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娘子(男生子)》青兰与蜜獾

54、第 54 章

　　翌日下午，延陵昱去了吉量宫，只见无上皇正在院内将一杆红缨长矛耍得呼呼作响。不知为什么，延陵昱见此情景，忽然有些心虚。
　　无上皇将皇帝来了，于是停下动作，将长矛用力往地上一戳，黑着脸问道：“是哪个混小子让白泽太子来陪朕下棋的？”
　　“是福王。”延陵昱说罢，心里就不断地向福王道着歉。
　　“朕就知道是这个混小子干的。”
　　“朕以后一定好好说说他。”
　　无上皇“哼”了一声，看着延陵昱说：“要好好被说说的不止是他吧。”后者尴尬地笑了笑。
　　“陛下来吉量宫有什么事吗？“无上皇将长矛放回了一旁的架子上。
　　“其实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延陵昱让院内的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自己和无上皇，然后缓缓地说，“延陵氏的诅咒在朕的身上应验了。”
　　无上皇并没有太吃惊，好像他早已料到此事了，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
　　“其实两个月前去鹿鸣苑打猎的时候，就有所怀疑，上个月确定了此事。”
　　无上皇叹了口气：“竟然把此事闷在心里那么久。蓝妃知道吗？”
　　“她心里或许有所怀疑，但没有明说。”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於菟和钟离娘子。”
　　“於菟什么也不会说的，至于那个小丫头……”无上皇想了想，“对了，她是个大夫，难道这就是陛下将其带回宫的原因？”
　　延陵昱含糊地“嗯“了一声。
　　“陛下接下来想怎么办呢？”
　　“朕刚开始时觉得很烦恼、很害怕，本想确诊后，让钟离娘子私下里配制那种药，事情结束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她一直不愿这样做。其实朕本可以找御医配制的，但不知何时，每当朕产生那种念头时，心里就像被剜掉了一块一样。”
　　“陛下已经舍不得了，是吗？”无上皇心想：果然和当年翙太子的反应一模一样。
　　“其实认真地想一想，它又有什么过错呢？只不过错进了一个男人的肚子里面。但它毕竟也是朕的骨血，朕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真的不想再失去第三个。”
　　“其实延陵氏对此事的态度一向很矛盾。我们畏惧那个诅咒，极力避免着它；可一旦在自己身上应验了，心中却又会被一种莫名的对孩子产生的眷恋之情所困扰着，真是令人头痛。”
　　“这或许就是延陵氏的本性。”
　　“如果朕说，朕不希望陛下把这孩子生下来，陛下该怎么办呢？”
　　“朕做不到。”
　　无上皇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陛下何必要来问朕呢？其实这件事，你已经做出了决定了吧。”
　　“朕想要这个孩子。”
　　“陛下真的已经考虑清楚了吗？”
　　“待白泽太子回国后，朕就向百官宣布此事。”
　　无上皇向远处看去，沉默了许久，说：“如果陛下真的决定将其留下，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对不起，是朕太任性了。”
　　“这是皇帝的决定，做臣子的没有理由反对。不过在告诉百官之前，或许应该先让蓝妃先知道这件事。”
　　延陵昱犹豫地说：“玉儿很反感这件事。”
　　“就算反感，也要让她知道。你们毕竟是夫妻。”
　　“朕明白了。”
　　兰佩宫内，从皇帝口中得知自己一直害怕的诅咒其实早已实现时，蓝妃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事实是她现在却如同木头人般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许她一开始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一直在否定这个事实罢了。
　　“菡萏院的那个女人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的，对吗？” 她呆呆地问道。
　　“是朕让她别说的。”
　　“陛下宁可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宫外女子，也不让妾知道。”连蓝妃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她要如此在意那个女人是否知道此事。
