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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少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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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两名伤员的队伍在接到通缉令的路卡官兵眼里,实在太过典型,又加上赤灵伤势严重,众人无法策马赶路。
“少宫主可没说带这婆娘回去,”鬼面们已换了装束,却不敢带着赤灵和刘钰住客栈,只好找了一处山洞过夜,一鬼面面色不善地盯着角落里的赤灵,“不如杀了这紫神龛的妖女,路上就不用费神了。”
“呵,紫神龛的女人你不想尝尝味儿?”
众人对视几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欲望和龌龊,再看角落里蜷缩的女人,衣衫破烂,隐隐可以窥见莹白,躺倒的侧腰纤细往下却丰腴饱满,其中滋味想必妙不可言。
一人上前钳住赤灵下巴将她拖了起来,一人往她脏污的脸上倒水狠狠搓她的口唇,破烂的衣衫也几近除去,山洞内火光跳闪。
“嘶贱人!”
一巴掌打的赤灵头昏眼花,她恶狠狠呸出嘴里从男人身上撕咬下来的肉,撩起的眼皮带了一抹暧昧的弧度。
“别看她的眼睛!”
“把她眼睛挖了再说。”
“玉珑飞的人你们都敢碰?”李近雪一直沉默盘算怎么救刘钰,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
“她是紫神龛号称色杀第一人的赤灵,你们敢赌碰了她不会丧命?”
赤灵?众人原本情热的目光霎时凉了一半——这个女人上不得。
“那就等挖了她眼睛再卸了她下巴,用嘴总行吧。”
没了面具的遮挡,他们的面容在暖光映照下显得丑陋狰狞。
赤灵倒头不屑一笑,俨然无所谓的模样。
李近雪:“反正死的不是我。”
殷奉坐在一旁看热闹,他往火堆里扔了一把柴,故意道:“那就你先上。”
山洞内响起下流龌龊的笑声,“对!那你先吧,小白脸的模样,说不定这娘们儿巴不得要你呢。”
李近雪气的发抖。
忽然,铁光在洞穴里闪过,接着浇了众人满头满脸的血。
始作俑者三七慢慢走进山洞,行止间随意将斩落的人头踢了出去,“看什么?我是在救你们,这个女人上不得。”
众人仿若被定身一般,纷纷看向身形纤瘦的三七,对他出手如电的杀人之举噤若寒蝉。
他面上的平淡分明在说:人杀了就杀了,你们谁奈何得了我?
殷奉胸腔几近剧烈起伏,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亏他还指控李近雪杀鬼面,三七更是连人都不避将鬼面斩首。
而自己却不敢有异议。
三七:“都出去。”
众人只好面色各异地出了山洞。李近雪一步三回头,实则是在看山洞内另一侧角落里昏迷的刘钰。
殷奉同样回头观察,看得却是三七背上被黑布裹得严实的物什。
“……也没人说他长这样?”
“怪不得死都不去紫神龛,这模样要是去了……”
众人对赤灵的龌龊心思好像转移到了三七身上。
长得好看也有错?这伙鬼面当真是在离魂宫待久了,对男人也能龌龊得起来,李近雪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只管坐得离他们远远的。
男人们离开,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而后拿余光打量山洞里仅剩的“男人”,他就是三七?长得像女人。
然而他举止间流露出的剽悍之气却不会让赤灵觉得他像女人。
他长身而立,周身气质沉静,修长的手指搭在腰间挎着的刀上,莲魄刀单独看来狰狞不详,佩刀的三七又为它添了浓重的煞气,然而一旦挎在他身上,又浑然压住了邪煞,显露出一股不动声色的慵懒随性来,他半晌才眼皮一垂看着自己,开口,“为什么给刘牧野下毒?”
