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止干戈 ...
-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三七放了刘钰,回宫后会被追究任务失败。
他可以自己逃,自己救刘钰,即便他今夜在鬼面的追剿下粉身碎骨。
可追来的是三七,他放了自己放了刘钰还了关隘图,在一众鬼面眼里,孑然回去的三七无疑是众矢之的。
三七不能死。
李近雪稳住了心神,仔细检查刘钰周身,确定除了肩胛狰狞的刀伤外没有其他伤痕,而后再把关隘图放进他怀里深处,给他找了一处背风的矮坡靠着。
做完这一切,他望了望天,天要亮了,天一亮刘钰就没事了。
他定定看着昏迷中的好友,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刘钰,往昔一同打马过街、逗鹰摇雀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数月不见,恍若隔世,刘钰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而自己早已破败不堪,换了头脸。
估计是老天爷的安排吧!
他不能等刘钰醒来。
李近雪用力握了握刘钰的肩膀,起身离开。
不管是顺天意,还是尽人事,不见天日的独木桥已经在眼前了,李近雪之所以一脚踏进去只为不堕了心,失了义。
一直到十年后两人重逢,刘钰都不知道,多年前的一个夏夜,自己曾跟挚友并肩,他放弃生的希望替自己拼出了往后的光明。
你后悔吗?他只会大笑着饮酒,末了还不忘嘲笑地瞟一眼问这话的刘钰。他从来不羁落拓。
从不后悔,不仅是为刘钰,还有三七。
——
衣着艳丽、面色冷峻的少女们鱼贯退出,大殿门再次合上,少了馨香美艳的点缀,高阔苍冷的殿内更显森然,老人身形顿了顿,从高座上徐徐起身,皮贴骨的脸上面无表情,隳柔取过一旁的拐杖,也跟着站了起来。
天极殿内有一棵参天巨树,顶破了宫殿穹顶,遮天的树冠几乎爬满了整个屋脊,令撒下来的天光黯淡斑驳,仿佛开天辟地以来便立在此处。
老人身披灰铁斗篷,两肩各顶一玄铁鬼头,斗篷蜿蜒拖地,隳柔恭敬避开父亲的衣物,老人立在隳柔面前仿佛一座小山。
“你好像从未好奇过,这株苍绿老树为何会长在殿内。”老人苍哑的声音响起,话音刚落,他已经站定在老树旁。
越靠近老树,地面越发不平整,甚至还有裂纹,隳柔淡淡瞟了一眼碍事的地藤与裂纹,“从未听父亲提起,儿子愿闻其详。”
老人闻言回身看了眼他,没人知道离魂宫的主人过去经历过什么,会让他从来不改面色,仿佛千年怪物,“八十四年前,我去佛罗国刺杀那位德高望重的国王,遇到一位高僧,他给了我一粒种子,还语焉不详地说‘给它造化,还是为它造劫,全看我一念’。”老人仰头,头顶的苍绿怎么也望不尽,尽头只是一片白光。
“钢刀劈砍入骨的声音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乐曲,掌握天下人的生死是最让人兴奋上瘾的毒药!”
老人张开双臂,宽大的斗篷再次遮去了身后的隳柔,包括他地上的影子,隳柔在一片黑暗里垂眼。
“我一路逃亡,周身狼狈地回了离魂宫,惊奇发现,”老人的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那颗种子,随我上刀山下火海,入雪水过冰川,装它的袋子都没了,它还牢牢粘在我的手臂上。”
“后来它变成了这棵大树?”
“我随手将它扔在殿上,有朝一日,它竟然长出了芽。”
“造化,还是造劫,不都是造化吗?”
典籍记载,佛罗国失了受万民敬仰的国王,自此无数百姓陷于水深火热,国家不久后便被敌国覆灭。
隳柔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将拐杖换了只手撑,“这棵树与您缘分颇深,这当然是它的造化。”言语间,似乎将自己的父亲奉为神祇一般。
垂下的眼里凶光乍现,早晚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只是它违逆父亲,胆敢与父亲的王座共生,父亲为何不将它铲除?”