　　“这件事，朕的确做得有失妥当。”
　　“两个月了，足足两个月了，若不是郎君现在开始害喜了，还要瞒着妾到什么时候？”蓝妃只觉得心里酸楚无比。
　　“朕也是苦衷的。”
　　“一国之君不能发生那么丢脸的事情。明天，不，现在就让苍典御过来，配药。快来人……”
　　延陵昱阻止了蓝妃：“朕其实想跟你说，朕想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什么！”蓝妃惊得倒退了一步。
　　“朕不想失去这个孩子。”
　　“妾知道，陛下一直惧怕那个诅咒，绝不会把那东西生下来的。一定是那个女人在你面前胡说了些什么。”
　　“不是，这是朕自己的决定。”延陵昱柔声道，“朕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但朕依然希望孩子出生后，你能将他视如己出。”
　　“视如己出？陛下别忘了，妾也曾说过，这是不可能的。”蓝妃感觉到一丝绝望。
　　“玉儿，在鹿鸣苑的时候，朕梦见皇后了。”
　　“皇后？”
　　“这个梦醒来后不久，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朕时常在想这或许是个预示。这个孩子是皇后送给朕的，如果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朕对她的愧疚就能少一点。”
　　“皇后已经死了。”蓝妃用力抓住了皇帝的双手。
　　“可朕忘不了她，永远都忘不了。”延陵昱将蓝妃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朕现在能感觉到这个孩子就在这里。”
　　蓝妃急忙后退了一步，脸上混杂着厌恶和恐惧，说：“一个肚子里怀着陛下的孩子，却和别的男人做出如此龌龊之事，那个在郎君的心口上狠狠捅了一刀的不贞女人，有什么好愧疚的？”
　　“你和她是好姐妹，怎么能这样说她？”延陵昱变得有些激动了。
　　“妾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蓝妃流下了眼泪，“难道妾在陛下心中永远都比不上皇后吗？”
　　“不是这样的。”
　　“那妾在郎君心中到底是怎样的？”
　　延陵昱无力地说：“你是皇后的好姐妹，所以朕必须要好好地待你。”
　　“陛下对妾好，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延陵昱无言以对。
　　夜深之时，苦艾被叫到了玉藻宫，皇帝在殿内一人独饮，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陛下可是让臣闭门思过的。”
　　“别管这些了，过来，陪朕喝酒。”
　　“大将军和宫女呢？”
　　“今晚朕只想找个人说一会话。”延陵昱环顾了下四周，自嘲道：“朕还真是个孤家寡人。”
　　苦艾在延陵昱身边坐下：“陛下有心事吗？”
　　“朕问你，活人为什么会被死去的人所困扰？”
　　“因为活人出于各种原因想要被死去的人所困扰。”
　　“那么说到底，还是朕的错。”
　　“这世上被往事和已死之人纠缠着的人，不止陛下一个。”苦艾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做？”
　　“继续过日子。”
　　“那就继续过日子吧。”延陵昱看着苦艾，“朕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苦艾沉默不语，只是一口将面前的酒饮下。
　　“你不是一直希望朕能留下这个孩子吗？”
　　“臣只是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
　　“等白泽太子回国后，朕就宣布此事。”延陵昱看着苦艾，“老老实实回答朕一个问题。”
　　“陛下请说。”
　　“你为什么坚持要朕将孩子生下来？”
　　“如果皇子真能平安降生，对臣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解脱？”延陵昱苦笑道，“好巧，朕也想要一个解脱，那你的解脱是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
　　“狡猾的女人。”延陵昱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将酒杯里的酒一口饮下，又倒了一杯，刚想喝时，苦艾伸手阻止道：“别喝了，陛下现在已不是一个人了。”
　　“把他生下来真的是正确的吗？”延陵昱推开苦艾的手，将酒饮下，“就算生下来，也要一个人呆在这个偌大无情的宫廷之中，以后一定会深陷于争夺皇位的权谋争斗之中。没有母亲的痛爱，被朕的妃子厌恶，孤独地长大。”