尽管赤灵不想答,还是在三七平直的目光中开了口,她嗤笑道:“因为我恨他。”
“我恨胜唐关的每一个人。”
三七无法追问这恨意的由来,只是刘牧野中的是厌离,没有解药。
刘牧野是随朝的破锋将军,不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如果他一死,免不了随之而来的纷繁战乱,这人实在死不得。
留下的药瓶里只有一颗药,那是离宫鬼面为防一月一次发作的厌离带的药。尽管有这颗药压制,丧命也最多不过两月。
恨胜唐关的每一个人?好像也没有,赤灵看了几眼失血苍白的刘钰,他还算个好人。
赤灵懒懒垂头,乱发在石壁上勾挂着,带出她内心的疯魔,三七陡然出手掰了她下巴,长指不由分说探进了她温热的口腔,这本是一个暧昧狎旎的动作,偏偏三七面色沉静,摸到硬物便撤了手。
毒药被他扔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在山洞外黑绿的树林间。
赤灵狼狈匍匐,双眼烁亮,恨声道:“你挡我活路!”她明明是要自尽。
三七冷眼看着她,“这么想死,胜唐关的时候怎么不死?”
赤灵茫然起来,她被绑在旗杆上日夜煎熬,受尽折磨,为何那时不自尽呢?可能是因为一闭上眼就想起罗唯青。
或许是没有感觉到三七的恶意,亦或是他莫名的强大可靠给她带来了安慰,赤灵眼眶有些热,她几乎哽咽,眸子里全是恨意,“没完成任务,我回去也是死。”
赤灵伏在地上的肩膀颤抖,三七斟酌道:“关隘图是你拿到的……”你不算任务失败,理应不会丧命。
只是他深知离魂宫的恐怖,就更加无法干预旁人的选择。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他转身离开,“再有下次,我不阻止你。”
山谷里夜风习习,李近雪离得远听不清鬼面们在聊什么——若是趁夜深带刘钰走……会有鬼面守夜,只盼能利索解决不出声响,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他其实有个胆大的想法——找三七帮忙,他既然默许自己的出逃,为何不能再助我带走刘钰……他凭什么帮我救刘钰?一直听说完不成任务的鬼面都会被处死,他们要是带不回刘钰,回宫只会身首异处,可强大如三七,也会被离魂宫处死吗?
“夜里都离这里远点儿,”三七像是不相信这帮男人,环视他们,“只留一个人守夜就好。”
这无疑帮了李近雪大忙,他忍不住屏住呼吸,三七恍若不知一般连眼神都没给他。
——
月上中天,峡谷里静谧非常。
李近雪默默绑紧了刀带,眼底一片清亮,为这最后一哆嗦做足了准备。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放倒看守的鬼面后,他强自平复内心的狂喜,潜进黑暗的山洞,几乎立马与赤灵清醒的眸子对上。
杀?
李近雪隐隐弓背,那是个准备进攻的姿势,他有把握在不出声的情况下杀了她。
”你要杀他?“赤灵平静发问,瞟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刘钰,李近雪悚然。
她借洞外月光紧紧盯着李近雪的反应,先前的一幕幕让这时的她有了答案——他是来救人的。
赤灵先动了,却是到了刘钰身边。
李近雪皱眉,只见赤灵快速掀开刘钰衣物查看了他的肘弯和脖子,这才抬头,“他还有的救。”
他没被鬼面见缝插针地种厌离。
她其实不觉得眼前这个小白脸有本事带刘钰走,但可以赌一把,毕竟失败了死的也只会是这小白脸。
李近雪难言的目光在她面上兜了一圈,沉默地屏息扛起刘钰。
赤灵重新缩回角落,身上的衣物却怎么也挡不住往心口里灌的风。
头靠在石壁上,苍白唇边是怆然的笑——他……罗唯青,我希望他能逃走,就像我希望你也能好好活着一样。
洞外冷不丁传来殷奉的斥声,“李近雪,你太不安分!”
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粒石子,疾风劲刀霎时四起。
赤灵绝望闭眼。
李近雪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抬手便想取他性命。
听声响就知道是一番苦战,三七估摸着时辰,这才懒洋洋睁眼。
李近雪扛着刘钰摆脱战局,一众正欲追赶的鬼面被徐徐现身的三七抬手拦住,殷奉衣角染血心下微惊,对李近雪隐藏的实力又有了新的认识,他嗜血道:“李近雪疯了,他不要命都要带走刘钰!”
