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神山》搬砖的西西弗

4、第 4 章

　　过了平静的几日，我已经把上回的气恼抛之脑后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人人都有不愿袒露的事，我又何必强人所难。我不禁疑惑：自己到底是真的关心他，还是为了确认特殊的满足。
　　想到自己的私心，我再次面对木苍时就多了份讨好。
　　“那个……”我堆起笑容，刚开口就被木苍打断。
　　他说：“其实我并非不愿告诉你，只是我不敢罢了。”
　　我向来是刨根问底的：“为什么不敢？我想我并没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
　　他解释说：“不是，只是那些不是什么好事，我也很少去回忆。”
　　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会再戳人伤疤，赶紧拿出话本，继续讲下个故事。
　　不巧今天是关于妖化形后，与人成亲生子，两厢厮守的故事，当故事最后提到一人一妖自人间消失，有游历的人见到相似的一对眷侣，离他们消失已过了百年。
　　我合上书，不由得感慨：“神仙眷侣啊，真做了天上比翼鸟地上并蒂莲。”
　　木苍却未像往常一样开口。于是我问道：“木苍，是不是？”
　　风悠悠地摆弄树叶簌簌作响，他似乎没听清我的话，不解地问：“什么？”
　　我再次问道：“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很好，你很擅长讲故事。”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好像陷在什么里面，让我深感不安。
　　我刻意扬起语气问：“若你化人形入人户，不知还记不记得我？”
　　谁知木苍像是被触到什么痛处：“我不会化形，也不去人的住处……”他对此有种笃定的排斥。
　　我又顺着他的话问道：“如果是我邀请你呢？”
　　风停了，他没有回答，我在自找没趣。
　　我几乎快要放弃了，正想告辞。
　　他突然开口：“我不知道，我的造访不是什么好事。”
　　木苍的枝条紧贴着枝干，一株傲立的大树在此时竟显得有些可怜。
　　我的确是个不讨喜的人，我仍然选择问到底：“不请自来才是不被欢迎的，但你是我邀请的，哪来的什么坏事呢？”
　　他陡然颤动起来，不至于被人察觉，但我靠在他的枝干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竭力抑住什么。我赶紧轻唤了他两声，他都如同被魇住般，并不睬我。
　　我定了定神，猜测是惹他记起什么事来，不住埋怨自己不记教训。
　　木苍已然陷入旧事中，狂风令人难以站立。我好容易扛住风站起身，搂住他的枝干，一边轻抚他嶙峋的肌肤，一边念着：“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不知哪个字唤醒了他，他逐渐恢复清明，随后向我道歉：“对不住，吓着你了吧。”
　　那副素来柔软细腻的嗓子夹着沙粒，磨得我心里几道血痕：“是我的错，问这些有的没的。”
　　他缓过劲，问我：“你相信这些故事吗？”
　　我先是一愣，而后确信道：“相信呀，谁也不能说一定是假的。”
　　我说：“虽然难以置信，可我和你不也相处融洽吗？可见人和妖相伴终老也不是不可能的。”
　　木苍又说：“岐兰族和妖族世代同在山中，该是有许多交往，却仍不能共处。或许是我们了解彼此太少，所以还不会憎恶对方。”
　　我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我反驳说：“我不明白我要厌恶你什么，你救过我，你是个好妖，比我认识的一些人要好得多，我为什么要为虚无缥缈的理由憎恶你？”
　　“若我杀过人呢？”
　　他轻声说，每个字却如千斤坠落下。
　　“为什么？”我问他。
　　他不是个坏妖，我一直这么相信着，他绝对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伴随着风声叶声飒飒作响，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木苍轻声道：“我其实记不太清了，那时我初入世，妖族告诉我，我被困都是因为岐兰人私自上山，山神降下惩罚。”
　　“岐兰族抢夺妖族土地，残害妖族，还害得我被困山中多年，他们自己却活得自在，我心中怨愤难平，任意发泄无处可归的怒火。”
　　我无法将叙述里的木苍和眼前的他重合起来，在我眼里，他对众生万物皆持包容之心，悲悯之意，实在很难想象他极端疯狂的模样。
　　“我那时真是不速之客，”木苍说，“掀屋翻舍、破墙毁田，只要他们仇视怒骂，我就心里舒畅。”
　　他嗤笑了声，毫不留情地骂自己：“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怂烂，我的境遇又不是你们的过错，然而我却真真切切恨了你们很久。”
　　我也不知如何开解，岐兰人和妖族的仇恨是不讲道理的，即便厌恶这种恨意，我也无能为力。
　　我只能继续问道：“那之后呢？既然如此憎恶，怎么又不恨了？”
　　静了一会，风停了，光也随之沉默下来。
　　木苍缓缓道：“因为那两个死在我手上的人。”
　　风愈来愈烈，枝叶被刮得哗哗作响。
　　他继续讲：“我也忘了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小姑娘是第一个接近我的人，当时我正打算推倒她家的墙，她瞪着提溜的圆眼，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只想吓唬她离开。我是个会动的树，她明明害怕，却还是走近我，问我能不能不毁了她家。”
　　我听着有些心酸，他又接着说：“我也不知为何周身动不了似的，就眼看着她来牵我的枝条，说着讨好我的话。她一碰到我，我立刻松和了许多，于是我向她提出，若她能一直陪我，我就不再到村庄来了。她的圆眼一下就笑弯了，我也莫名窜出一点欣喜。”
　　他似乎陷进回忆，难以停下，“但有人发现我的到来，让她退后。她看看我，还是往那些人那边走了，我只觉得被她背叛。那些人又用什么岐兰族的术法，想将我困住。我挣脱出来，怒火中烧，令山石滚滚而下，惩罚她和他们。
　　“她正在近山侧，来不及躲闪，有个人想去拉她，却被一齐卷到巨石下面。那些人也不跑了，一些人边哭喊着族长边去搬石头，一些人再次唤出网捉我。”
　　他吸了口气，加快了语速：“我不敢动了，只想看看那二人怎么样，他们把石头搬起——那个男子的尸身缺了条手臂，已经被巨石碾碎了，那个姑娘只剩一只手还完好无损，是白细的手腕，点着浓烈的朱砂痣，很快跟涌出的血融在一起……我也忘记是怎么离开的，总之从那时起我就呆在悬崖边了，我没什么地方可去，也没什么地方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