“我没有给它什么,我甚至已经扔了它,是它自己长成现在的样子。岁有枯荣,但天不假年,这参天蔽日是它自己争来的。又何必铲了它。”
“隳儿,你是为父最优秀的孩子,莫令为父失望。”
老人状似慈爱地低头,早已浑浊的双眼里映出亲子的模样,隳柔眼眸一动,头皮发麻,竟一时忘了做出反应。
斑驳的天光投射在老人的背后,隳柔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让人看不起神情,他眼前的穹顶似乎有细小的光圈。
“是,父亲,孩儿定会找出在离魂宫下毒作乱之人。”
老人这才满意笑了笑。
隳柔手中的拐杖笃笃触地,他早已不再狼狈,踏出老人的身影,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只是孩儿看这老树已有枯朽之态,”他拿拐杖毫不犹豫地掏开一处树干,内里原来已被蛀空,只不过这树如此之巨,小小的亏空似乎奈何不了它,隳柔侧首展示,语调天真,“当真是天不假年啊。”
一老一少就这样在触天的穹顶下对视,隳柔极其恭敬,“父亲,天色不早了,孩儿陪您回去休息。”
隳柔侍奉老人用过茶点后,这才躬身退出来 ,长时间的站立已让他额头布满冷汗。
牵机推过轮椅到隳柔身前,这位向来喜怒无常的少宫主只自顾自地向前蹒跚走了几步,这才跌坐回轮椅上,隳柔盯着白衣下的膝盖轻轻“啧”了一声,接过牵机递来的茶盏。
一主一仆在回廊间慢慢走着,隳柔淡淡问道:“药仙人找的怎么样了?”
这时候的牵机还没有后来的近妖般的惑人,他回答,“一直没有消息。”
隳柔好似笑了笑,没有起伏的音调像在感叹风景,“老不死的中了血莲香,知道着急了,急着找药仙人了……”
牵机目光悚然,推着隳柔往前的动作滞了滞,随即竭力恢复平静。
宫主……中了血莲香?难言的目光落到前方人端坐的背影上,恐怕,与少主脱不了干系。
“宫主……可是知道了……”他想问今日宫主屏退众人,与隳柔在大殿内交谈甚久,可是察觉了什么。
四周静的可怕,只有隳柔隐隐享受,他说起其他,“老不死的孩子多,可惜一个个的都被他药死了,只有我还活着……”血莲香就是由厌离种进血脉至亲体内,慢慢试出来的,隳柔缓缓看向自己的双腿,他嶙峋的手腕都在昭示着他先天不良于行、筋脉绵软都是老人的谎言,“谁叫我命硬呢?”
他声音愉悦,心情大好,这毒本也该让老不死的尝尝,他料到是自己下的手又如何,老人体内的毒掺了隳柔的血,相当于蛊母与蛊子的联系,于是他注定不敢动自己,不过这么多年老不死的总算说了句人话——
与天争,与命争,与人争。他隳柔要争的,就是离魂宫主人最神往的,掌天下人生死的权利。
“这些天,你回去陪陪你娘吧。”隳柔摘下一朵墨菊轻嗅,神色无比虔静,“老人家没人陪怪可怜的。”
——
山林间落起了雨,苍绿的层林之上似乎还有雾气,在缥缈雨幕中更显迷离,停驻躲雨的鸟儿淋湿了翅羽,不安地甩了甩油光水滑的头颈,小如米粒的漆黑眼珠仿若无神般盯住了来人。
铺满水意的泥地似乎可见几处深红色,殷奉抬起刀尖,“人呢?”
浑身湿透的李近雪拂开密林的叶,指尖还残留雨水,他背后空无一人,“跑了,不够明显吗?”
杀意一触即发!安宁静谧的朝霭之下,没人知道山谷深处的恶斗。
“你放走了刘钰,就这么想死?”
李近雪一笑,侧身双手执刀过肩与殷奉相抵,“跟着你们这群废物,还有个杀神,功劳怎么也到不了我手上……”
“不替自己搏一把,哪来的活路?!”
李近雪几乎拿出了在拘魂坑时的战意,既选择回来,那就趁此做个了断!
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
手中的莲魄刀被劈砍出了豁口,殷奉眯了眯眼,眼中稍显迟疑,从胜唐关回来时的李近雪就已经不一样了,而今一夜未归的李近雪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冷雨中,殷奉拿刀的姿势好像变了,他个子细长,总给人一种驼背的感觉,刀尖已垂地。
劫人回去邀功?他缓缓咧出一个笑。
“都住手!”