他们围攻一个带着人质的李近雪尚且还受了伤,李近雪只怕是拼尽了全力情况更不妙。
三七略带责备地看着殷奉,大有他阻拦不力的意味,“省省吧,我去追。”
——
李近雪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山谷外的世界,胸腔里灼痛不止,他被鬼面围剿一番已分不清身上哪里在痛,他只知道要提着刘钰逃得越快越好,逃的越远越好,他甚至想立马放声大笑,魔窟离魂宫,地狱鬼域司!老子逃了!没人困得住我!
耳旁传来一丝细风,卷得他脸颊旁的碎发撩过了眼睫,再从树叶间徐徐穿过,引得山谷里响起清鲜的哗哗声,一旁树丛里的飞鸟惊弓飞走,李近雪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
一定要带走刘钰!一定要带走刘钰!
他口唇紧咬,憋着一口气在林间疾驰,也不免眸光黯淡隐忍,他还是来追自己了,原来在鬼域司、汝阴和胜唐关的洞悉与相通都不过是暗夜逐风,只在李近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为什么是你来追我?你终究是鬼域司的怪物。他蓦然想起常常在脑中萦绕不散的黑潭杀虎,李近雪愤恨闭眼,好似在逼自己将梦放逐,那一幕幕甚至开始扭曲变形,最终归于黑暗,好似从来信奉追寻的神明跌落,只能无可奈何衔恨退场。
李近雪不甘!
三七的轻功的确在他之上,轻而易举就追上了自己,李近雪知道,即便自己没有受伤,对上三七也没有胜算。
李近雪扛着刘钰,腰腹的刀伤正汩汩淌血,他眼前已有些模糊,不知怎的,胸中的意气到底泄了,只好颓然靠倒在一岩石旁。
你还是要杀我的。
三七稳稳落地,一步一步朝两人走来,与以往甚至没有任何不同。
李近雪悄然握住了刀,即便今日于此丧命,他也要再搏一把。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刘钰被你们抓走!”他靠着石头,突然喃喃道。
“鬼域司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也不该困在那里!”他声音越来越大。
三七脚下林叶被踩的簌簌声在他看来不啻于雷声贯耳,“我不人不鬼了,不能再看刘钰也变得不人不鬼!”
“我必须带他走!”
他的吼声响彻山林,回音还未消失,人已到了三七面前,雪亮的刀刃划过,他力尽不支只一招便被三七一掌击退。
难道,一切就要结束了吗?
三七已走到他面前,莲魄刀的寒光刺痛了他的眼,他仓惶闭眼。
等了几息,没有以为的刀锋落下,李近雪狼狈看他,却发现山谷里斑驳的月光好似都偏爱他,纷纷吻在他周身。
他确实与平常并无不同,不管他是来杀他,亦或是其他,他都没什么太大的情绪。
以至于李近雪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位人物。
李近雪的目光陡然变得难言至极——他到底,为什么是这样?
刀柄狠狠砸落在李近雪侧脸,他整个人被狠狠掀翻,滚下了山坡。
不要,不要!刘钰!
李近雪头昏脑胀,视线不复清明,他手脚并用艰难地往上爬,待视野能看到刘钰了这才松了口气。
“三七……”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口中几乎有血星喷出,“三七,刘钰要是没了,我恨你一辈子!”
说了这样的话,李近雪心里像是被塞了团棉花般发堵酸涩。
三七好似没听见一般,他没有动地上的刘钰,也没有被李近雪激怒,反而找了一处月亮能照到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了关隘图。
李近雪长眸微瞠,只见寥落月色下,三七席地而坐,就着岩石为桌仿佛在作画——他在,誊抄?
