想起某张星光点缀下欲哭无泪的笑脸。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他的名字,他的长相,我全然无知。无邪只说那是个自费旅游者,在这个城市短暂的停留,赚足旅费就再次启程了。
“Nia……哪天我也像他那样一个背包走天下好了……”
“这可一点都不浪漫,别忘了附带的汗流浃背、邋遢狼狈、生活不济、风餐露宿。”我的嘲讽总能轻松打消掉他的突发奇想。
然后,我会暗自想象那个人独自远走他乡的原因,为他的出发编织各种浪漫的起点。
只是些14岁的寂寞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