殷奉嗤了一声,将莲魄刀反手还鞘,“他既然有胆子回来,弄死了他谁去少宫主面前领罪。”
他极其戏谑地看了李近雪一眼——他应该是没信的。
李近雪撑着刀,抬了身子,心中冷意更甚,殷奉必须死!
李近雪再次冲身而上,犹如离笼的悍兽,裹挟着滔天的杀意,穹顶落下的冷雨与他身上洒落的热血好似都慢了下来,眼前是一往无前的刀尖和殷奉惊恐的脸。
比雨势还快的是一只冷白的手,忽然自后出现在殷奉左肩头,将他重重撤开,露出后面稳如泰山的手的主人。
像芦苇荡前三七猛然撤手一般,李近雪急急止力,莲魄刀脱手而出,几经翻飞后重钉进不远处的岩石中。
雨幕重新轰然落下,所有人却齐齐停了下来。
李近雪气血猛然一滞,喷出一口血雾。
手的主人,冷冷盯着李近雪,额前的湿发簌簌落雨,“你原来是真的狂。”
被三七没头没脸地斥了一句,李近雪只觉得头脑发热起来,心中委屈。
被三七救下的殷奉得寸进尺,他恨意骤然喷薄,“我早就说过!他是奸细!他不是好人!”
“想让我杀了他?杀了他,回去你领罪好了。”三七好似从善如流。
殷奉几度逡巡,回过神来,急急摆手,“当然不是,回去让少宫主定夺,他定没有好下场。”殷奉在这群人里是除了三七以外在鬼域司最叫的上名字的鬼面,一众鬼面们按刀不语,看着殷奉对三七弯腰哈背,皆有些凛然,要是三七和殷奉不动他,他们就更没资格和手段动他了。
冷雨急急,李近雪眼中只有三七一人。
众人花了一天的时间换了一处山头,途中在山道上遇到不少盘查的官兵。
胜唐关乃至附近州城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今日已是离宫的第六日,离隳柔定下的十日之期还有四天,过了今晚他们就动身回宫,三七淡淡吩咐后转身离开,独留一众鬼面在原地愣神,临近任务期限,谁也不知后面几日会遇到什么阻拦,为何还要在这儿留一夜。
虽是夏季,但落了雨后山谷里沾了水汽,再加上一整日都没有出太阳,密林里的阴凉让李近雪直打哆嗦,他早早闪进了洞穴,又眼看洞里还有个不知底细的离魂宫赤灵,于是只好坐到离洞口稍近的地方。
他脱下上衣,露出一身翕张可怖的刀伤,再不敢让阴湿的衣物捂着,口中时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不远处的赤灵看他一眼,不善地发出嗤笑,李近雪也没放在心上,从容地靠着石壁闭目养神,至少在回离魂宫之前他的命算是保住了,至于回去以后——
李近雪也嗤笑一声,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三七一进来就听见李近雪极其嚣张的笑声,他在李近雪脚边停住,探究地打量他湿透的额角,闭落的眼睫,和抿紧的嘴唇,昨夜,他扛着刘钰一头栽倒,靠在岩石上的时候就是如此模样——他为何回来?
在三七眼里,鬼域司的鬼面就算逃出去怎么都是死,他众目睽睽救走了好友又巴巴的回来,实在是多此一举,为何不趁此机会回家看看?
多年与魔鬼为伍,三七当然不会无端想到眼前伤重的人是为了自己回来的。尽管心有疑惑,但他并没有问出口。
而原先在天京被众星捧月的少年,如今也早已习惯了浑身落伤狼狈舔舐。
夜凉如水,三七眼皮一垂,李近雪应是年纪不大的,大半年的鬼域司求生,都是真刀真枪,浑身的肌理早已褪了细瘦,显露出几分少年的精炼清隽来,此时他一腿支起靠坐在山壁上,黑裤里延伸出来的腰腹精实有力,宽肩窄背好似还凝着汗珠。
相当于两个三七的人还会委屈,还会掉眼泪?
三七踢他脚,他却平白觉得,这样的身躯应该不似鬼域司人一般阴冷,他是炽热有生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