三七仔细将手里的一半关隘图誊画在另一张羊皮纸上,有意将几处地方画成其他模样,而后安静地等着墨迹干透。
两幅关隘图,一幅只需与天京的另一半相合便是动摇社稷的关键,一幅却是被动了手脚即将被送回离魂宫交差的赝品。
静夜无边,李近雪伏在草丛间,死死盯着不远处安坐的三七,明明身形伶仃,就算挺腰直背地坐着,也只会让人联想到纤弱,一身灰色短打是毫不起眼的装束,却像是无形囚笼,加诸于身的烈焰枷锁,挡住了月辉洒落,掩住了他心滚烫。
他一句话没说。
李近雪心头萦绕不散的却是——为什么?他为什么是这样?他为何是这样的人?
他是离魂宫的三七,是杀人不见血、行凌迟啖生肉的三七,他应该在自己潜进他房中的那夜就杀了自己;他应该在察觉到自己的出逃之意时就出手掐断他的希望;他应该扔了自己的残刀……
没有人能在身负重伤、背负沉重枷锁的情况下仰天笑恨,还不忘奋力搏杀挣个生路……在此劫的循环往复下过了一年又一年,他应该变成个怪物的。
可他是吗?李近雪攥紧了双拳,牙关已经咬出血来。
他默许自己的冒犯,洞悉自己的不羁与意沉,带自己离宫……黑潭上生死一线苦斗的三七又清晰浮现于脑海,在李近雪的瞳孔里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
若是自己身处死境,能保住性命吗?
少年眸光恍若神星,眼皮一动便是一点神光坠地,李近雪果断擦去泪痕,暗夜里的意动无人可知无迹可寻。
关隘图还没干。三七静静坐着,双手自然放在膝头,身后的视线越发滚烫——牵机问,他有什么不同,那时候自己没回答,因为他也没有答案,有什么不同?应该也没有不同,都不过是他黯淡折子里的微光……统战里第一次见他眸光燃火,那簇烈焰一直燃烧到了今日。
也仅仅让自己记住了那双眼。
后来他胆子大到在黑潭上挑衅自己,还敢深夜潜进自己的房间送药——他从没有恶意。
他不是鬼面,也不是离魂宫的人,他绝不该属于这里。
他应该是三七为数不多做的梦里,在春雨染湿的水乡小路上偶然擦肩而过的一个寻常少年。令他神往的,不仅是少年眸子里的清亮和念想,还有他从来就不曾拥有的清凌凌的月光和温暖烘人的被衾,他绝无可能拥有这样一对眸子,抓不住烈焰,也存不了永久,因为自己永无可能是烈焰的燃油。
三七眼底空空,心中也早已空空,做不了生动的人。
芦苇荡里潭水四溅,李近雪眼里有着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逼得自己贪婪地望进去。
他的确是不同的。他比所有人脸皮厚。
三七淡淡垂眸,东西干了。
他仔细卷了两幅图,弯腰将真迹妥帖放进刘钰怀里,而后利落转身离开。
——“鬼域司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也不该困在那里!”
——“我不人不鬼了,不能再看刘钰也变得不人不鬼!”
李近雪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三七离去的脚步沉静有力,他不自觉伸手,感受着从指间掠过的细细山风。
李近雪藏在草丛后的目光颤抖,紧紧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到底为什么?他就这么走了?难道不把刘钰带回去?
他应该把他们抓回去……最多放了自己,为何要一言不发的、就像平常那般淡然平静地还回关隘图,还抬手放过他们。
胸中越发酸涩,眼前的天地和月光好似通通消失,只余三七无言的背影。
他为何是这样?李近雪在心中锤问千遍万遍。
柔软的清风仿若在催促他支起身子离开,好牵引他去寻自己的天地——那里有他向往的繁华烟火,有恣意的马蹄哒哒,有温暖的家,有自在的风。
细风拂过指尖,李近雪好似感受到了风中微弱的温热。
却蓦然想起清泠幽深的月光,照进了冷寂的潭水。
不是平静无波的承受,他一直是沸烈炽燃的迎接。
蝉鸣星夜。
少年眼眶通红。
这一刻,原本破土而出的念想终于长出树干。