　　“他不是还有陛下吗？”
　　延陵昱喃喃道：“朕当得好父皇吗？朕真的能当好父皇吗？朕能让他不伤心、不害怕、不失望吗？”
　　“那陛下就努力做一个让自己的孩子不伤心、不害怕、不失望的父皇。”
　　“万一朕做不到，该怎么办？”
　　“臣相信陛下一定做得到的。”
　　“为什么要这么肯定，果然这个孩子还是不要生下来的好。”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人都要像野草般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会有机会改变什么，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明知他将来会受苦，但还是要把他带到人世吗？”
　　“是的。”
　　“残忍的女人。”
　　“因为害怕而逃避为人父母的责任，那才叫残忍。”
　　延陵昱红着眼睛说：“可皇儿将来没有母妃关心会很不幸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延陵昱忽然捏住了苦艾的手：“今夜朕很孤单。”
　　苦艾立刻抽回了手，起身说：“陛下醉了，臣去叫宫女。”
　　“别走。”延陵昱又捏住了苦艾手。
　　“已经很晚了。”
　　“留下来。”
　　“真的已经很晚了。”
　　“别把朕一个人留在这里。”
　　“臣让宫女们马上过来。”
　　延陵昱忽然起身用力抱住了苦艾：“不许走，陪朕说说话。”
　　“臣可当不了陛下的知心小鸟。”苦艾用力挣脱开来，延陵昱沮丧地坐回了椅子上。
　　苦艾仿佛是在自语：“陛下跟臣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臣帮不了陛下，也帮不了陛下的孩子。陛下说得一点也没错，臣是个既狡猾又残忍的女人，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完全不顾其他人。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臣的罪孽……” 她忽然住口了，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阵轻微的鼾声传进苦艾的耳朵里，原来皇帝在她说话的时候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苦艾忽然感到了庆幸，如果对方细问她刚才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倒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她看着延陵昱的脸好一会，才把宫女们叫了进来，帮她们一起把皇帝抬到床上。她本想回菡萏院，却看着床上熟睡的男人，改变了主意，对守夜的宫女说，“陛下这样太不让人放心了，我还是等他醒了再离开吧。”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担心起他的呢？苦艾心想，她在床边坐下，轻声说：“不过就像你说的，没母妃关心的皇子真的很可怜的。”
　　清晨，延陵昱醒来后，只觉得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他捂着嘴费力地坐了起来，苦艾知道他难受，急忙拿了个盆给他。
　　站在床边的於菟见皇帝吐成这样，便提议道：“末将还是让人通知大臣们，今天陛下身体微恙，早朝不开了。”
　　“就这么办。”延陵昱趁着呕吐的间隙，喘着气说。
　　苦艾轻轻拍打着延陵昱的后背，待他觉得舒服点了，就扶他躺下，后者看着前者一脸的倦容问道：“你陪了朕一夜？”
　　“陛下当时喝醉了。”
　　延陵昱皱着眉头说：“朕对昨晚的事情记不太清了。朕喝醉后，有没有说过些什么？”
　　“没有。”正在为其把脉的苦艾淡淡地说，“陛下的脉象平稳，只要休息一日就行了。而臣现在要回菡萏院继续闭门思过了。”
　　“娘子，喜欢现在住的地方吗？”
　　“挺喜欢的。”
　　“既然喜欢，就长住在那里吧。”
　　“陛下昨天一定喝了很多酒，所以一整天都会感到迷迷糊糊的。”
　　延陵昱笑了一声：“是啊，现在朕的头痛得要命，看来酒的确还没醒呐。你可以走了。”
　　“臣告退了。”
　　“娘子。”延陵昱忽然叫住了正欲离开的苦艾。
　　“是，陛下。”
　　“朕对那种情况真的没辙。”
　　“臣不明白。”
　　延陵昱揉着太阳穴说：“朕不清楚你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做过些什么。但起码朕现在认识的钟离苦艾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